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煩惱，借着扇子一撕了之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這是晴雯的第一次重頭戲。緣起于她與襲人的一次正面沖突，此前的她，在寶玉房内的存在感并不很高。

晴雯十歲入賈府，在賈母處培訓後再給了寶玉，而襲人與她同庚，比她更早被派給了寶玉。這并不是因為襲人比晴雯更優秀，恰恰相反，晴雯在相貌和針線上都勝過襲人，而且“嘴尖性大”的爽利性格，也更符合賈母的審美，如果隻能選一個丫頭給寶玉做妾，那就是晴雯。

可惜晴雯來得晚，此前賈母想要挑選一個在李奶媽之後，可以貼身伺候寶玉的丫鬟，千挑萬選才選定了襲人。賈母把襲人先是在自己身邊培養，後來又送去伺候史湘雲一段時間，算是實習，“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賈母顯然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核判斷才給了襲人這樣的評價，才把如此重要的崗位交給襲人。襲人心中認為賈母是“将她與了寶玉的” 應該不是自以為是自作多情。

賈母當時沒有預見到還會有個更勝一籌的晴雯出現，對襲人，是考核了多年才決定“将她與了寶玉”，而對于同齡的晴雯，卻是直接拍闆，分派給寶玉，并且做出“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這樣極高的評價。可見晴雯本身條件确實出類拔萃。如果晴雯早來幾年，當初接替李奶媽的第一人選隻怕就是晴雯了。

先進門者為大，襲人自然而然成了寶玉房内的首席丫鬟。襲人的能力和美貌原是不如晴雯的，卻因為時間機遇，地位排在了晴雯前邊。如果襲人在工作上有任何缺失，晴雯立刻就能把她比下去。然而襲人對寶玉伺候得細心周到，無人不贊。面對這樣一個完美周到事必躬親的上級，以及她陶冶出來的小團隊，晴雯幾乎是沒有太多插手的機會了。然而晴雯知道賈母對自己的前景規劃，所以覺得“大家橫豎在一處”，因此對于前程并沒有什麼擔憂的，她是賈母親派的，年紀也大資曆也老手工最巧，大家都敬讓她三分。加上她美貌伶俐，口角鋒芒，連寶玉也嬌縱她，于是晴雯盡情放飛自我了。

她在寶玉房内“性子越發養得嬌了”。正月襲人不在時，她作為前輩丫環，出去和小丫頭一起賭錢，留麝月看家；襲人休假的第一夜，麝月忙裡忙外鋪床疊被，她隻顧坐在熏籠上暖和，指使麝月放鏡子套，麝月勸她“今兒别裝小姐了，也略動一動”(看來她是一貫懶惰的) ，她回答說“有你們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倒忘了自己常說的“一樣是這屋裡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憑什麼别的丫鬟就該伺候她呢？她擅長女工，但對襲人分派的活計(當然也是給寶玉做的)總是推三阻四。平時到賈母王夫人處跑腿兒回話的工作，她也都推給麝月秋紋等人去做，連在大領導跟前混個臉熟都懶，以至于王夫人都不認得她。

晴雯的懶惰對怡紅院的整體工作影響不大，因為這裡本來就人多差輕，而且幹活的那幾位都是忠心勤懇的。但晴雯也不是完全不幹活，當寶玉的雀金裘破了，她不顧病體難支，使出看家絕技，一夜不要命地給他補好。當寶玉親自讓她磨墨，她就積極地磨了好些，還不顧天寒地凍親自登梯子認真地把字貼好。當襲人被踢吐血時也是她主力負責寶玉的栉沐。當芳官挨幹娘打罵時，也是晴雯第一個沖出去責備。

晴雯不是不幹活，要她幹活兒，必須是寶玉親自委派，或者襲人不在場或者能力不足而晴雯本人又喜歡做的活計。這些活計要麼是非常規，要麼是做惡人。可以說，晴雯是襲人工作上性格上一個很好的補充。

但是，晴雯的懶惰和挑活兒對她自己是有影響的，除了王夫人不認識她，再就是寶玉的忽略。寶玉雖然喜歡美女，但并不完全以貌取人。他嬌縱晴雯，但因為貼身照顧的緣故，他對襲人麝月的情感更為親密。第二十一回，寶玉寫了一篇小作文，提到他當時心裡最喜歡的幾個女人的名字：寶钗、黛玉、襲人、麝月，他把她們作為天下迷人女性的代表，闡述自己對女人又愛又恨的情緒。其中提到的丫鬟隻有襲人和麝月，沒有晴雯。當時的晴雯并不能“迷眩纏陷”他。

而且，晴雯在大家心目中，無論地位還是貢獻，都是不及襲人的。小丫鬟佳蕙評價襲人說：“誰還敢比他呢？”但是對于晴雯就不服，“衆人倒捧着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對此局面，晴雯是有所不滿的，第二十回，李嬷嬷大罵襲人，晴雯就幸災樂禍。但襲人對于晴雯的吃醋沒太在意。因為晴雯的次序在她後邊，根本威脅不到襲人的地位，真正令襲人苦惱的倒是來自李奶媽的攻擊。李奶媽年紀大資曆老，在太太跟前有身份，假如李奶媽在太太跟前告她是“狐狸精”，她在寶玉屋裡将再無立錐之地。所以，襲人雖然經常受到李奶媽的排擠，卻不敢與之發生正面沖突，總是隐忍，從而安撫住李嬷嬷沒有去賈母王夫人處告黑狀。

被李嬷嬷大罵之後，襲人迎來了寶二爺的窩心腳。當時寶玉淋雨回來，丫環們隻顧玩，沒有及時開門，襲人去開，被滿肚子沒好氣的二爺狠踢了一腳。

其實該挨這一腳的是晴雯。不久前，黛玉因為吃過晴雯的閉門羹而跟寶玉大鬧，幾乎絕交。寶玉聽說事情起因自然也是心疼得不行，林妹妹可是俺心尖兒上的人，竟然被丫環這樣欺負，你們欺負俺倒也可恕，欺負林妹妹可是絕不能容忍！但他們都不知道肇事者就是晴雯，寶玉當時就許諾林妹妹回去打聽清楚好好教訓教訓她。此後竟然忘了這事，今日勾起舊事，少爺脾氣發作，管她是誰，先殺雞儆猴再說！于是窩心腳踢了出去。

誰知踢到的是賢人襲人，寶玉又後悔又心疼，又是請大夫吃藥，又是内疚歎息，又是親自伺候。

聯想到尤二姐流産，“秋桐近見賈琏請醫治藥，打人罵狗，十分盡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

與之相似，寶玉為襲人忙活，晴雯也浸了一缸醋。曹公設計得很巧妙，按美貌，該最先與寶玉“試雲雨”的是晴雯；按罪責，真該被寶玉踢的也是晴雯。然而一切都讓襲人占了先，她還要自我總結說“我是個起頭兒的人”，這真叫人想想就來氣。

襲人吐血了，晴雯隻好親自給寶玉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真是不防嗎？曹公描寫晴雯是舉動“輕便”的人，就是說，幹活手腳利索，東西輕拿輕放，應該少有摔東西的時候，所以跌扇子并非無心。後來寶玉勸晴雯時說“别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原來晴雯是當時心裡生氣，所以拿東西時才重手重腳，才“不防” 失手的。以晴雯的個性，要是寶玉誤以為她是摔扇子出氣，她準會反駁。但她不但沒有反駁，反而笑了，說明她也承認寶玉判斷正确。

晴雯本來見襲人挨打心裡是很解恨的，所以喜歡把這事提起來趁願，寶玉隻和她說摔扇子的事，她倒主動提起襲人挨打的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一次不夠，還要反複提，跟寶玉提一次不夠，見襲人來勸，又提一遍，可見這事真讓她覺得提起來就是一種快感。

然而寶玉的反應更令她失望，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說道：“為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

前邊寶玉說晴雯以後要“自己當家立事”，顯然是日後要放她出去嫁人的意思，後來又直接說要打發她出去，晴雯先是氣惱，後是傷心。最後說“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最後結果是襲人帶着一衆丫鬟下跪求情，黛玉來勸，才算解除了晴雯被攆的危機。這是晴雯最危險的一次，寶玉曾因李嬷嬷喝楓露茶而遷怒攆走了茜雪，這一次晴雯是直接得罪了寶玉，但是因為襲人求情而得以保全。

襲人與晴雯最大的不同在于，隻要不影響其切身利益，她傾向于盡量善待别人。她知道哪些事不值得花費力氣去争，哪些人不值得花費時間去怼。她明知晴雯吃醋自己，卻願意保護晴雯不被趕走，并不是說她心底多麼寬大，而是因為她知道這樣做不值得。就算留着晴雯，在次序上，在情感上，她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襲人願意保留晴雯這種善于罵街打架的人去制下，以便有效控制工作的效率和質量，同時也保全了她自己“賢良” 的名聲，還可以利用晴雯這樣的人把小紅這種野心勃勃的新生力量打壓下去，防止候補姨娘隊伍的無限擴張。至于晴雯的美貌，在襲人看來并不構成自己與寶玉情感的威脅。而且攆走老太太派來的人畢竟是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晴雯此時眼裡此時隻有襲人，其實她對寶玉的情感還上升不到愛情的高度，她嫉妒的隻是襲人的地位。對于男女關系，她更多還是從合規角度去理解。晴雯是個對自己期望值甚高的人，所以沒有名分先發生關系這種事情絕對不能接受。

五四以來的讀者說，晴雯是反封建的叛逆者，其實晴雯并不叛逆，她從一個衣食無着無家可歸的小女奴變成一個倍受榮寵的副小姐，靠的就是在上位者的賞識和寵溺，而她自己也堅信，隻要賈母和寶玉喜歡自己，自己也好好遵守規矩，按部就班，成為寶玉的姨娘也是早晚的事，“隻說大家橫豎在一處”。她為什麼要反封建？她能實現階層跨越靠的就是封建制度，她享受的就是因為個人條件出色引起高層統治者欣賞而得到的特權啊！

所以，晴雯是規矩和制度的擁護者與捍衛者。她最看不慣别的丫鬟與寶玉“偷偷摸摸”的事，其實她長得最美，比任何人都具備成為狐狸精的條件，可是她自傲于美而貞。她喜歡打扮，但這打扮完全是為了取悅自我而不是為了吸引異性。

與晴雯不同，襲人是心裡眼裡隻有一個寶玉，她對寶玉的付出是忘我的。所以當寶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時，襲人順從了。作為一個窮困低下的賣身女奴，她能奉獻給她心愛的少爺的，除了美麗純潔的肉體，還有什麼呢？

在我看來，如果賈母來判斷，她應該覺得襲人和晴雯所作所為都沒有錯。賈母對不同的丫鬟有不同的喜好和要求，她喜歡晴雯這樣聰明貌美又言語爽利的，如同喜歡鳳姐、黛玉、鴛鴦。對于這樣的女孩，她願意寵溺她們，樂于保有她們的個性。如果她知道晴雯婉拒寶玉求歡，一定會覺得這丫頭有性格，不以美貌引誘主子，是可取的。

而對于襲人這種“沒嘴葫蘆”，賈母取中的就是她“心底純良”，樂于無私奉獻，有愚忠精神。第五十四回，賈母照顧鴛鴦剛剛死了母親守孝，但在元宵夜宴上看到襲人沒在旁邊伺候寶玉，就說襲人拿大，聽說襲人是因為母親剛去世，守孝不來，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在賈母心裡，像襲人這樣個人條件不是最出色的丫鬟，就該比晴雯鴛鴦等人更盡忠職守，奉獻一切。如果賈母知道她寶貝孫子要找襲人試雲雨，一定推着襲人去配合，如果襲人膽敢拒絕，賈母也許會說“跟主子講什麼貞節烈女？”

晴雯守身如玉，說明她自愛自重，有自我意識和個性魅力。襲人獻身寶玉，說明她愛得忘我，勇于奉獻，盡忠職守。如果兩者掉了個兒，賈母預先取中的人設崩潰，好像買來的吸塵器突然有了手機功能，那才是令人不快的事。

從賈家的規矩，賈母把襲人派給寶玉，本來就有滿足寶玉青春期需求的任務。大家也都心領神會，寶玉直接官宣說偏要“擡舉”襲人，襲人驚天一跪，身後是一衆丫鬟随之跪下，明擺着“百鳥随鳳”，黛玉來勸架，恰到好處地稱襲人“好嫂子”------這其實就是站隊表态，支持襲人才是寶玉的頭号預備姨娘，給晴雯補上最後一刀。這次由晴雯挑刺襲人自稱與寶玉是“我們”而激化的吵架，至此已分出了勝負，怡紅院第一姨娘的名分呼之欲出，得到了主仆兩階層的首肯，晴雯被孤立了。

寶玉事後也懊悔了，體味出晴雯是在為他吃醋。晴雯難道不可愛迷人嗎？晴雯對自己何嘗不是一片真情？寶玉終于想明白了。

寶玉不能失去襲人，如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寶玉也不能失去晴雯，如同歐洲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于是，當晚，寶玉決定要撫慰一下晴雯------邀請她一起洗澡，卻被晴雯笑着拒絕了，說“不敢惹爺”，言外之意，别拿我當碧痕一樣。

晴雯對寶玉伺候不多，情感親密也不及襲人麝月，作風浮浪也不如秋紋碧痕，何況她個性豪爽，心裡藏不住事，寶玉對此也是有所顧忌，所以并未急于有性要求，更不敢像對襲人那樣“強”。而晴雯雖然口無遮攔，行為卻很保守。她瞧不起襲人以肉體讨好主子，她自己是不屑如此的。

雖然拒絕了寶玉鴛鴦浴的建議，但寶玉這份兒情意，晴雯心領了。晴雯在寶玉哄她撕了兩把扇子之後，自覺與寶玉又親密起來，所以心理恢複了平衡。畢竟，寶玉從未為了襲人而暴殄天物過，這種待遇，晴雯是獨一份兒，真是“寵妃感”滿滿！于是晴雯高興了，以為自己終于就此又扳回一局。

傻孩子就是好哄！沒有什麼煩惱是撕一把扇子解決不了的，如果還解決不了，就再撕一把！

晴雯的天賦是美貌和巧手，而襲人的天賦是沉穩和謀略。可是晴雯終究要被攆出去，而襲人也永遠成不了寶玉的獨一無二。她倆誰也不是最後的赢家。

在天賦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