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快樂

外婆家在陸家院子,和柏家村一樣,這兒也隸屬于馬鞍嶺,但靠山。

外公姓陸,出身于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大清朝最後一屆秀才。不過我沒見過這位老外公,他死得早。母親說過,老外公在世時曾明确要求,凡陸家子孫,無論男女必須讀書。她就因從小不喜讀書,着實沒少挨罵。老外公過世後,讀書的事才算作罷。

外公的母親是本縣有名的翰林之女。我的老外婆是極善良、溫順的人,十分疼愛我這個小重外孫女。我不記得她是多大歲數死的,但好像是得有一百歲了。


外婆共生過四女一子,可惜兒子沒能養大,十來歲時意外落水淹死了。後來,外公為傳宗接代,從武昌買回一女子作妾。那個時期,我家已窮得揭不開鍋,可外婆家因有十多畝薄田和茶樹山,尚能過上小康生活。


妾,隻有十五歲,被她舅舅拐出來賣的。我外婆可憐她,從不苛待。她也真的在嫁來後不久,就為年近花甲的外公生下了一個兒子——我的鐵舅舅。

我也很同情這個小外婆,隻比我大兩歲的女孩,卻嫁與六旬老頭為妾,命運何等悲慘!好在,在農村,有了兒子就有了根。

反右期間,鐵舅舅因是縣裡的秘書,被打成右派。他老婆丢下一個幼小的兒子,離他而去。是我這個小外婆靠着乞讨,養大了孫子。鐵舅舅平反後,又當了幹部,再婚後小外婆也抱上了兩個小重孫。

我在那時,與家中失了聯系,這些事也是在93年返鄉時才得知的。我去探望小外婆時,她已患了極嚴重的老年呆癡,不過是具行屍罷了。可歎,她無福,如今好容易熬成了四世同堂的老祖母,卻也不知享受了。唉,可憐的女人!


我的外婆,是個極聰明的外婆。我非常愛我外婆!

外婆長得并不算美,但卻是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她雖出身于貧農家庭,可舉止文雅,且能說會道。我們這邊的人,幾乎個個大嗓門,說話都跟放爆竹似的,除了外婆,她從不高聲講話。

外婆雖未讀過書,可很善于處理各種矛盾,在陸家院子裡享有極高的威望。誰家婆媳間有矛盾,誰家小兩口打架了,都要說:“快去喊五老婆婆來評理!”或者幹脆邊吵邊找到外婆這裡來。外婆總有法子化解,大家無不心悅誠服的。

說來也真怪!外婆一字不識,卻會算賬。入冬要買柴時,柴禾一擔多少斤、一斤多少錢、要買多少擔、一共多少錢?外公的算盤珠子還未及撥完,外婆就能脫口說出,而且準确無誤!


也不知外婆是從哪裡學來的本事?她會用兩種民間驗方給人治病。一種是黃病,大概就是現在的肝炎?一種是酒糟鼻子。特别是在治黃病上,在附近鄉村可是小有名氣的。

那天,臨村肖家院有人擡了轎子來請外婆去醫病。坐轎,可是我們這兒最高級的出行方式了,有多少人一輩子都不能坐上一回。我趕上了,外婆當然必須要帶上我!跟着外婆上嬌時,我瞟了一眼在院子門口來瞧熱鬧的其他小孩子,别提多得意了!

病者家中,有一面色洞黃的壯年男子躺在床上昏着。外婆看過他後,拿出事先備好的草藥,和着面做成餅,讓病患家屬拿去火裡煨焦,并叮囑按時服下即可。那家人再三道謝并奉上診金,可外婆不收。

我外婆醫病,無論患者家境貧富,從不收取分文。盛情難卻之下才隻收一點點土産,以慰病患家屬之心。

外婆曾将驗方講與我聽過,希望我将來也能用此造福鄉裡鄉親。可惜,我現在已全想不起來了。


在衆多的外孫、外孫女當中,外婆獨最寵我!隻要我來,她就變着法兒為我做這、弄那。各種花樣的小吃、零食,随我想吃多少都行。

外婆用個極聰明的土法子,幫我把好吃的統統儲存起來。在樓上放一口大大的瓦缸,缸底鋪上石灰,石灰上蓋上幾層好紙隔着,再在上面放上好吃的,保證長年不會壞的。

樓上,隻有我一人準上。外婆明文規定:“樓上隻有翠蘭能去,其餘誰也不許。”别看外婆對誰都那麼和善,可她也極具威嚴,小孩子們誰也不敢抗令。

我有上方寶劍,當然是獨自上樓去享受啦。打開整罐子的蜜浸果子吃, 或痛快地大嚼着紅薯片、柚子糖……

我也因此遭了二姨兒子的妒恨。一次,外婆出門後,我剛要上樓去,就被他一把推搡到牆角裡。他惡狠狠地瞪着我說:“你為什麼可以上樓的啦?我為什麼就不行?你說,你說呀!”

“我不知道。嗚……”我被吓哭了。

“你說呀!”

“不知道呀,我給你吃就是了。”

“好,你上樓去給我拿去,不許告訴外婆!”

“嗯,我不告訴。”

“那好,以後就這樣。”


我的外婆不但勤勞、能幹,還特别有趣!

每天蒙蒙亮時她便起床,要侍奉婆婆、丈夫,還要做各種家務活。外婆叫我起床時,總先輕輕打開帳子,再癢癢地在我耳邊哼唱:“喵,喵喵,老貓早起來了,懶貓怎麼還不起呀?”我咯咯地笑,一骨碌爬起來。

到地裡去挖紅薯、刨花生,外婆都會帶上我去。地裡什麼都有,荸荠、藕、莴苣等等,特别是那小黃瓜,實在比什麼都好吃!我長大後,似乎再也沒有吃過那樣好吃的黃瓜,可能是和外婆家的水源有關,那都是泉水。

外婆通常要一口氣忙到天黑,直到晚飯後,才去場地下乘涼,帶着我。外婆提前将一些空蛋殼洗淨、晾幹,教我捕螢火蟲玩。我們祖孫倆伸出手,好像能将天空中的閃亮星河攔下。外婆讓我将綠光小精靈一隻一隻地放入蛋殼中,蛋殼漸漸發散出熒熒光暈。一盞盞天然的熒光燈,将我們周圍原本幽暗的場地,變得如朦胧詩般唯美。

外婆用蒲扇輕拍着我的背,唱道:“螢火蟲,亮晶晶,像燈籠。飛來東、飛來西,一飛飛到我們翠蘭的小手裡邊。嗬!好不好?”

 “好。”我心裡十分滿足。


外婆很會編故事,講時活靈活現。她的歌謠、謎語,還有好多好多的童話,都讓我幼小的心靈陶醉,向往!

“妹仔!我告訴你,我那時還在娘屋裡做女的時候,和院子裡的小姐妹上山去采蘑菇。山裡啊,有好多好多的蘑菇,這裡一堆,那裡一堆的。我們采呀、采呀,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大家都很高興!忽然,我聽到了‘叮當、叮當’聲,就把手裡的蘑菇放下,順着鈴聲的方向去找。我走呀、找呀,竟然看到了一棵大樹的尖上,站着一位漂亮的小仙女,正笑眯眯地朝我招手呢。

“這個小仙女啊,看上去就和你一樣大年紀。她長得實在美極了!烏黑的長發、雪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還穿着一件彩虹一樣的七彩衣裙。小仙女的手腕上、腳腕上,還有裙子的花邊上都挂滿了金光閃閃的小鈴铛。小仙女讓我和她一起跳舞。我問小仙女能不能帶上我的小姐妹?小仙女點了點頭,同意了。我飛一般地跑回去,把小姐妹們都叫了來。大家一下子就被小仙女深深地吸引住了,紛紛對小仙女說:‘小仙女,下來吧。下來和我們一起玩吧!好嗎?’‘小仙女,求求你啦!下來吧,和我們玩嘛。’‘小仙女,我們把蘑菇送給你吧?咱們一起跳舞,好不好?’

“‘那好吧。’小仙女銀鈴般的聲音可真好聽!她張開雙臂,輕巧地飛了下來,落在濃密的樹葉上。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小仙女站在圓圈的中間,和我們一起跳呀、笑呀。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小仙女開口說:‘太陽落山了,我要回家了。’

“我們都舍不得和小仙女分開,使勁央求小仙女說:‘你不要走嘛,到我們家去做客吧。’‘是呀,你不走,再玩一會兒吧。’‘我們不讓你走嘛。’‘…………’

“我們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挽留小仙女,但她還是忽地一下,飛走了。我們圍着那棵大樹,喊呀、哭呀,但小仙女不見蹤影,始終沒有再出現過。

“妹仔!我告訴你呦,那棵大樹就是咱們林子裡最靠裡面的那一棵。聽說不知誰去那樹上砍了一刀,還出血呢。妹仔,你走那裡過時,千萬别去碰它。那樹已成精了,小仙女就是樹精。”

我倚在外婆身側,輕閉雙眼,小仙女飛進我的夢裡來。

自那以後,我每次去外婆家路過那片林子時,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很想碰到那個可愛的小仙女。


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外婆,走了。她離去時,我在外謀生,最後一面也未見成!如此深沉之愛,我無以為報,也未來得及孝敬過一文錢的東西,多麼遺憾的事!

外婆用愛照亮我的童年,無私地為家人奉獻一生。她本當安享晚年,卻在兵荒馬亂中,連一座墳也沒能留下。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回鄉時,我想重修外公外婆的墳,可那一片已盡變為橘園。我去找鐵舅舅問,可回答也是已無迹可尋。

我要找我外婆!我沒命地跑,像個夜道上迷路的孩子。心中有一個方向——茶樹林中,那棵有疤的大樹,那個未曾謀面的小仙女……

樹在,疤在,可外婆……我跪下,痛哭:“外婆呀!外婆!你為什麼早早離我而去?我對你沒有一絲回報,也沒能侍奉您一天、一次。您就這樣悄悄地将愛我的一顆心帶走了?永遠地帶走了!讓我上哪找,上哪去尋呀?”

外婆,如果真有來生,我願再做一次您的愛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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