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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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結着薄冰,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靜止不動了,上面還隐隐約約冒着寒氣。四周阒寂無人,我在石墩上坐着,非但感覺不到冷,内心還有一絲欣喜和澎湃。

這時還沒放寒假,我就提前回家了,我要尋我整日魂牽夢繞的翠娥。翠娥是我心儀的姑娘,每次想到她那長長的秀發我仿佛已經聞到那股芳香。她是我在迷人的大學校園惦念的人,這次我就是特意為她提前回家的。我等待着她的到來,再牽着她的手,去縣城遊玩。想到這,我就怦然心動。

不知是我太心急,還是她确實還有些事,她一直沒及時赴約,尋我這癡心人。不一會我就轉移注意力了。遠遠看見離我幾丈遠處有兩個小女孩,在河邊嬉戲,看樣子不過一年級,應該是剛放學,相約一起回家。我暗暗心驚,沒有大人嗎?兩個女孩子在河邊多危險!想着現在是小孩子溺水多發期,我就說:“小朋友,你們大人呢,在水邊很危險的。”他們卻沒有理我,這讓我一陣心寒。遠處還不見翠娥,我就想着先看着他們,别讓他們失足落水了,最好他們大人盡快來。

一個小女孩手扶着河岸,一隻腳輕輕點着薄冰,身形略有些笨拙,另一個小女孩在岸上看着。我急忙跑去,大聲說:“你們别這樣,太危險了,趕快回家吧,你們媽媽還在等你們吃午飯呢。”岸上那個小女孩說:“大哥哥,你看冰塊下面有小蝦,還在遊動呢,要不是有冰塊,它們還會跳出來呢。”另一個也說:“大哥哥你放心,我們學習的有放溺水的知識,不會有事的。”我說,你們知道防溺水還要往河邊走。她們不說話了,我也覺得無趣,總不能把她們強行拖走吧。我就回到那個石墩上,暗暗注視着她們,心裡還是想着翠娥早點到來,想着青年戀人走在幽靜的街道。

沉迷于幻想中的浪漫沒多一會,就聽見水裡撲通一聲,岸上那個女孩跳進河裡救她的同伴。原來我沒留意他們那一會,女孩滑進河裡,岸上的女孩已經跳進去救她了。我遲疑了一瞬,看着四周沒人可以呼救,隻有她們在水裡艱難掙紮着,就脫掉外套,急忙跳進去。還好,在大學練過遊泳,現在剛好能用上。

救她們頗費周折,她們一直掙紮着,我抓了幾次才抓住她們,她們卻死死拽緊我,加大了救援難度。把她們抛上岸時,我已精疲力盡。剛松了一口氣,準備遊上去時,可能是水溫太低,加上在水裡用力過多,我的腿突然沒了知覺。

我用胳膊拼命掙紮,拼盡全力向岸上劃去,奈何腿沉,使勁往下拖着,不一會胳膊也沒了力氣。我大喊兩聲,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想到那兩個小女孩,想讓她們快去叫人,才看見她們不知是被冬水凍得了還是嗆得了,已經暈倒在地。我想一定不能這樣下去,這樣不但我沒救,他們也會凍死的。但我随着就放棄了掙紮,自己身體也慢慢僵硬了,完全沒有辦法,隻是憑着意志在水裡浮着。我想,堅持下去,等有人發現了就得救了。

慢慢,我的觸覺模糊,摸着冬水像是夢裡抓住被子,隻是一片虛無,也感覺不到寒冷了。我想,這樣好,這樣凍不死了,還能多捱一會。看着看着岸上沒有葉子的雜草和灌木叢,視線也漸漸模糊,那兩個小女孩也消失在我視線裡。我想,翠娥來了我自己看不見了,她能看到水裡的我嗎。

現在我隻有耳朵能聽到原野的蒼茫,有時候一聲鳥鳴劃過蒼穹,會讓我猛一驚,像是午夜醒來。但感官仍是模糊,不一會又像沉沉睡去。

一瞬,我精神猛一痙攣,集中去了僅有的聽力。我要集中注意力,不然翠娥來了尋我我都不知道。從遠處空曠的地方傳出兩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像是呼喚孩子的乳名,聲音有些焦灼,有些憂慮,有些急切。

這時我不太注意這聲音,太渺茫,像鏡中的花,有時我微弱的聽覺并不能聽到。我又像沉沉睡去了。

“那不是孩子嗎,咋昏倒那裡了,不是東莊老夏說我們連屍體都見不到!”聲音尖銳,刺動了我耳膜,我又迷糊地醒來了。接着又是一陣呼喚孩子的聲音。我就靜靜聽着岸上的動靜。

慢慢有了兩個小女孩熟悉的聲音,我知道,她們蘇醒了。聽着她們的低語呢喃,一大片冗雜的腳步傳來,聲音踩在河邊松軟的泥土上,踩在沉睡的麥苗上,從空曠的漫地傳來。接着是各種聲音,各種庸俗的議論,各種不高明的話語。

我不知道我是躺在薄冰上還是躺在冰冷的水裡,隻覺得周身柔軟,并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我也不知道兩個小女孩醒來後走了沒有,隻聽到冗雜的聲音并沒有散去,想來應該沒走,不然那麼多人還在這幹什麼呢,不是因為那兩個孩子而做個善良的看客嗎。我不知道他們看到我沒有,如果我沒有沉入河底,他們應該能看到我,為什麼沒有把我撈上去呢?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聲調不大,有些激動,但又清晰有力:“河裡飄着一個人。”聽着應該是放學的孩子的聲音,卻像根粗硬的棒子一樣,狠狠地擊中我的太陽穴。我一陣目眩,聽覺也更微弱了,耳旁一陣嗡鳴,像細針紮着我的耳蝸。隐隐覺得他們發現了我,應該是在議論我。我就等着他們把我救上去,接着心髒按壓,等我慢慢蘇醒,兩個小女孩說我救了她們,然後我在他們的歡呼擁簇中回家換衣服,興許換了衣服還不耽誤和翠娥約會呢!

然後我還在那裡躺着,一直沒有感到寒冷的河水此刻居然有點讓我心窩發涼。讓他們都走吧,我不要他們救,他們趕緊走了翠娥來了就能看見我,翠娥一定會把我救上去的。

我對周邊放棄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手被木耙子攫住了,我感覺到了河水從我的手腕流到腋窩,再流過全身。河水在我身上流淌,我卻覺得河水是沒有溫度的。然後一隻大手,一下抓住我的手腕,擎住我的腰,像扛起一袋糧食一樣把我舉起,順勢放在岸上,一隻斷木樁硌着我的脊背。

“沒氣了,别救了,救也沒用!”這個有些滄桑的聲音像是在剜着我的肉。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冰冷,有沒有呼吸我不知道,身體冰冷隻是河水浸染的了,如果按壓我的心髒,把我胸腔裡的水擠壓出來,興許我就不再沉睡了,我就能看見周圍是怎樣的熙攘,是誰把我撈上來的。當然,我也能感受到在寒風中翠娥的溫言細語……

我死了,我想。要不他們怎麼不救我呢?他們怎麼能一直議論着呢?也算了,生者如過客,死者如歸人,死了倒一切清靜了。隻是我不知道我是因為救小孩而死的,會不會被追認為烈士呢?兩個小女孩的家人應該對我是感激以至于落淚的吧?我死之後,翠娥會不會傷心呢?

但我還能聽到周圍的一切,是不是可以證明我還活着?他們仍然圍着我,我已經聽不到兩個小女孩的聲音了,估計她們該回家了吧,回家吃完飯還要上學呢。恍惚中聽到一句“這個人不會是救那兩個丫頭才溺水的吧”,覺得這話很公道,心裡竟流過一陣暖。“怎麼是呢,肯定是他們都掉下去的,我女兒會遊泳,遊上來了,他是個旱鴨子,淹死了咋能怨俺”,“就是就是”,這兩個尖銳的中年婦女聲音把我體内的餘溫也給澆滅了。我渴望着那個公道的大叔的聲音,然而那個聲音一直沒有傳來,被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音淹沒了。

恍惚聽到警車的聲音,有人也說,我已經報警了,現在警車來了,看人家怎麼判定和處理吧。

警車的聲音近了,我聽到三四個腳步聲,穩健中有種堅毅。他們充滿了希望,他們一定會給我公正的,我想。

他們應該在勘探地形,研究我是怎麼失足落水的。肅穆中,我反複聽到婦女尖銳的聲音:“他肯定是自己落水的,現在的人,即使看到有孩子落水也不會下水救的,更不會舍棄自己的性命。”但我始終相信,沉寂的曠野中會有一種堅毅且權威的聲音,這聲音将越過緘默,越過謊言,抵達到我内心渴求的地方。

在警官的威懾下,衆人都不敢喧嘩,偶有竊竊的私語。警官也在小聲議論。聽到他們談論到我時,我的耳朵格外警覺,大腦收緊了神經,全身警惕起來,一絲我認為有用的信息我都一陣驚悸,像被鋼針紮了一下大腿。

“經實地調查,死者系失足溺水而亡,與溺水女童無關。”此刻曠野吹來一陣寒風,在我濕漉漉的身上軋過,和這句話一樣讓我無比心寒,毛孔頓時縮緊。“本來就是嘛,和我家姑娘沒關系嘛,還讓我在這受凍老半天——警官,沒什麼事我們就先回去吧。”那個尖銳的聲音這時像把尖刀劃破我的皮肉,剜進了骨頭。我想,要是我和我最親的人在這,這事一定不能這麼結束。

我仿佛嗅到一股奇異的氣息,我能感覺,這氣息是我極其親近的人所散發的,是和我有過親密接觸的人散發的。我想,莫非是翠娥來了?她看到我死了會怎麼樣呢?知道了事情原委會怎麼樣呢?會不會歇斯底裡地和他們讨說法呢……

然而來的不是翠娥,是我最親近的母親。“我前幾天就做過這個夢,我孩子救人犧牲了,一直驚悸呢,原來夢已成真!”聽着她的哭聲,她應該是知道事情的經過才來的,但我總覺得這哭聲不真實,像是霧裡的花,看不清也摸不到。

“你孩子淹死和我們沒有關系,不能天下的人淹死後都找我們吧!隻怪你孩子那麼大個子還不會水,學校也應該有相關課程啊。看我們丫頭,小學都會遊泳了。”一個婦女這樣說,竟有些得意。另一個婦女趕緊附和:“對對對,一點都沒錯,你的孩子别說是自己淹死,倘若他會水,即使我們姑娘是他救的他自己也能遊上來啊,何況是他自己落水的。”

我聽到母親嘤嘤的哭聲,很低沉,斷斷續續又像連綿不斷。她沒有反駁,隻是兀自哭着,哭得我想上去安慰她,給她用溫柔的手輕輕拭去眼淚。

過了沒一會母親的哭聲便被打斷。“肯定你女兒拉着我女兒去河邊的,我女兒一向聽你女兒的,要不是我女兒會水,喲,不敢想哦。”

“胡說,我家姑娘出門時就說,要和你家姑娘去河邊看冰裡的魚呢,要不是你家姑娘的邀請,我家姑娘才不會落水呢,更不會有這事——警官,和我們沒關系我們就回家了,姑娘還等着我回去做飯呢,吃了飯還要上學呢。”

“情況需經進一步……”

“放屁,你能怪我女兒,我平常就教導她,不要去河邊玩,她自己才不會……”

“肅靜!肅靜!”警官喝道,“情況需進一步查實,屍體先由家屬帶走,如有情況再行通知。其他無關人員都散了。”

喧鬧聲還沒消失,我就聽到警車門“咣當”一聲,狠狠地關上了,像是對喧鬧聲厭惡至極,趕緊隔絕掉聲音離去了。接着蜂蝶一般的聲音也慢慢小了,像蚊蠅一樣,漸漸消失了。那兩個婦女離開時的聲音很奇異,我不知道她們是慶幸着回去的還是相互指責着回去的。

恍惚中還能聽到母親的哭聲,最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家的,應該是母親喊的家族的人把我擡回去的。直至意識完全消失,我還想着翠娥來了看不到我怎麼辦?然而,翠娥爽約了,我始終沒有聞到她的氣息,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202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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