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新蒲為誰綠

哀江頭

杜甫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顔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側。

辇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這首詩寫于安史之亂爆發時期，唐玄宗被迫逃離長安城，前往蜀地，而杜甫被困于長安城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落入胡人魔爪的長安城遍地狼藉，哀号遍野，胡人頤指氣使，百姓草木皆兵。

這一切，令杜甫看在眼裡，痛在心中。作為一個愛國的詩人，雖沒法持劍上戰場，但手中的筆不是自己的武器嗎？

是的，即使外面風雨飄搖，危機四伏，也必須走出去，用詩歌記錄這場噩夢，為自己為百姓找到情感的出口，為後人留下真實的曆史。

于是，詩人常常失魂落魄地遊蕩于宮廷故地，以解内心的焦慮之情。

一個初春的午後，他不知不覺遊蕩至曲江附近，為避開胡人耳目，隻身悄無聲息地走進一處鮮為人知的偏僻之地。

曲江，這所帝王的後花園，曾經繁華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而如今，宮殿塵封，門庭緊鎖，鳥雀無聲，像一座死城，杳無人迹。

唯有岸邊的柳芽，湖中的蒲草，沒心沒肺，随着春風恣意搖擺，那抹綠，直刺眼睛。

這空空洞洞根基不固的美，又有誰賞識有誰憐呢？詩人歎氣道，心情愈發沉重，神思恍惚。

那抹綠在眼前搖搖晃晃，竟然幻化成一座金碧輝煌的禦用花辇，辇内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與貴妃娘娘。

辇前，一衆才人女官正比試射箭。她們着戎裝，騎白馬，持金鞭，挽弓箭，彩旗飄揚，鑼鼓震天，說不盡的俏麗與風流。

隻見領頭一人，彎腰俯身，雙腳用力一蹬，仰天猛地射出一箭，詩人還未待回神，一對雙飛燕已墜于辇前。好一個一箭雙雕，叫好聲四起。

辇内，貴妃娘娘轉頭望向身旁的帝王，璨然一笑，明眸皓齒，雲鬓花顔，金步搖微微顫動，如風中的細柳，江中的新蒲。

身旁的帝王，言笑晏晏，深情款款，極盡寵溺。

端的是一派歲月靜好，濃情蜜意，萬物生輝。

“殺，殺，殺”，倏忽間，一陣狂風驟雨席卷着千軍萬馬的肅殺聲自西而來，憾天恸地。

風雨暫歇，天地黯然，眼前的美人美景如海市蜃樓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見帝王站在雲端一處高閣上，憔悴不堪，痛哭流涕，孤單單如失群的孤雁。

手中赫然握着一隻金步搖，暗紅的血，順着指縫，滴滴答答，流個不停。

一陣無法言說的悲哀和驚悚湧上心頭，詩人身子一抖，差點跌坐于地。原來竟倚在江邊欄杆上，做了一場夢。

江面波光粼粼，細柳新蒲依舊嫩綠無暇，心中的悲哀卻無限漫延，這階下囚的日子何時能了，開元盛世能再現嗎？

熱淚湧出眼眶，打濕了衣襟，滴入江水，悠悠東流去。

不覺已至黃昏，暮色四合，春寒料峭，詩人拖着疲憊的身子，神色茫然地離開曲江，走向長安城内。

胡人騎兵已開始夜巡，趾高氣昂，目露兇光，揮鞭驅趕百姓，如獵人追殺獵物。

滾滾塵煙中，街頭，一男子，踽踽獨行，向城東走去。

去迎接，回京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