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公羊

它是一頭公羊,卧在破敗的圈裡,高昂着頭顱。圈用粗樹枝圍成,樹枝橫七豎八,用鐵絲擰在一起,空隙間用鐵網圍堵,構成一個圈。圈門挨着這戶人家的大門,這圈羊是這戶人的鄰居。大門由鐵皮制成,漆成藍色,緊鎖着,看不到院内,門旁又是另一戶人家。這裡是一處居民小區,擁擠而緊湊,一家挨着一家,家家門前一個牲口圈,都是樹枝粗木圍搭而成,有的有棚,有的無棚。圈與屋無縫的拼接出一片人畜和諧的小區,一側隻留出一車寬的道路。牲畜們呆在圈裡,有的站在槽旁,有的卧在草上,目光保有着動物的自然坦誠,有的呆滞木然,有的無助煎熬,有的憤然凝視,有的沉靜深邃。

這頭公羊靜卧在糞與草的堆上。雙角光潤如玉,形似利劍,由額頭向上伸出,在顱頂向内側卷曲後向外側刺出;雙耳修長,耳廓圈成筒狀,耳輪形成優美的弧度,雙耳形成利于收集細微聲音的姿态,警覺的橫在頭顱兩側。它全身毛色潔白,閃耀着絲滑的質感,毛很長,披滿全身,如果站立,定像一匹中世紀的戰馬,全身裝備戎裝铠甲。它靜靜的卧着,一言不發,無言中帶着威嚴;它高昂着頭顱,目光沉着幽深,深邃中藏着洞察和思考。它的圈中隻有三隻羊,沒有母羊,羔羊會不時發出孱弱的咩咩聲。

我是一頭公羊,卧在破敗的圈裡,高昂着頭顱。我的圈3米見方,破敗不堪,圈内一層糞草,我靜卧其上。我的圈内隻剩下三隻羊,沒有母羊,我已經沒有号令可以發布,長久的保持無言,羔羊會咩咩的向我叫,我知道它是渴望自由。年幼的生命總是充滿活力,隻要有一片天地,它們便會不知疲倦的玩耍探索。我知道它聲音中的孱弱,不是身體的原因,是精神上的問題,長期的圈養和禁足,讓它像缺少雨露的小草萎靡不振,可憐的它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經曆什麼。如果能回到過去,由我帶領它翻山越嶺,啃食各種青草,它一定能快樂起來,茁壯成長。想到這,看着它,我似乎看到自己的幼年時的影子,我甚至不禁幻想,對它抱有幻想,幻想它能長成像我這樣一頭雄壯的公羊。

我是一頭領頭羊,羊群的國王。曾經,我帶領數達百隻的龐大羊群踏遍了這苦水嶺的每一寸土地,爬上過每一段山崖,滑下過每一塊坡窪,翻過每一道崾岘,越過每一條小溪。哪裡長着蒿草,哪裡長着苜蓿草,哪裡長可口的嫩青草,我心裡有一張地圖;哪裡的草被吃幹了,哪裡的草又長好了,我心中有一本賬;夏天那裡去吃,冬天怎麼去吃,我都運籌帷幄。我的羊群在吃草,我在完成一個領頭羊應盡的事業,這是我的事業我的榮耀,就連牧羊人也隻是我的傀儡。我的羊群在吃草,我默默的走向高處,高昂起頭,環視四周,回顧我的羊群,它們吃的匆忙,吃的歡快;勁風梳理着我的毛發,掀起草面上的波瀾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光澤,空氣中彌漫着吹不走的泥土的清新和青草的香芬,口中仍留着溪水的甘甜;回憶一波一波的湧現,我懷念那時的年輕有為,意氣風發。

一頭公羊要長得雄壯是容易的,要能肩負起公羊的使命卻還需要磨砺。對一頭領頭羊的磨砺到底還是來了。山裡來了驅趕羊群隊伍,曾經為我羊首是瞻的牧羊人開始用長鞭抽打我,開始用黃土塊砸我,以逃避禁牧隊伍。我不再是羊群的國王,不再是羊群的領袖,我變成了牧羊人控制羊群運動的引擎和舵柄。那是這山裡最高的兩座山,中間一條深長的溝壑,一段窄窄的崾岘将兩山相連,崾岘到溝底是峭壁。禁牧隊發現了羊群,牧羊人發現了禁牧隊;他用長鞭抽我,我延峭壁滑向溝底,用四蹄在松散的黃土上劃出一道淺溝,羊群沿着淺溝陸續滑下,揚起的黃土籠罩了整個崾岘;到了溝底,他用鞭杆另一頭的小鏟鏟下硬土塊砸我,驅趕羊群沿着溝壕前進;牧羊人轉身消失在煙塵之中,逃之夭夭,禁牧隊滑下峭壁緊追不舍,我帶領羊群抄險路奔跑。在強權與暴力之下,我丢失了領頭羊的尊嚴和榮耀。羊群雖然不再信任我,但仍然堅持跟着我走,即使我走的是錯路,它們也不得不跟着我,失去我,它們會無路可走。它們不是烏合之衆,它們是善良順從的羊群,它們隻會跟着我。在無盡的奔跑逃遁之後,我帶着它們走入了圈中。

在圈中,曾經當之無愧的領袖,掉入了激烈的政治漩渦中無法自拔。反對我的羊隻群起圍攻我,譴責我為羊群入圈負責,要麼帶領羊群打破羊圈,要麼不再擔任羊群領袖;擁護我的羊隻希望仍以我為領袖,重建圈中秩序。而我知道這兩條路都是不可能的,帶領羊群在圈外抗争的日子裡,我就已經認識清楚,我們羊是一種什麼動物,從禁牧隊伍入山開始,我們的命運就已改變,而所謂的圈内秩序,不過是一場内卷的戰争罷了。我們的食物在草地,不在槽裡,我們的世界在山上,不在圈裡。在無助與絕望中,我仍然堅守一位領頭羊的義務,這義務是我丢不掉的榮耀。我一邊安撫各方情緒,盡力照顧老幼婦孺,一邊看着同胞被一隻隻的變賣,一隻隻的宰割。我的心在流血,我的榮耀在閃光。

羊群數量銳減,我從寬敞的大圈來到了這破敗的小圈,牧羊人從破敗的窯洞搬入了擁擠的小區。我明白在這破敗的小圈裡,等待我的命運是什麼,但我已不想再去抗争。人類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人類是天地的刍狗,動物是人的刍狗,草木是動物的刍狗,萬物都是命運的刍狗。抗争有什麼意義,羊的一生又有什麼意義,隻有那強勁的風,清新的土,噴香的草,甘甜的水,仍在我記憶中回蕩,隻有那曾經的榮耀依然照耀我心,隻有我這顆還可以高昂的頭顱。羔羊咩咩的叫着,沖着我叫着。我會把這所有的故事都講給你聽,在這3米見方之地,仍可見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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