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小海馬(一)

“我給不了你無盡的财富,但是我可以給你無盡的花朵。”

——馬博士

...

大海深處,魂之所住......

·1·

“媽媽,講個故事吧。”宛坦躺在睡袋裡,看着頭頂上燦爛的星空,輕輕說道。

“講個什麼故事呢?”佩黎偏過頭看着女兒,問。

“傳奇。昨天你說要講個傳奇故事。”

“好的。”

 

蘿林把球形氣艙調到睡眠狀态(它的控制系統已植入大腦,和其他諸如交通、住宅、辦公、社會保障系統等集成在一起,通過意念來操作),它發出的不可見隔離光會形成防護牆,十米之内如果有大型生物接近,就會示警,并能根據需要自動移動到安全的地方。更妙的是,隔離光一旦打開,就如同披上了隐形鬥篷,即便是在正午的日光下也不會留下一丁點兒陰影。

這是一位老教授送給她的。兩年前,她在阿拉伯沙漠深處的瑪甸遺址救了他一命。現在她帶着女兒重返瑪甸,在納巴泰人的古墓旁露營,剛好派上用場。

夜幕沉寂,風嘯四野,一隻覓食的沙鼠嗅到一絲特别的氣味,悉悉索索地沿着山壁爬上山頂,低頭緊跟線索,一頭撞在硬物上。它擡起頭,疑惑地看看,又低下頭想繼續往前走,可是有東西擋着。它拱了拱,是個大東西。它又擡起頭,看着眼前,然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鼻子嗅了嗅,那個味道更濃了!它俯下頭,貼近地面,試探性地走着。當它繞着球形艙轉了半圈之後,終于找到了幾塊躺在砂礫中的奶酪和香腸碎屑。它黑亮的小眼睛警惕地四處看着,一邊吃了起來。

就在它身旁的球形艙裡,燈光溫暖柔和,乳香和薰衣草的混合氣息讓人感到無比舒暢,就像待在自家客廳裡那樣慵懶而自在。蘿林和宛坦穿着短袖T恤,半躺在各自的睡袋裡,宛坦的右手腕上戴着雕花黃金手镯,上面鑲着彩色寶石,做工極為精巧。一大一小兩個墨綠色登山包溜邊放着,還有兩個手提防水包,裡面是器材和戶外用具。

“那是一個多星的夜晚。在大海的上空,有很多很多星星。小姑娘阿爾玟獨自坐在沙灘上。她剛滿十歲,有銀色的長發和一雙有點憂郁的深藍色的眼睛。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些。

夜晚是那麼安靜,海鳥們都睡着了,隻有海浪在遠處低吟淺唱。阿爾玟喜歡這樣的夜晚。隻要不刮風下雨,她就會偷偷從修道院的角門溜出來,跑到這兒來。有時候她會沿着沙灘一直往東或者往西走上很久;有時候她就坐在這兒,看着天盡頭,似乎要在廣袤的黑暗中尋找熟悉的面孔。就因為這,她意外地發現了那兩隻小可愛。沒有月亮的時候,它們就會出現。今晚,她已經等了很久。

起風了。海浪從天邊湧過來。阿爾玟站起身,走到海邊。海浪的嗓門兒大了起來。它們沖鋒似的湧上岸,在小姑娘腳下推擠成細碎的雪沫。她兩隻手握在胸前,纖細的手腕上戴着厚重的銀手镯,手镯上鑲着一顆碩大的白寶石,表面雕刻着繁複的圖案,像是花紋又似乎是某種已經消失了的古老語言。

阿爾玟熱切的目光在海面和岸邊搜尋着。

一點銀光“騰”地冒出海面,就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向着阿爾玟移動過來,速度快得簡直就像顆流星。緊接着,又冒出來一顆,速度更快,眼看就要和前面的那個撞在一起啦!

小姑娘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她就知道!她唇邊現出小小的酒窩兒,整個人如同一朵小茉莉,在晚風中舒展着,散發着喜悅的芬芳。

那兩顆流星越來越近,最後,在她面前猛地停住了。是兩匹小海馬!緞子般的毛皮,閃着銀光,打着卷兒的鬃毛披在背上,順滑的馬尾甩過來甩過去。它們兩個看起來一模一樣,額頭上都有星星在閃耀。

哦,宛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美妙的生物,隻是能見到它們的人卻是寥若晨星。這個等在海邊的小姑娘阿爾玟有着特别的運氣。


“為什麼她有這樣的運氣?”宛坦問。

“嗯,也許是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太少了。她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玩具,也沒有小狗或者小貓。她是個孤兒,住在修道院裡,和院長嬷嬷一起生活。幸運的是,院長嬷嬷對她非常好。”

“她真可憐。”

“是啊,我想上天也是這樣想的。”


“此刻,站在阿爾玟面前的小海馬,跺着蹄子,漂亮的頭上下擺動着,打着響鼻。它們和阿爾玟保持着距離,不時用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看看她,繞着她走上幾步。阿爾玟安靜地站在那兒,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她好想抱抱他們,但是她本能地知道還不是時候,她可不想把他們給吓跑了。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試探地走近了些,用鼻子去聞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抿着嘴兒,把手心朝上,遞給小馬。另外一隻也湊過來,去頂她的腰,小姑娘便伸手想去撫摸它頭頂的鬃毛,它一下子跳開了,一邊卻又忽閃着眼睛看着她。小姑娘轉身去抓它,它便跑開一點,然後又停下來看她,引得她又去追。而另一個則始終跟在小姑娘身邊,時而幫着她去堵截那個淘氣的家夥。

星光下,阿爾玟和兩匹小海馬在沙灘上兜着圈子嬉戲追逐,笑聲和海浪聲交織在一起。她并不知道,院長嬷嬷正在角門拱頂下的陰影裡看着她。院長嬷嬷已經很老很老了,她枯瘦的雙手握在胸前,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笑,在心中默默地贊美着天主。

其實每次阿爾玟溜到海邊來,她都會在這兒看着她,隻是會很小心地不讓她發現自己。這個孩子隻有獨自待在海邊時才會這麼開心。十年了,她終究是要離開的。院長嬷嬷擡起頭,望向那至高無上的所在。她愛這個孩子,真想就這麼一直陪着她。可是,做為守護者,她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也很明白不能恪盡職守的結果會怎樣。

一陣歌聲響起。此刻,阿爾玟躺在沙灘上,兩匹小海馬一邊一個卧在她身旁,頭挨着頭。小姑娘嗓音清亮純淨,猶如星辰之光:

“星光照耀下的格裡格海,

南風飄飄微瀾蕩漾,

點點星光灑落琉璃台。

雪白的浪花細軟的砂!

哦,人們可曾見銀光閃閃小海馬?

海底宮殿塔樓高聳旗飄揚,

南風又在星海間惆怅徘徊?”


時間到了,小海馬要回去了。她樓着它們,把臉蛋兒貼在它們的臉頰上,撫摸着它們絲一般的鬃毛。她眼睛裡含着淚,看着它們閃光的身影越跑越遠,最後躍入海波消失不見。從海面上吹過來的風拂亂了她的頭發和衣裙,她覺得有些冷,便抱住雙臂,轉身要走,這時腳邊有個東西一閃。是一塊精巧的馬蹄鐵。她把它攥在手心裡,如同攥着所羅門寶藏的鑰匙。

“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她想着下次見面的時候還給它們。她還打算給它們取名字。

這可要好好想想,院長嬷嬷說名字可不能随便取,因為它和人的靈魂之間有着神秘的聯系,會對人的一生産生影響。比如說自己的名字阿爾玟,就源自非常非常古老的泰德穆爾家族。院長嬷嬷說,這個家族在第一紀元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遠渡重洋而來,在東方建立起宏偉的城邦,他們稱它為“塔西多伊”,意思就是“宇宙中心”。依靠精湛的技藝和強大的武力,塔西多伊逐漸發展成太古大陸上最富裕、戰力最強的國家,他們與北方和西方的其他族群建立起聯盟,發展貿易并共同對抗邪惡。艾西丁是第一任國王納姆利特的兒子,英勇剛毅,愛讀書且謙虛好學,富有智慧并心懷高遠。他帶領麾下騎士走得最遠,他們甚至一路向南越過黑河,抵達了遙遠的南部灣,盡管在那片荒蠻之地沒有發現其他族群的蹤影,但是在回程途中卻與傳說中的荒原遊俠納特丹人相遇,艾西丁與首領哈米爾成為朋友,并立下盟誓,他們之間的友誼經曆了戰争和時間的考驗。後來,哈米爾的妹妹倪娜伊爾嫁給了艾西丁。泰德穆爾家族的王朝曆經五個紀元,最終衰落了,族人流落四方,下落已無從稽考。

“那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名字?”每次阿爾玟提出這個問題,院長嬷嬷都會停頓下來。她會先摘下眼鏡,對着光看看,再戴上,然後她蒼老的雙手會在胸前相握,就像祈禱時那樣,那雙被重重皺紋包圍的依然清澈的灰色眼睛會越過鏡片上方,看着阿爾玟,用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似的聲調回答:“等有一天你長大了,自然就會知道了。”很多年以後,當曆經磨難的阿爾玟終于站在先祖的聖象前,她明白了當年院長嬷嬷的眼神為了什麼充滿哀傷。


風從牆頭掠過,“啾啾”打着唿哨。阿爾玟緊緊握着那枚馬蹄鐵,在身後輕輕帶上角門,再蹑手蹑腳地穿過菜園,小心翼翼推開虛掩的木門,走進内院回廊。

這座修道院全部用石頭建造。回廊很寬,很長。右側是厚實的石牆,另一側是直接在岩石上開鑿出來的拱形石窗,高4米,寬3.5米,中間有立柱支撐着拱頂。這些石窗一個連着一個,彼此相隔1.5米,一共有十五個。自由出入的天然光線賦予了這個空間極富靈性的靜谧。這兒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光線形成的深淺不等的暗影和随着歲月日漸斑駁的岩石。這些不知道從哪裡運過來的巨型石塊,正在悄悄地發生着變化。它們中有一些正在變成珠灰、琉藍、松綠、霜白、楓紅等諸多顔色的混合色。一次,阿爾玟和院長嬷嬷站在那兒欣賞眼前的變化,就這些顔色從何而來交換了意見。院長嬷嬷認為是天主無所不在的仁慈創造了奇迹,讓沉默的石頭也有了“屬于自己的語言”;阿爾玟覺得,這些顔色就在石頭心裡,它們這麼互相擠壓着,日子久了,顔料就從心裡一點點滲到外面來了,“别看它們外表灰不溜丢的,其實内心很美。”不過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們倆一緻認為它們實在是漂亮得不得了!

這個回廊是阿爾玟最喜歡的地方。每天除了早晚例行禱告(在這方面,院長嬷嬷對阿爾玟沒有那麼嚴格,而是更願意她去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看書、畫畫、寫字,或者做手工。阿爾玟對雕刻很在行(院長嬷嬷認為這是天生的),不論木頭還是石料,隻要到了她手裡,就會變成漂亮的小東西,一隻鳥、蝸牛或者天使什麼的。她為院長嬷嬷做的那尊手掌大小的頭像,被院長嬷嬷擺在神龛裡,和敬愛的天主像放在一起。盡管從小到大隻有院長嬷嬷一個欣賞者,阿爾玟卻樂此不疲。

阿爾玟的房間正對着小花園,隻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靠背椅,唯一的裝飾就是牆上的油畫。

那幅畫大概有4米長,3米高,鑲着黑褐色的木質邊框。木框已經褪色,有幾處表皮都已剝落,看起來比院長嬷嬷的年紀還要大上許多。院長嬷嬷說,這幅畫講述的就是泰德穆爾家族的曆史。上面每一個人物都曾經真實存在過;那些場景,諸如航行、加冕、戰争、新生與死亡、榮耀與衰落都真實發生過。

阿爾玟知道畫中每個人的名字,并在院長嬷嬷的要求下,能夠背誦出他們的故事。她并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每當她清晰而完整地背誦完之後,親愛的院長嬷嬷眼中就會出現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讓她忍不住去擁抱她,緊緊地擁抱她,好像她下一秒鐘就會離開自己似的。她從小就待在這兒,習慣了和這位老婦人一起生活。她知道外面還有另外的世界,但她卻從來沒想過出去看看。她喜歡這裡,喜歡安靜地做自己的事情。有時她會想有一天自己老了,也會像院長嬷嬷這樣,穿着長袍,一臉皺紋,甯靜而又慈祥。可是,命中注定我們沒辦法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阿爾玟沒想過要離開這裡,就像她從來沒想到院長嬷嬷會離開自己。


阿爾玟輕輕關上卧室的門,點亮桌上的油燈,然後趴在地闆上,從床底下拿出個木盒,大概紙巾盒那麼大,橘黃色的燈光下可以看到上面複雜的花紋,和她手镯上的很像。

木盒是她自己做的,有精巧的折頁和搭扣。她在床上盤腿坐下,打開盒子,裡面有幾枚貝殼,兩粒渾圓的珠子,一顆橡子,一朵藍色幹花,還有一卷畫像,畫的是她經常在夢裡見到的那幾個人。阿爾玟曾經對院長嬷嬷講起過這個夢。院長嬷嬷說夢是天主恩賜給每個人的啟示,要珍藏起來,當身陷黑暗的時候,它會為我們帶來光明。

現在,她把那枚小馬蹄鐵也放了進去,唇邊現出小小的酒窩兒。木盒回到原處,油燈也重新睡去。阿爾玟心滿意足地鑽進被窩。夜色浮動,像墨綠色的海。阿爾玟拉緊被子,閉上眼睛,在心裡一遍遍描摹着心愛的小海馬,直到夢裡灑滿藍色的星光。

就在阿爾玟步入夢鄉之際,院長嬷嬷卻還沒睡。她的房間在走廊另一頭,和阿爾玟的一樣,僅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刻,她正坐在椅子上,眼中帶着疑問,看着窗前這位不速之客的背影。

“時候到了。”來人從頭到腳裹着灰色鬥篷,嗓音低沉圓潤,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

“不,引特萊西,她剛十歲,說好了要等她到十四歲。”

“長公主,”随着話音,來人轉過身,順手摘下兜帽。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年齡,卻留下了閱盡世間滄桑的印記。他傲岸挺拔,氣度華貴,銀發閃亮,目光炯炯,額頭凝聚着智慧,雙手可以拔山扛鼎,“情況有了變化,我們不能再等了。”


“嘟,嘟嘟......”突然,球形艙發出警報,聲音很輕,卻足以讓蘿林和宛坦吓了一跳。

“媽媽!”宛坦坐了起來,緊張地看着外面。

“别怕,沒人能看見我們,記得嗎?而且,不管是什麼,離我們至少還有十米遠。”蘿林穩穩地說。

“媽媽,會是什麼呢?”

“是啊,會是什麼呢......”


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納巴泰人選中了眼前這片火紅的沙漠,直接在山體上開鑿出宏偉精美的建築群,作為王國的第二座都城,取名“瑪甸”,成為當時香料貿易通道上重要的節點,并依靠向過往商隊征收過路費獲得了巨額财富。這座從阿拉伯紅色沙海中崛起的城市,僅有16千米寬的土地,卻擁有上百座古墓和房屋。在這片無垠的幹沙漠中,聳立着許多大小與形狀各異的砂岩建築物,夜色中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動作詭異的巨怪。

蘿林把球形艙安置在了安拿山的山頂上。在這兒,浩瀚的星空一覽無遺,平坦的大地在腳下向四面八方鋪陳開去,安拿山如同黑色大海中的紅色孤島。雖然知道不會有危險,兩個人還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趴在睡袋上,警惕而又好奇地看着外面。

此時正值夏末秋初,明月高懸,銀輝如炬,地上好像鋪了一層銀白色的細絨毯子,一些黑色的影子正在往中間的空地上聚集。

“媽媽你看,好多人!”

蘿林腦袋上冒出個大大的問号。她和宛坦一大早就到了,按計劃把每座山體上的建築都探查了一遍,拍了片子,做了記錄,忙活了整整一天,半個人影兒也沒見到。這些人——看起來至少有二、三百了——他們從哪兒冒出來?這一整天他們都在哪兒藏着呢?

此時,外面的人陸陸續續地到齊了。他們圍着空地裡三層外三層地站着,一點聲音也沒有,乍一看倒像是座高矮不平的環形山脈。

“媽媽,他們在幹嘛?”

“他們......我覺得他們好像在等什麼。”

“等什麼?”

蘿林搖了搖頭,看了下腕表,夜間22點26分。

“媽媽,”宛坦湊到她耳邊,好像怕被人聽到似的,“是不是能見到奇怪的事情就是有好運氣?”

“嗯?”蘿林一時間沒明白小姑娘的意思。

“就像阿爾玟那樣,她看到了小海馬,我們看到了他們。”她說着,用下巴向外面示意了一下,眼睛裡透着小小的歡喜。

小孩子啊真是不可思議!你永遠無法預測那些聽到的看到的會引發一個孩子怎樣的聯想。自從有了宛坦,蘿林總是忍不住要贊美上天。在她看來,如果真有天堂,那麼孩子就是天使,就是來人世間拯救像她這樣早已經忘記了微笑的可憐人的天使。

“是的,親愛的,你說得對。”蘿林在女兒的臉頰上吻了吻,笑着說。宛坦也笑着在媽媽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靠在媽媽肩上。母女倆正享受着溫馨時光,突然間外面火光沖天!隻見那個被人群圍住的空地上騰起了無數條火龍!幾十條橙紅色的火焰纏繞在一起,盤旋着,舞動着,不斷向高處延展,越拉越長,眼看就要燒到天上去了!火焰顫動,映得四周憧憧的人影如同群魔亂舞。

黑色的夜,燃燒的火柱,着魔似的人群......瘋狂,詭谲,卻又消無聲息,蘿林和宛坦張口結舌,眼珠兒都快掉出來了!

突然,從沖天的火柱裡飛濺出幾點火星,劃着紅色弧線落在人群中,随即幾團火焰騰空而起。

“啊!他們着火啦!”宛坦驚呼起來。

蘿林正緊張地看着外面,聽到宛坦的話轉過頭來,隻見小姑娘滿臉驚慌,便摟住她,安慰道:“别怕!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納巴泰人的祭祀典禮麼?”

“記得。祭祀是向神靈表達敬意。”

“我們現在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火祭。對納巴泰人來說,能把自己獻祭給神靈是無上的榮耀,而火,能去掉靈魂中的不潔之物,而且能讓卑微的靈魂變得壯麗,隻有這樣又純淨又美麗的靈魂才配獻給神靈。”

“我不喜歡。”宛坦縮在蘿林懷裡,黑夜裡那騰躍的炎魔她一點也不覺得美。

“是啊,我們很難全盤接受跟自己不同的東西。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向往。納巴泰人選擇了火祭,遠在紅海之濱的古特蘭西得人選擇的是水祭,而隐居在迷霧山脈深處的紅都立人則把死者用新鮮的藤蔓纏繞之後立放在岩洞中,祈禱逝者之魂能被山神接納,并永存于世。你看,每個族群的選擇都和他們生存的環境息息相關。就地取材,因地制宜,與環境融為一體,這就是遠古人類的智慧。”蘿林輕輕拍着宛坦,一邊看着外面輝煌的場景。

她這樣安慰着女兒,可内心裡卻并非沒有疑慮:眼前這些真的就是納巴泰人嗎?據記載,納巴泰人生活在公元前300年,到公元106年開始衰落,并最終消失在曆史的煙塵中,其後代無從考據。再說,這些人......這些,是人?蘿林不确定。夜色朦胧,雖然有火光映照,從她們所處的距離看起來,那些忽明忽暗伸縮不定地與其說是人,莫若說是鬼影子更恰當。

人群中的火焰逐漸黯淡下去,空地當中的沖天火炬和它們保持着同樣的節奏,越來越短,越來越細弱,直到消失得沒有一點痕迹,就好像演出結束了,大幕被重新拉上,四周又變得暗淡而朦胧。那些黑色的影子開始按原路返回,如同螞蟻回巢一般。

蘿林垂下眼睛,腕表顯示此刻是22點39分。

“媽媽,他們都回去了。”宛坦打了個哈欠,說。

“我們過去看看他們住的地方好不好?”蘿林問。

“會被發現嗎?”

“不會的。我們就在帳篷裡,悄悄飛過去,就像上次在昆侖山看雪人那樣,我們看一眼就回來,絕對不會被發現的,怎麼樣?”

宛坦忽閃着眼睛,點了點頭。蘿林一笑,啟動球形艙,無聲無息地離開地面,向目标飄去,比随風飄飛的樹葉還要不留痕迹。她必須要探查一下,那些人影究竟藏在哪兒;還有,他們是人還是魂靈。考古界對瑪甸遺址盡管不象對金字塔那樣癡迷,但是各類關于納巴泰人的研究報告和學術論文倒也頗為可觀,不過從最初被發現到現在近百年的時間裡,從來也沒聽說過有人曾有過類似今天這樣的奇遇。蘿林雖然不搞科研,但作為考古和哲學雙博士,她的理性和嚴謹不言而喻,盡管她總是憑着自己的直覺去做決定,而她的直覺又總是對的。

球形艙先是在空地處停留了一會兒。剛才就是在這裡燃起過沖天大火,可是卻看不出半點燒灼的痕迹,四周也沒有腳印,要知道剛才至少有三五百人站在這兒呐,而時間也才剛剛過去了幾分鐘而已!蘿林暗暗點了點頭,控制着球形艙繼續前行。不出所料,開鑿在山體上的所有房屋、古墓甚至那些已經坍塌的洞穴裡都沒有人,地面上也同樣看不到哪怕半個腳印。

“宛坦啊,我們真是有好運氣呀!”蘿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再一看,小姑娘已經窩在羊絨毯子裡睡着了,長長地睫毛如同鳥兒收攏的翅羽。蘿林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把毯子往她肩頭拉了拉,然後打開球形艙記錄儀,調出剛才那一幕,重新觀看起來。

她知道自己意外拍攝到的很有可能就是幾千年前納巴泰人的火祭場景,史料中雖然有關于這個族群的記載,可供考據的詳實資料卻不多,不但支離破碎,而且語焉不詳,今天這個“意外”非常有價值。但這一切又發生得太過于詭異。她啟動隔音層,把球形艙分隔成兩個獨立的空間,然後打開衛星通訊設備,撥打馬博士的電話。


··· <待續> ···

原創小說:深藍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