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1

賓客們絡繹走進大堂,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新郎和新娘,而是郝成芳。她臉上的喜氣漾成一片紅暈,她的頭發新燙過了,染了深棗紅色,和她那條鑲金絲滾邊大紅旗袍相得映彰,于是她整個人就像一片祥雲似的,迎接着四方來客。

長久不見的親戚朋友,免不了要多聊幾句;熟悉的親戚朋友呢,更是要照顧周全。她這樣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地和人寒暄,竟不覺腳下帶跟的新鞋子已經把腳後跟磨出了水泡。她放眼去找她丈夫,亂哄哄的人群當中哪裡尋得着他的身影,再看看站在繁花簇錦的幕牆前的兒子和他的新娘子,像機器人似的正忙着和人合影留念。她想,到了關鍵時候,她是要偷個懶也不行。

正想着,有人喊她的名字“成芳”,這聲音喊得親熱,一面後背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轉身去看,認得是她從前的一位女同學。

她到底是來了,然而她第一句話問的是:“你兒子什麼時候從國外回來的?”

成芳一時語塞,氣勢矮了半截,隻好說:“他沒有去國外。”

“沒有去國外麼?”那女同學滿臉地詫異,“我以為你兒子讀書那麼好,你肯定要送他去國外的——不過,還是像你這樣好啊,我兒子出去了,就不肯回來了。”

成芳心裡攢了一股子勁,心想,就知道她是有備而來,但自己也不是吃素的,便不在意似地說:“你兒子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呢?”

“誰知道他,女朋友還沒定呢!”

“那是要抓抓緊了。”

“男孩子嘛,多玩幾年也好,以後能定下心。”

“你們兒子腦筋活絡,我那個兒子啊,像他爸一樣,就是太老實了。”成芳說得額外謙遜,一雙眼睛直盯住那位女同學。她的臉大概又去拉了皮,弄得跟個狐狸精似的,成芳想,年輕的時候她樣樣比不上自己,可人家有手段,嫁了有錢人,眼睛便朝天上看了。得意什麼呢?誰不知道他老公在外面招花惹草從沒停過,她便注意地去看女同學的丈夫,他早已先她一步走到前面去了,隻瞥見一個臃腫的背影。

成芳覺得自己打了勝仗,正好瞧見自己丈夫從人群中穿過,便有意地大聲喚他的名字。她把自己的丈夫叫過來,挽住他的胳膊,使他要掙脫也不得。于是,他們兩夫妻齊整整地站在門口,迎接着四方來客。

這一天,成芳一直喜笑顔開,直到她丈夫在台上念祝詞,講到兒子如何懂事、優秀,她方才幾次掉眼淚。其實祝詞裡也講了女孩子如何懂事、優秀,但成芳早已沉浸到自己的回憶裡去了。她想到自己才二十出頭就嫁到江家,那時候生活多苦啊,他們住在一間那麼陰森潮濕的小房子裡。她生兒子的時候,江朝陽不在身邊,她一個人躺在醫院裡差點難産——她跟兒子兩個人是一齊從鬼門關裡闖回來的。他那樣小小的一個人,她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她去上廁所,他在廁所門外哇哇大哭。從此,她在兒子面前,不關任何的門了,讓他時時都能看見她,時時都能找到她。

成芳擡眼去望站在她身旁的兒子,他現在這樣高大,高出了她兩個頭,她要用雙手去環抱他,恐怕都不容易了。這時,她便很想去抱抱他,所以當司儀說,請新郎新娘向父母磕頭時,她以為是要擁抱,便一把上前抱住了兒子,惹得台下的人紛紛笑了。司儀開解道:媽媽是太激動了。

她怎麼能不激動呢?

她最好的人生的時光,都含在那一個擁抱裡。此時,她和兒子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聚光燈打在他們的身上,是對她的人生的褒揚。她笑了,在兒子最初的錯愕之後,将錯就錯地并沒有放開環在兒子身上的雙臂,她的兩隻手在兒子的身後搭在了一起,徹底地攏住了兒子,她聞到兒子身上好聞的古龍水的淡香,這香味使她陶醉——他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可人兒啊!

她自然也禮貌性地擁抱了新娘子,直到現在,她還認為對方是未來的兒媳婦。

筵席接近尾聲,她和丈夫、兒子和新娘分頭将賓客陸續送走。人還沒有走光時,兒子過來對她說,媽,時間不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急急地說,媽不回去。

這時,新娘子餘可欣也過來了,對他們說:“爸、媽,你們回去吧。剩下的我和小天來就好了。”

她還要推辭,江朝陽順着話頭道:“我們回去吧。讓他們兩個也早點休息——你們明天是幾點的飛機?”

“十點半。”江曉天說。

郝成芳說:“你們東西都帶齊了?那邊冷不冷?衣服要多帶一點。媽媽回去給你們多拿幾件衣服來,好不好?”她幾乎是渴求般地,熱切地望着自己的兒子。

一番來回的拉鋸之後,她終于同意回去了。這時席間已沒有幾個人,酒店的服務員已經進來開始打掃衛生了,剛剛還十分欣欣向榮的宴會廳,現在處處是殘羹冷炙,還有杯盤碰撞發出的刺耳的聲音。她眼睛裡含淚了,再要說兩句話,堵在了嗓子口,說不出了。


2

她坐在陽台上,天氣陰綿綿的,是要下雨又不下雨的時候,氣壓很低,讓人呼吸也不暢快。她懶懶地靠在藤椅上,一張一張地翻看兒子發在朋友圈裡的照片,一張一張地點開、放大,保存到自己手機裡。

她在兒子發的照片下面留言:這麼好的地方,媽媽都還沒去過呢!

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跳出兒子的回複:下次帶媽來!

她的心情立刻多雲轉晴,幾乎帶點得意地,對坐在電視機前,戴着老花鏡看報的江朝陽說:“你看到兒子發的照片沒有?多好看啊——兒子說,下次要帶我去!”

江朝陽翻過了一個版面,眼睛仍舊看着報紙說:“他們度蜜月,你去打擾他們幹什麼?”

她不高興了。“我跟我兒子說話,怎麼就是打擾了?”想想更氣不過,又補上一句,“他就是結婚了,也還是我的兒子!”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兒子媳婦婚後第一次回家來。

兩個人提着行李箱,手上還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餘可欣從箱子裡取出一隻雕花的木盒子,獻寶似地送到郝成芳面前。郝成芳打開看了一眼,笑了一聲,便放到一旁,問起他們幾個月前的旅遊經曆,又問起最近的生活狀況。她的兒子打斷她說,這個玉镯是可欣特地跑了緬甸好幾個市場給媽挑的。

她便客氣地朝兒媳婦笑了笑,說:“你們破費這個錢幹嘛?媽镯子多的是,你們又不會挑。”

餘可欣也笑笑,說:“沒有媽懂行。我們就買個心意。”

“以後不要浪費這個錢了。你們要過日子的,過日子還是要精打細算一點。”

餘可欣隻笑笑,不再說話。

江曉天便岔開了話題,又講起在蜜月時的一些見聞。

郝成芳聽着聽着,忽然轉頭向她丈夫說:“我到現在連蜜月是什麼都不知道。”

她丈夫本來沒在參與聊天,這時,慢吞吞地仰起身子,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說:“我們那時候哪裡有這些。”郝成芳還在等他下一句,等了一兩秒,沒有下一句了。

她便含笑向着兒子說:“你看你爸,一點都不解風情,我跟着他,是一天福都沒享到。以後啊,我就盼着我兒子孝順,能夠帶老媽享享福咯。”

這一年在喜氣當中過去了,第二年多少還沾着點喜氣的餘韻,到了第三年,小兩口卻還沒什麼新動靜。

逢着親朋間走動,都不免問她一回,什麼時候抱孫子?她笑一笑,說孩子們忙着事業呢,随他們去。回來以後卻不免和老伴兒嘀咕一回。

那餘可欣一年也來不了兩趟,第一年過年是來的,第二年來了幾日便回了娘家,第三年竟是讓兒子陪着徑自去了她娘家。論理,兩家離得遠,一年輪一個地方,她也沒有話可說,可這是兒子近三十年來第一次不回家過年,人家家裡熱熱鬧鬧,含饴弄孫,自己家裡冷冷清清,兩雙筷子就打發了。郝成芳出門買菜都沒了底氣,生怕遇見熟人問起兒子回來了沒有,她要是照實說了,對方一定擺出一個姿态寬慰她兩句,恨得她連菜都不想去買了。江朝陽便負責去買菜,照她列的單子,拎了幾大袋回來,洗洗切切弄了半日。

她讓他去擦玻璃,擦了沒有幾塊,江朝陽直喊腰疼,郝成芳便讓他去看着爐子上炖的鍋,自己接過抹布要擦。那抹布本來是浸了熱水的,在風裡吹得冷透了,她幾根手指團進去,像針紮似地刺了一下,往那冒着水汽的玻璃窗上擦了兩下,看到外面一輛輛汽車馳過,在剛下過雨的馬路上飛梭出“唰——唰——”的聲音,都是回家去的人,他們的父母不知道要怎樣高興呢,一家子人說說笑笑地圍着桌子一起撚皮包餃子,小孩子們在旁跑跑跳跳,當奶奶的抓一把糖給他們,叫他們當心不要摔着了。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胡亂擦了一回,便把抹布擲入水盆裡,盆裡渾濁的水哐當濺到地面上。她也不管,端起盆子,走到廚房裡,嘩啦啦地倒進水池子裡。

江朝陽看她臉色不對,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她看案闆上的菜洗的洗,切的切,都準備妥當了,江朝陽清早殺來的一隻雞,現在浸在盆子裡,腸子都掏空了,露出模糊不清的排骨的紋路。郝成芳厭惡起來,拔高了聲量說:“做那麼多菜幹什麼?又沒有人來吃!”

江朝陽在外面打電話,并沒有聽見她的話。等她走出廚房間,江朝陽已經換好了鞋子。

“老黃叫我去打牌。”他笑吟吟地說。

“叫你打牌,你腰就不疼了。”她面有不悅。

“我去一下,一會就回來了。”

“不準去。“她說。

江朝陽早料到她會這麼說,手已經擱在了門把手上,“就去一會兒。”

她知道留他不住,心裡氣極,聲音尖了起來:“你去!你去!一個都不要回來!”

這天晚上,郝成芳瞅準了時間打電話過去。

她先問兒子是不是在看春節聯歡晚會,再問問親家公親家母的好,又不甘心似地問,過兩天要不要帶着可欣一同回家來。

“今年就不回來了。太遠了,趕來趕去的麻煩。”江曉天說。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說了,可當媽的總還挂着一絲念想,想看看是不是可以松動松動他們的想法。

“那你在那邊,吃得慣住得慣嗎?”她問。

“挺好的,跟自己家一樣。”

她用手去撥掉落在茶幾上的一根茶葉,從一頭一點點碾碎了,一直碾到尾巴上,變成了一撮黑乎乎的碎屑。她把那團碎屑黏在自己指尖上,翻轉指頭在手上看,不一會,便零落掉盡了。

“媽媽想你。”她說,聲音裡幾乎帶着哽咽。

“媽,過完年,我們抽時間回來。”

她笑了。“什麼時候?”

“到時候看吧。”

“那麼,你們什麼時候給媽生個孫子?”她的口氣輕快起來,“趁媽現在身體還好,可以幫你們帶。”

她這句話從年頭說到年尾,從年尾又說到年頭,幾乎每次跟兒子打電話都會提上一兩次。一開始是隻對兒子說,後來媳婦在的時候,她也不顧忌了,當着兩個人的面一起說。

郝成芳自然心裡想抱孫子,誰不想抱孫子呢?但還有一層,是他們兩個太年輕,還不懂事,不知道什麼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都是要做父母的在旁提點着。結婚生子,天經地義,但現在的年輕人想法太多,天經地義的事情,你還得磨破了嘴皮子去跟他們說,他們還不念你的好。

但郝成芳最不缺的便是耐性。她這樣一次次不懈的努力,總算是得了回報。兩年後的春天,餘可欣給她生了一個大胖孫子。


3

郝成芳住進了兒子在省城的家,一開始略有不習慣,住了一兩個星期,附近的菜市場、同小區裡帶孩子的街坊鄰居,外面小超市的老闆娘,甚至是修鞋的、開鎖的,她都一一混了個臉熟。這一點是她兒媳婦餘可欣望塵莫及的,她在這裡住了近三年,樓上樓下的鄰居也不過打過照面而已。

郝成芳來的時候,帶了十斤土雞蛋。她自己年輕時候生産,沒吃上多少雞蛋,所以兒子小時候身體一直很弱。到了孫子這兒,她是說什麼也不能重蹈覆轍,每天早上煮五個糖水蛋端給餘可欣,也不讓她下床,怕她受涼了。

餘可欣哪兒受得了這個,吃了三天,就說不想吃了。煮好的雞蛋放在那兒涼,門外倒有人敲門,說是送來的外賣。外賣能有什麼好東西,她打開看,有一杯豆漿和幾個餃子,餃子她收起來放進冰箱,等晚上的時候熱熱再吃,豆漿她自己喝了兩口,也不好喝,就倒掉了。等餘可欣起來問外賣,她輕描淡寫地說:外面的東西不幹淨,扔了。

煮雞蛋又熱了一遍,再放到她面前,餘可欣隻得吃了,吃到第二個,像吃了什麼難以下咽的毒藥似的,忽然跑進衛生間吐了起來。

郝成芳道:“怎麼吐了呢?太可惜了,我再給你煮兩個去。”

餘可欣抗拒道:“媽,我真的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這都是為寶寶好。我們那時候想吃雞蛋都吃不起,怎麼你還能吃不下呢?”郝成芳瞥了她一眼,見她眼淚汪汪的,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小姐脾氣,要别人這樣伺候她。

其他幾餐也是一樣,她每天大清早去菜市場買豬蹄,炖了來給她吃,餘可欣動了幾筷子就不吃了。郝成芳自己哪裡舍得天天買豬蹄,還不是為了給她催奶,可是這個當媽的這樣不懂事,一到吃飯的時間反給她臉色瞧。

小孩一天哭十幾次,郝成芳心裡焦急——這都是餓哭的。她一趟趟把孩子抱到餘可欣那裡,要她當着自己的面喂。餘可欣起先不肯掀開衣服,後來掀開了,喂不出奶,隻嗷嗷叫疼,也急得要哭。她拿了通奶的偏方炖成湯藥,不由分說要她大口地灌下去。

這樣折騰了幾天。一天晚上,江曉天低聲地對他母親說,以後可欣不愛吃的東西,就不要讓她吃了。

郝成芳一聽,這是媳婦向兒子告狀了呀!

她大老遠地跑來這裡,人生地不熟,每天給他們打掃衛生、做飯、帶孩子,累得腰酸背疼不說,哪一樣不是辛辛苦苦、盡心盡力做的?聽說哪個方子對産婦好,她再遠也請人捎過來,孩子半夜啼哭,她哪個晚上睡過一個安穩覺?就這樣,還讓人在背後告狀!

她心中煩悶,不覺掉下了兩滴眼淚,說話也急了。“她奶水又不夠,小孩子哭成那樣,她這樣不吃,那樣不吃,我還要怎麼樣服侍她?”

兒子安慰了她一回,可她心裡不舒坦,站起來嚷嚷要收拾東西回去了。

江曉天又勸了好一會,總算把她勸住了。她也不說話,把兒子推出門外,自己坐在房間的床鋪上淌眼淚。

江曉天回自己的房間,又這樣那樣地勸了自己的妻子一回,妻子對他發了許多牢騷,他也隻能擔受着。

窗戶外面天是死灰裡透着點暗紅,像一塊生了鏽的鐵片,遙遙地懸在那裡,底下的城市暮氣沉沉,馬路上的汽車不時飛嘯出悶鈍的地面摩擦聲,浮塵像織了一張灰蒙蒙的網,他站在窗前,感到熱氣從外面襲進來,便煩悶地關上了窗。

恍惚間,聽到孩子又哭了起來。

過了幾日,兒子又跟郝成芳說,以後上廁所的時候,還是把門關上吧。她先愣了一下,仿佛不記得自己有不關門的這個習慣,随口說道:“我不是關門的嗎?”

“媽,你每次都不關門。”江曉天說。他以前住父母家的時候,他母親常常穿着單薄的睡衣進進出出,他也習慣了。但是住到了他的屋檐下,妻子屢屢向他提出,他也覺得不能不提醒母親一下。

郝成芳笑着答應下來。可她記得了一兩次,漸漸地,又回到了原來的習慣中。

日子磕磕絆絆地往前進,她和餘可欣之間的相處,偶爾有些熱,也隻在江曉天在場的時候,江曉天不在時,兩個人之間連空氣也冷了下來。

餘可欣對着她喊“媽”的時候,她嘴上并不應,有時說話間,眼睛也不擡起看她。餘可欣出了月子,又回去上了班,神情比之前輕快了不少。

她身材恢複得不錯,除了還有一點小肚子,幾乎和生孩子之前差不多。穿的衣服也時髦起來,有時推着嬰兒車出門,竟然隻穿了一條牛仔短褲就下樓了,白花花的大腿一直露到了大腿根。

郝成芳又一次感到了羞恥,仿佛餘可欣是她收留的一個房客,這房客走出門叫人笑話,她這做房東的不能不丢面子。

她幾次追上去,要餘可欣圍一條絲巾在褲子上,等到了樓下,她從窗戶看到那絲巾早已經摘掉了,她就那樣招搖過市地推着車子到處走。

等餘可欣回來,她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上一句:“當媽的要有當媽的樣子,也不是年輕小姑娘了,穿着打扮也要注意分寸。”

餘可欣說:“媽,大家都這麼穿。”

郝成芳側身道:“我就沒見過這麼穿的。38号樓的小梁,跟你差不多大,家裡收拾得妥妥當當,也不亂花錢,穿得清清爽爽。她那奶水多得哦,她婆婆不要太開心,那小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她往餘可欣胸前觑了一眼,“不像我們家這個,瘦裡吧唧的,我看着都心疼。”她去嬰兒車裡把孩子抱出來,寶貝似地抱在懷裡,在他身上又加蓋了一條小毯子。

她接着說:“你沒有經驗,就多聽聽我的。曉天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你就是不肯聽,自己又不會。”餘可欣聽這些話耳朵早已經生繭了,隻是不作聲。

郝成芳歎了一口氣,扭過頭,輕拍自己的小孫子,給他唱起小曲兒來。

小孩子咯咯咯地笑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眉眼像極了她兒子小時候。郝成芳唱啊,唱啊,不時在孩子竄動的小腳丫上戳一下,那孩子笑得一陣一陣地發顫,像一部時光機器帶她回到三十年前,她摟着她的寶貝兒子,一聲一聲地教他:“叫媽——媽,媽——媽——”。


4

38号樓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她和小梁的婆婆張金花最有話聊。

白天,她帶着孫子過去,在那兒一坐坐半天。

她說:“照理,家醜不能外揚,金花姐,我也是沒處兒說啊。”她眼睛裡都含着歎息。

金花體諒地拍拍她的肩膀,也與她說兩句自己媳婦的不是之處。

說到最後,郝成芳苦笑一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心裡舒暢了不少。

回到家,她與兒子的關系比先前更近了起來。

晚上,兒子回來得晚,她再單獨給兒子炒兩個小菜。他要是加班,她給他洗些水果,切好,拿小牙簽插好,送到他的桌邊。

兒子問,可欣吃了嗎?

郝成芳說,吃了,吃得比你還多。

餘可欣心裡憋悶得慌,又不敢在丈夫面前說什麼,否則她婆婆定又要淚水漣漣地收拾東西鬧着要回家去。

她想過要請她回去,也在丈夫面前這樣提過,左不過到時候再請個阿姨來帶孩子。郝成芳知道了,當天晚上收拾東西下了樓,在小區一個花壇裡一直坐到她兒子回來看見她。勸是勸回來了,可生了一場病,全家手忙腳亂地照顧她到病好,這一次她倒是自己提出要回去了。

餘可欣正要松一口氣,可是她丈夫這一回不樂意了。

“我不知道你跟我媽為什麼就是相處不好,我媽脾氣就那樣,說話直,但她心是好的。再怎樣,也是她幫了我們這大半年,不能傷了她的心。”江曉天正色說。

他們站在餐廳外面,餘可欣手上拎着打包好要帶回去給婆婆吃的飯。

“你媽在這兒,我們全家都雞飛狗跳的。再說了,這次是她自己提出來要回去,就讓她回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反而要去留下她?”

“因為她是我媽。”

“那我呢?”餘可欣提高了聲音。

“你真的應該學會跟我媽相處,我媽她……”

“那你去相處吧!”餘可欣把手上的袋子塞給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郝成芳見兒子一個人回來,問他:“可欣呢?”

“哦,她在外面還有點事。”

郝成芳會意了,說:“我知道可欣不大喜歡我。”

“媽,你不要亂想。”

“我老了,不中用了,在這裡也是給你們添亂。”

“媽,沒有的事。”

“可欣呢,性格也比較要強。是我這個婆婆沒做好,對她照顧不周。怪我。”她哽咽了。

“媽,你别這樣說。”江曉天拽緊了拳頭,可是沒有地方給他打,隻好一拳拳地砸在自己另一隻手掌上,他的掌心都砸出了血印子。

他媽過來拉住他。

她又聞到兒子身上那清新的古龍水的味道了,她拉住他,仿佛他小時候闖了禍,他父親要教訓他,而她要護住他一樣。他是她的心肝寶貝啊!她看到他難受,心裡像有一千根針在紮一樣,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媽,你别走。”他嚅嗫半晌說。

“好,媽不走,媽不走。”


5

半年以後,餘可欣和江曉天離了婚,孩子留在了江家。

郝成芳繼續住在了兒子的房子裡,江朝陽也來了,同他們住在一起。

一天晚上,客廳裡放着電視,郝成芳抱着孫子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江朝陽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江曉天在房間裡加班,出來客廳裡倒了一杯水,同他們講了兩句家常話。

她站起來,準備去給兒子弄點點心吃。

小孫子正爬下地去撿一個滾遠了的小球,抓了幾下沒有抓住,嗚咽了幾聲,忽然冒出了他人生當中的第一句話:“奶奶!”

郝成芳先是一愣,聽到第二聲“奶奶”之後,她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說:“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豆大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她心裡高興,高興得再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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