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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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即事(第二十三回)[說明]

《四時即事》是賈寶玉進了大觀園後,寫自己一年四季與姊妺丫鬟們相親相近的生活情景的詩。以當時的事物為題材的詩叫即事詩。

春夜即事

霞绡雲幄任鋪陳,隔巷蟆包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小言頻。

[注釋]

1.“霞绡”二句——意謂任憑錦被鋪着,繡帳挂着,深夜中隔巷更鼓之聲已隐約可聞,但自己并無睡意。幄,帳幕。蟆包,也叫蝦蟆包,夜裡打梆子報時間的聲音。《事物紀原》:“夜行擊柝代更籌,曰蝦蟆包。”現通行本“蟆包”作“蛙聲”,隔巷市井,何來蛙聲?且詩中并無寫蛙必要,當是後人不懂得“蟆包”臆改的。真,真切,清楚。

2.“枕上”二句——這是說卧床而未睡,聽見窗外雨聲微覺寒意,更感到眼前青春歡樂總難長久,猶如好夢易逝。春色,喻說人事,不是實寫。

3.“盈盈”二句——上句因所見而感,下句從聽到夜來雨聲聯想到花愁而有所感。所謂“怯風思鶴冷,聞雨為花愁”(方嶽《不寐》詩)之意。嗔,生氣。兩句為黛玉寫照。

4.“自是”二句——意謂嬌懶慣了的丫頭已擁被欲睡,不耐我在她耳邊還談笑不絕。自是,本是。小鬟,年紀小的丫頭。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鹦鹉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霭檀雲品禦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纨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注釋]

1.幽夢——深沉的睡夢。引申為好夢、香夢。

2.“窗明”二句——意思是說以為明月映照着窗子,原來是打開了鏡匣;以為雲霧缭繞着房間,原來是點燃了香爐。句意仿唐代詩人杜牧《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麝月,徐陵《玉台新詠序》:“麝月共嫦娥兢爽。”指月亮。又“麝”與“射”諧音。檀雲,香雲,香霧,因檀木是香料。品,品評,賞鑒,這裡引申為點燃。禦香,宮中所用之香,也泛指貴重香料。

3.琥珀——松脂化石,半透明。這裡指琥珀色。荷露,酒以花露名,見《通俗編》。滑,指酒味醇美。玻璃,一種碧綠有光澤的礦物,漢代即有此名,與現在的玻璃不同。“荷露”、“柳風”又同是夏景,并借用聯想修辭,即荷翻露珠似傾杯,柳垂堤岸如碧欄。唐代李宗闵“暑月以荷為杯”。見王谠《唐語林》。

4.齊纨——細白的薄紗綢。古代齊國風行穿纨绮,所以叫“齊纨”。這裡指小姐、丫鬟們的衣衫裙裾。有人以為是指纨扇,不對。詩寫清幽,不寫悶熱。上句說“柳風涼”,結句說“簾卷”,都不離風。《漢書》中有“輕纨夏服”之語,此正寫風動纨衣纨褲的惬意。

秋夜即事

绛芸軒裡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栖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注釋]

1.绛芸軒——賈寶玉的住室名。

2.桂魄——月亮。傳說月中有桂樹,遂以月為桂之精魄。浸因月光如水,所以用“浸”字。茜紗,染色絲織品的一種,這裡指窗紗。

3.“苔鎖”句——說石上裂縫皺紋都被厚厚的青苔蓋滿,變得柔軟平滑,可以讓鶴憩息了。

4.“井飄”句——井欄上桐葉飄落,栖鴉為秋露所濕。有夜深時久之意。

5.“抱衾”句——用《會真記》紅娘抱衾而至事。金鳳,指有金鳳圖案的被褥。

6.“倚檻”句——寫望月的情懷。翠花,首飾,翡翠之類鑲嵌的簪花。詩中常以落翠遺簪寫富家小姐的閑散奢靡,如“長樂曉鐘歸騎後,遺簪落翠滿街中”。小說初稿中曾寫過秦可卿“遺簪”的情節,後删去。有人解“落”為“卸下”,亦可通。

7.酒渴——酒後口渴。

8.沉煙——指爐中的深灰餘火。索,索取,要求。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鷞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見鶴,梨花滿地不聞莺。

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将新雪及時烹。

[注釋]

1.梅魂竹夢——以梅竹入夢點染冬夜冰雪寒冷,為下句鋪墊。

2.錦罽鷞衾——織出錦花的毛毯,雁凫絨裡的被褥。罽(音季),一種毛織品。鷞,雁類的一種。

3.“松影”句——松耐冬寒,又常以鶴為伴,借以寫清冷孤高。

4.“梨花”句——雖滿地梨花,但并非春天,所以說“不聞莺”。以梨花喻雪。唐代詩人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5.“女奴”句——寫冬夜嚴寒,女奴懷冷而加“詩”字,用漢代鄭康成家婢女都能詩,日常對話動辄引《詩》語的典故。

6.“公子”句——寫冬夜嚴寒,公子穿戴着貂皮尚嫌酒力不足禦寒。酒力輕,不是人的酒量小,而是說酒的勁頭不夠。

7.試茗——古代上層人士講究喝茶,不同品種的茶,烹燒的火力時間不同,要恰到好處才不失香變味,所以要“試”。如宋代蔡襄《進茶錄序》說:“獨論采造之本,至于烹試,曾未聞有。”

8.“掃将”句——掃雪烹茶,取其潔淨,書中妙玉曾言及。

[鑒賞]

賈寶玉一方面是敢于蔑視傳統禮教和儒家思想主張的大膽的反抗者,一方面又是過慣了吃喝玩樂的寄生生活的公子哥兒。當他初進大觀園,暫時地感到“心滿意足,再無别項可生貪求之心”的時候,他更多的是個“富貴閑人”。《四時即事》詩即是他這一面生活的自我寫照。但大觀園不是世外桃園,它同樣存在着污穢、眼淚、掙紮和反抗。當寶玉領略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時侯,他就不能再悠然閑适下去了。于是,憤懑、痛苦、絕望,終至以“懸崖撒手”來抹去他身上的粉漬脂痕。《四時即事》詩所代表的那種生活,是賈寶玉那樣的人所經曆的道路中必然會有的一個過程,由他自己作詩來加以概括,是情節結構上的省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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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和尚贊(第二十五回)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迹,腌臜更有一頭瘡。

[說明]

這一首與下一首贊詩是用來描繪前來解救被魔法弄瘋的寶玉、鳳姐的一僧一道的模樣的。這種帶有宗教迷信色彩的虛構的僧道形象,是從一般舊小說情節中借來的,無關書的大旨。

[注釋]

1.破衲芒鞋——破衣草鞋。僧衣叫衲,意思是用各種布料拼湊縫綴而成的,即“百衲衣”。無住迹——沒有居處可找,非凡人之意。

2.腌臜——不幹淨。

[鑒賞]

參見《歎通靈玉二首》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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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道人贊(第二十五回)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注釋]

1.弱水——我國西部的水名。《山海經》與先秦、兩漢史書中都提到,但所說的地方不一。傳說其水不能浮鴻毛,所以叫弱水。《西遊記》中唐僧取經也曾經過。蓬萊——傳說中的仙島,在東海中,一西一東。此句也無非說他“無住迹”可尋,是仙界人物。

[鑒賞]

參見《歎通靈玉二首》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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歎通靈玉二首(第二十五回)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頭無喜亦無悲。

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栊日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說明]

寶玉、鳳姐被魇垂危,賈府請來一僧一道。癞僧解說那塊上面刻着“能除兇邪”的通靈玉為什麼未見靈效的原因說:“隻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他把玉擎在掌上,念了這兩首詩。前一首說它當初在青埂峰下的好處,後一首歎它今日的經曆。

[注釋]

1.鍛煉通靈——小說開頭說石頭被補天的女娲“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喻無知的兒童逐漸增長了見識,懂得了人事,也包括接受了新的思想。

2.栊——房子的窗戶。這裡“房栊”即房間。困鴛鴦——沉溺于風月之事。

3.冤債——參見太虛幻境《薄命司對聯》“風月債”注。

[鑒賞]

小說中凡提到癞和尚、跛道人處,都有着隐示情節發展、人物命運的預言作用。正當寶玉與黛玉的戀愛婚姻問題發展到明朗化、彷佛已被賈府衆人公認(讀此回衆人對他倆所開的玩笑便知)、幸福就在眼前的時候,突然飛來橫禍,寶玉被魇魔法鎮住,險些送命。這種“樂極生悲,好事多磨”的變故情節,在某種意義上是為後來更大的變故情節——賈府事敗、寶玉獲罪坐牢、寶黛愛情理想突然破滅而“作引”的。因為,我們知道,後來淹留于獄神廟的除寶玉外還有鳳姐,而他們二人的罪狀不外乎是癞僧所說的迷于“聲色”與“貨利”。續書者曾仿此回寫寶玉失玉瘋颠、癞僧送玉除邪,但脂評指出:“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隻此一見,何得再言。”(庚辰本眉批)可見,在原作者的構思中,後面已不再重複此類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情節了。

作者借癞和尚之口說寶玉之為“聲色”所迷,猶如鳳姐之為“貨利”所迷。這是對寶生活中“房栊日夜困鴛鴦”一面的否定。但這決不等于說作者把寶玉與鳳姐等量齊觀。鳳姐終至利欲熏心、自食惡果,而寶玉卻在體驗現實生活的過程中逐漸地“醒”來,沖破了所謂“迷關”。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醒悟”并非表現為最後成了一個“改惡從善”的“正人君子”,恰恰相反,他與勸谏他成為正人君子的薛寶钗之流決裂了。可見,小說不是為了宣揚“去欲存理”。脂硯齋責備寶玉“有情極之毒”、“一生偏僻”,正可證明寶玉不僅有所悔,更有所惡,有所恃。如果不用正确觀點透過現象分析實質,就無法解說為什麼寶玉始終不醒悟并改變他的“偏僻”、“乖張”亦即社會叛逆者的性格。在這兩首詩中,寶玉的生活思想曆程被作者蒙上了一件厚厚的風月情孽和宗教宿命的外衣,其中又滲透着作者對現實人生無可奈何的悲觀主義情緒,這樣,就不僅把事情的本質弄得撲朔迷離,而且也給人以消極的思想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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