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的全世界走過 ——讀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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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的有些時候,常常會讓我們感到極度的無力和虛弱。在這樣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常常會重複這樣一個短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叫米蘭.昆德拉的作家的一部小說的名字,而且知道它是那麼的經典。我大約在十年或者更久以前讀過這本書,可現在想要努力回想,卻似乎全然模糊,隻剩下一種無形的、難以言說的感覺。最近,我想我再一次陷入了某種東西的纏繞和無助之中,我責怪自己的不夠強大,嫌棄自己的弱小,對自己不能承擔的責任一籌莫展,我感覺到有些生命于我的沉重,又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如此之輕,我快要被這種困擾壓倒......于是,我再次捧起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試圖從中找到一些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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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盡全力去讀。想要百分百地去讀懂它。(是的,我現在知道,并不是誰都可以輕易讀懂一本書。或者知識、或者經曆、或者感受,它們都制約着我們讀懂一本書的程度。)為了盡可能深地觸及到人物的内心,讀的過程中,我還為自己普及了捷克的曆史、昆德拉的經曆。

      這部小說的大背景是發生于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以及之後1969年的蘇聯入侵捷克後的政治動蕩時期。小說的主人公托馬斯從一出現便讓人讀出了他身上矛盾的集合。他是輕浮的,甚至是浪蕩的。而他又是柔情的、專一的。他幾乎是頻繁地更換女友,而那些女人對他不過輕如浮雲。惟有特麗莎在他心中有着聖潔的、不可取代的位置。但他依然奉行着自己“性”與“愛”分離的人生信條。而特麗莎,他的妻子,一個聰慧的、上進的、善良的并且極其保守的女子。他無法認同托馬斯的做法,但她愛着托馬斯,因而她幾乎一生都在承受着托馬斯的混亂,承受着托馬斯這種真實而又始終令她心有芥蒂的愛。托馬斯的“輕”恰是特麗莎的“重”,是她做不完的噩夢。而特麗莎的噩夢卻又是托馬斯擺脫不了的沉重負擔。在托馬斯表面混亂的生活下,有兩樣東西始終是“重”的,一樣是他視為生命的醫療事業,一樣就是他對特麗莎的愛。(及至讀到後面,我才明白,還有一樣東西,比這兩樣東西都重,或者一樣重。它是支撐托馬斯生命的基石,也是作品的生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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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終無法解釋托馬斯的“亂性”,以及作者塑造這一人物的這一特點的用意。或者是為了反襯和鋪墊。或者,在那樣一個混亂的時代裡,是托馬斯感到生命的荒誕與無意義而作的回應吧。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裡,和特麗莎一樣,會無法接受“性”與“愛”的分離。隻有在人以外的動物世界裡,沒有“愛”,“性”依然可以大行其道。那麼托馬斯“靈”與“肉”分離的人生哲學算不算是對人類和自我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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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耐心地讀着托馬斯,一直讀到作品的一多半,在寫到托馬斯被醫院的主任約談和表态時,作者筆下的這個人物身上在那一刻突然閃射出震攝人心的光輝來。主任對托馬斯說,你不是作家,你不是記者,你不是這個民族的救星,你是個醫生,醫院需要你,我會竭力把你留在這裡,但你得收回那篇關于俄狄浦斯的文章。這篇文章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嗎?

      翻開捷克的曆史,我們知道了,在1967年,捷克作家第四次代表大會上,昆德拉首先發言,他抨擊了納粹的占領對捷克文學帶來的限制和妨礙,強調了捷克文化應歸屬于歐洲,它有着悠久的人道主義傳統,這個傳統的核心就是個人自由,而不是被降低到枯燥無味的宣傳的水平。繼昆德拉之後,其他作家也在會議上發言,抨擊了當時制度的不合理。他們與改革派形成了合力,激起了民衆要求改變現狀的熱情。他們的努力促成了主張改革的杜布切克當選為黨的最高領導人,推動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發生......同年8月,蘇聯入侵捷克......1969年,胡塞克取代杜布切克上台,這個政權毀滅了1968年的所有自由成果,是捷克曆史上最暴虐的政權之一。許多作家失去工作,被禁止發表作品的作家就有231名。昆德拉改革的夢想落空,于1975年移居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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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被占領的國家和他的民衆到底會是怎樣的不幸呢?作品中是這樣描述的:托馬斯的祖國被侵占已經五年了,布拉格發生了可觀的變化。托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一樣了,朋友們有一半去了國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經死去。将來不為曆史學家們記載的事實是,入侵後的這些年是一個葬禮的時代:死亡率急劇上升。我不是說人們都是象小說家普羅恰茲卡一樣,是被逼緻死的(當然不多)。這位小說家的私人談話在電台播了兩個星期之後,他便住進了醫院。到那時為止一直潛伏在他體内的癌細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樣開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術。他們發現他危在旦夕,才對他失去了興趣,讓他死在他妻子的懷裡。但有許多并沒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絕望之感在整個國家彌漫,滲入人們的靈魂和肉體,把人們摧垮。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從當局的寵愛下逃出來,不願意接受與新領導人握手言歡,充作展品的榮幸。詩人赫魯賓正是這樣死的——他逃離了當局的愛。他盡一切可能躲着那位文化部長,而部長直到他的葬禮時也沒能抓住他,隻能在他的墓前演說中大談詩人對蘇聯的熱愛。也許他希望自己的話會虛假得令人勃然大怒,使赫魯賓從死亡中震醒過來。但這個世界太醜陋了,沒有人決意從墳墓中重新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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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記述讓我們這些中國讀者很容易想起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那場文革。是的,“一個葬禮的時代”,極其相似的兩段曆史。大批的知識分子被迫害,他們的精神被肆意踐踏摧殘,有些甚至慘死;真理被扼殺,自由被埋葬,文藝荒蕪,恐怖彌漫......

      托馬斯是首都布拉格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醫院器重他,病人需要他。即使在那樣一個亂世,他的生存也并不會成為很大的問題(當然得是在某種條件下)。而托馬斯卻在很短的時間内就淪落為了一個窗戶擦洗工。原來事情出在托馬斯對俄狄浦斯的故事發表的見解上。那個故事是這樣的:俄狄浦斯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孩,被波裡布斯國王收養,長大成人。一天,他遇見一位顯貴官員沿着山路騎馬而來。一場口角,他把竟那人給殺了。後來,他成了伊俄卡斯達王後的丈夫,當了底比斯國的國王。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在山裡殺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而與他同床共枕的竟是他母親。正在這時,命運之神降災于他的臣民,瘟疫蔓延,人們痛苦不堪。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正是災禍之源,便自刺雙目,離開底比斯流浪而去。

      托馬斯認為:罪惡的當局并非由犯罪分子們組成,而是由熱情分子組成的。他們确認自己發現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捍衛這條通道,竟可以迫不得已地處死許多人。後來的現實清楚表明,沒有什麼天堂,隻是熱情分子成了殺人兇手。是不是因為一個人不知道他就一身清白?難道坐在王位上的因為是個傻子,就可以對他的臣民完全不負責嗎?我的良心是好的!我不知道!我是個信奉者!難道不正是他的“我不知道”,“我是個信奉者”造成了無可彌補的罪孽麼?由于你們的“不知道”,這個國家失去了自由,也許幾百年都将失去自由,你們還能叫叫嚷嚷不感到内疚嗎?你們能正視你們所造成的一切?你們怎麼不感到恐懼呢?你們有眼睛看嗎?如果有的話,你們該把眼睛刺掉,遠離底比斯流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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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馬斯明确表示且執意不肯收回他在報紙上發表的言論。他當初已經因為報社删減了他的文章内容而相當不高興了。在強權的統治下,托馬斯當然被醫院開除了。他到了一個小診所工作,每天做着與外科無關的事情,為病人開一些阿斯匹林什麼的。即便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依然被秘密跟蹤和再次傳訊,被要求在報紙上發表違心的聲明。托馬斯絲毫不改初心,但機智的他隻說給他一個星期時間。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直接回絕,當局就會在報紙上發表一個假的聲明。他接下來很快就離開了診所,徹底放棄了醫生的工作,去當了一個窗戶擦洗工。因為這樣一來,當局就沒有機會去發表假聲明,因為聰明的人們隻會相信這樣無恥的聲明出自一個平步青雲者之手,而不會出自一個落魄倒黴者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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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特麗莎一樣因為蘇聯入侵而砸了飯碗。她曾經那樣奮不顧身地在街頭拍攝入侵者的坦克,并且認為這是她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也是在這樣的時刻,那來自托馬斯的出軌的噩夢才有所中斷。所以,我想,生命中的有些“重”不是重,比如托馬斯在手術台上忙碌,特麗莎在炮火中拍照。當一個人獻身于正義或熱衷的事業中時,生命恰恰是輕盈的,而有些無所寄托的“輕”卻反而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就好像托馬斯在特麗莎生氣離去時剛剛感受到脫離了對特麗莎的隐瞞、假裝、安慰、講和的累與負罪的生命之“輕”,繼而在第三天就感到了“從未曾有過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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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關于侵略的災難沒有發生過,如果托馬斯可以收回見解犀利的文章,如果特麗莎可以将鏡頭轉向别處,接受花卉欄目的攝影邀請,那麼也許即便在炮火紛飛的年代也一樣可以有男人和女人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如果生命之“輕”是不被察覺的,那就沒有所謂“不能承受”,托馬斯和特麗莎的故事也不過是演變成一段男歡女怨的俗事,那麼我們也就不會看到這部看似輕松實則沉重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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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我們已經可以如此明顯地感受到主人公對于祖國之愛的那份無可取代的“重”了。托馬斯從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到一個小診所的大夫再到一個窗戶擦洗工,特麗莎從一個攝影師又輪回到小酒館的招待。可他們的生活依然不得安甯。于是他們相約搬到鄉間生活。托馬斯成了村裡的卡車司機,特麗莎負責給村裡放牛。他們的生活算是走到了盡頭,他們如同被一群無形的劊子手一路追殺,如今再無可退。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生活呈現了最美麗的樣子。沒有秘密警察跟蹤他們了,也沒有人傳訊托馬斯了,特麗莎的噩夢也結束了,在這裡托馬斯再也沒有除她以外的女人了。他們每天按步就班地出工、回家,和村民親切地打招呼、說笑,托馬斯幫胳膊脫臼的小夥子複位,開着卡車和合作社主席、小夥子、特麗莎一起到鎮上去跳舞,然後在簡陋的小旅館裡過上一夜......這是他們最後的生活,也是在我讀來小說文字最優美的部分。特麗莎終于感受到了托馬斯最貼近、最偉大的愛,在小鎮的舞池裡,他們互訴衷腸,感慨着這些年彼此為對方所做的犧牲,肯定着眼下的自由......而我卻在平靜而恬淡的文字背後讀出了最濃重的悲涼與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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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德拉真是一位叙事的高手。即便在這最後的安谧裡,他依然不忘增加凜冽的一筆——

      在故事的尾聲裡,在托馬斯做鄉村卡車司機的那幾年,他接到兒子(與前妻的兒子,是托馬斯的崇拜者,也是個熱血青年)寫來的信。托馬斯對特麗莎說,他費盡心機不與兒子的生活有所接觸,可命運還是捉弄了他,他的兒子在幾年前被大學開除,現在在一個小村莊裡當拖拉機手。托馬斯說,他們确實已經沒有任何接觸了,可他們的生活依然像兩條平行線,朝着同一個方向并列前進。

      托馬斯所在村子的合作社主任曾向當地政府多次交涉,請求讓托馬斯在當地行醫,但被告知,警方是決不會允許的。

      黑暗是如此重地籠罩着大地。一個生命個體在這種無形的壓迫下顯得多麼地無力。托馬斯和特麗莎注定了無法翻身的生命。托馬斯開的卡車的車況已經很糟糕了。他們在一次開着卡車去城裡的途中從山路上墜落而死。生命就是如此之輕,我想在他們墜落的瞬間,他們的生命終于抛卻了沉重,變得如羽毛般輕盈,完成了美麗的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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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想最大的收獲是讀懂了生命的輕與重。如果托馬斯當初答應收回他寫的文章,與當局妥協,他以後的生活一定不會那麼沉重,他還可以繼續他鐘愛的醫學事業,繼續拯救更多的病人。我們可不可以說這樣的選擇一樣是有意義的?我們可不可以說,一個人做一件錯事,是為了以後做更多好事?答案是否定的:不可以。因為這是一個人的道德底線。如果放棄了這種堅守,那麼因此而換來的輕松的生活也便沒有了任何意義。因為放棄道義本身就是在引導一種邪惡,而堅守道義一定會在無形中産生更加廣闊的正面影響。

      正如昆德拉在文中闡釋的: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征,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别大地亦即離别真實的生活。他将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

      生活在現在的國度和時代裡,我們常常會抱怨在文學的領域裡已經太難看到精品了。人物是小說的靈魂。我想也許是鮮少有可以成為靈魂的人物了。因為在和平的年代裡,人們經受嚴峻考驗的時候太少了。那些家長裡短也許不足以震憾人心。而托馬斯可以,我們不能簡單地把他理解為昆德拉塑造的人物,在那樣的年代,像托馬斯一樣的人物一定不止他一個,這樣的人物足以成為一部作品的靈魂,讓這個作品獲得超越時空的永恒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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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掩卷回想,如同跟随一個人從他的全世界走過。我親曆了他的民族的一段曆史,穿越了他人生的浮沉與輾轉,走過了他到過的每一處地方、每一段歲月,從風華正茂到頭發灰白,從而也看到了與他有關的每一群人、每一個人的面孔以及内心,醜陋抑或美好,讀懂了每一份輕和重。這個人或者是托馬斯,或者是昆德拉。從你的全世界走過,我可以說我的世界如此之小,我生命的輕與重如此不值一提嗎?也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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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并不能輕易從一本書中得到救贖(哪怕你在二十歲的時候讀過一遍,在四十歲的時候又讀了一遍),如果我們的生命需要救贖的話。我們必須依然執着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不管是在光明中闊步還是在泥淖中掙紮,書籍的作用是給我們指引而不是依靠。《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現在給我的指引便是進一步堅定了我不能放棄應該屬于我的沉重、不能走向不該屬于我的輕松的人生方向。如果在我本該背負的時候,我選擇了卸下重壓,那麼繼之而來的一定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必将換來日後更多的沉重。如果現在的生活不快樂,我們也要在這種不快樂中不懈努力以求改善一切。而未來,不管有多少風雨和陰霾,或者還有更漫長的不快樂,我想我都可以去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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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常常會有一種虛無感,覺得無法接近我們想要的生活,而這種“生命之輕”也許正是我們在尋求理想生活時的負重狀态。除了努力,我們别無選擇。隻要我們不背離真理,便不必心存惶恐。一個出色的醫生做着卡車司機的工作,一個優秀的攝影師做着放牛的工作時,都可以淡定于生活僅存的美好,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從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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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昆德拉,後會有期。


(此文寫于2019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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