《紅與黑》裡的于連

德瑞拉夫人曾經純潔天真的預設:家庭教師會是個冷酷無情,長相怪異的黑衣怪物。結果大門前栅欄旁,出現了一名貧窮卻不低賤,因腹有詩書而熠熠生輝,讓智者愛,老人信,富人憐的年輕人,他瘦弱、英俊、穿着簡樸,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這一下子讓德瑞拉夫人生出了居高臨下的親切心。

當年輕人展現他用拉丁語背誦聖經的能力時,夫人的敬佩,又幾乎上升為崇拜。于連和她的孩子們和諧相處,教學成績斐然,讓德瑞拉夫人因驚喜而生出感激。之後,他們的花園散步,他們的互相敬重,他們從窘于話題的沉默相處,漸變為忽冷忽熱的交往。每一幕都出現得如此自然,悄然烘托出了兩人之間的依戀。

當讀者都明白他們之間已經發生愛情時,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隻是當嫉妒升起,德瑞拉夫人才發現了自己的愛情。德瑞拉夫人的愛情被司湯達寫到了不可企及的高度。安娜·卡列尼娜的愛情因為實現而滑落到低谷,德瑞拉夫人的愛情卻因為在心裡走投無路而烈焰熊熊。 德·瑞拉夫人的心理設計,實在巧奪天工。

但于連對德瑞拉夫人沒有感情嗎?

一個貧困但是聰明絕頂,智力過人的少年,在辱罵和鄙視中成長,卻借助舊時代法蘭西窮人唯一能得到的教育資源——本堂神父的每夜補課,汲取了神學裡的大量人文養分,把自己過目成誦的天賦發揮得淋漓盡緻,在學問和能力上走到了超過他年齡的“高端”。 也憑借這種天賦,他獲得各類“上等人”的同情、喜愛、贊賞和幫助。

同時他的内心,因擁有這份超群的能力而傲視群雄。他沒法把出身權貴之家的“上等人”放在眼裡,因為他們的平庸在于連看來是愚蠢。可這些蠢人就切切實實掌握着他根本無法企及的資源,并可以壓迫他就範。在這個時段裡,法蘭西剛剛經曆過拿破侖的崛起和失敗。拿破侖無視法國那時候的貴族階級硬層,以輝煌戰功為資本一直大踏步走向皇帝寶座。那麼他于連明明優秀過他見過的所有達官貴人,為什麼他不能憑借智力優勢大踏步向上,成為又一個拿破侖呢?

僞君子和野心家,是大部分評論給與于連的結論。我不認為是這樣。 小說裡沒有交代過于連的母親,他隻有一名把他看成廢物而暴力相向的父親,和兩個身強力壯卻憎恨他,看他日子好一點甚至都要暴揍他一頓的哥哥。他雖有過欣賞他的神父,但神父是用宗教的愛和嚴格來培訓一名神童,不是充當于連的慈父。于連從來沒有得到過家人,特别是女人的溫情。

德·瑞拉夫人完成了富裕、美麗、純潔、優雅等一切女人所期望擁有的資本,她替代了現實中的粗魯,庸俗,貧窮、愚蠢或者自以為是,幫讀者完成了心中可愛女人的理想,代表着天下愛情的女候選人。窮人于連遇上一名對他如此親切,心地如此善良,外貌如此優雅的貴婦人,心中湧起柔情是不可避免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從來沒有領略過的,叫做溫柔的東西,“而且是世間的唯一”,這在他從神學院回到德瑞拉夫人府第去私會德瑞拉夫人時說過。

他說這話絕對不是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因為那時候德瑞拉夫人對他根本沒有利用價值了。若有,也隻是他要在夫人身上,找尋到并證實一份【被愛】的感覺。不過即使是這場會面,他開始也并不成功。當他真心實意表達愛情時,得到的反應是一再被德瑞拉夫人推開,拒絕,驅趕。雖然實際上,夫人隻是被自己的悔恨和良心譴責壓抑着。這時候,于連就使用手段了:他冷淡下來,用絕離刺激對方。這果然讓夫人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忏悔決心,奮不顧身再入愛的泥潭。這時,“于連得到了手段成功帶來的快樂,而不是夫人真心的愛情能讓他得到的幸福”。

于連利用女人的愛越爬越高,可他的本心,隻是一直在測試自己的勇氣,他發現自己隻要具備勇氣就能成功,隻要避開公衆的禁忌礁石就能曲折向前,達到目标。這讓他一路不得不憑借虛假僞裝開道,越來越成為道德小人。平心而論,他從感情路上收獲從來不是他的初始目标,而隻是副産品。可這貌似應當叫“幸運”的副産品,卻正葬送了他。

智力超群但是地位低下的人,都不可避免會有野心吧?那個“野心”,也許就是中國人最希望孩子擁有的“志氣”;他的虛僞,也許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情商”?

于連沒有中國孩子的幸運,那是有公開階級劃分,不容逾越的時代——複辟王朝時代,他隻能在床墊夾縫裡私藏拿破侖的像,他把拿破侖睥睨傲世,縱橫天下的膽略作為,當作戰勝自己内心軟弱的武器和行為座标。隻要想到這位英雄先驅,他就可以掌控自己,在陷入時自拔,在失敗時自救。

這個“自拔”、“自救”的心理過程,在書中有很多次提到。而且每次都是在他放棄真性情,使用自我激勵的暗示後——就是他的外表變得冷淡或者讓人産生誤解誤讀的時候,才讓他達到目标。一個希望改變自身命運的年輕人,如果不斷被經驗告知【隻有掩藏起真實的自我,才能接近目标】時,大概隻能選擇走僞君子的道路了。


年輕的時候讀小說,基本上是看一個情節發展劇。大概是用年輕的心跟着主人公去經曆一段預設的人生,用作者設計創造的形象,裝進自己,進入場景,遇見自己不能經曆的飛黃騰達的奇迹。從而使自己平淡蒼白的生活,有了悲劇的、喜劇的、詩情畫意的、童話色彩的另一重堪稱虛妄的生命場。小說就是電腦遊戲的舊版式。

現在好小說太少。有時候看完一本小說,有如吃了一頓寡淡甚至惡劣的飯食,反而更餓了,必須找名著來果腹,哪怕是我看過的那些書。 很多人說,不同的年齡段去看《紅樓夢》,會看到不同的《紅樓夢》。其實對其他好小說也是如此。《紅與黑》在我當年的記憶裡,曾經是和《安娜·卡列尼娜》、《俊友》等小說一體的,隻是貴婦人的愛情冒險故事而已。 可現在再讀,卻如同看一本新小說,深深着迷于作者深刻的觀察能力,不浮誇的描寫力度和他洞察人心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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