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末日,也是創世

——讀杜拉斯《愛》


愛不是小說,愛是可以被改寫的童話,愛是末日也是創世。

這是譯者王東亮在杜拉斯《愛》的中文譯本後記中的一句話。我喜歡最後半句:愛是末日,也是創世。

我喜歡電光火石間,遇見命運般的愛情。我以為,人的一輩子,一定要有過那麼一回,仿佛被施了魔咒一般地瘋狂,像執着的火車,不管不顧地奔向命定的那個人,不管不顧地覺得愛情就是全世界。

杜拉斯用愛的缺失書寫愛,用毀滅世界來毀滅愛。在她的小說中——準确地說是文學文本中,因為她本人從未承認過《愛》是一部小說,而事實上它的可讀性也很勉強——多數愛情都隻是模糊的影子或者輪廓,大堆的意像重疊着,吝啬的對白,破碎的情節,像一片被人剪碎的蕾絲,絲絲連連卻又破破爛爛,讓人看不見卻又似乎可以想象它完整時的美麗與優雅。

《廣島之戀》的結尾,女人說:“廣島,這就是你的名字。”“是的,廣島就是我的名字,”男人回答,“你的名字是納韋爾,法-國-的-納-韋-爾。”炮火中動蕩飄搖的愛情,成了兩個城市之間剪不斷的纏綿,廣島和納韋爾。

《愛》中的三個主角也沒有名字,隻簡單地代之以旅行家,瘋子,和嗜睡的女人。全書唯一一次,當人問及女人的身份時,她慵懶地回答:“警察局有個号碼”,說這話的時候,音樂還在沙灘上飄渺。

這是個很容易引發思考的問題:你,是誰?除了警察局那個号碼之外,你是誰?我覺得,在杜拉斯的意識中,是愛給予了每一個人相應的身份,因為被愛,所以才有資格炫耀,有資格使小性子,有資格得意洋洋無所畏懼;失去了愛,就失去了勇氣和慰藉,也就無所謂是誰。

所以《愛》中的三個主角,無名無姓,不被愛的三個人,好像三個無家可歸的幽靈,終日在沙塔拉的沙灘上遊蕩。

渡邊淳一的《最後的愛戀》中,有無數角色出場,哪怕隻出現幾次的小角色都有自己的名字,而那個被丈夫背叛的女人,也就隻有“妻子”這樣一個代号而已。仿佛隻要知道她是男主角的妻子就可以了,沒人在乎她是誰,沒人體會她的情緒,她可以被任意忽略,可以被随便冷落——因為她是不被愛的那一個。

《聖經》中記載,上帝對曾當過妓女的瑪德萊娜說:“你将得到寬恕,因為你廣為愛人”,後來,瑪德萊娜成了聖徒。如果說上帝也有什麼信仰的話,也許就是愛了。

杜拉斯喜歡讀《聖經》,卻不相信上帝。“上帝,這玩意兒?”簡短的滿不在乎的句子,仿佛冷冷的一瞥,隻一瞬,就流露出所有的不屑。她不滿意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所以要女人縱火燒掉沙塔拉,燒掉所有能燒掉的一切。

粘滞,沉重,漠然,不在乎,這是全書最濃重的情緒。女人對什麼都不在乎,她成了絕對欲望的對象,誰都可以要她。這讓我想起王小波《東宮西宮》裡的“公共汽車”——誰愛上誰上。但兩者畢竟還有本質的不同。關于“公共汽車”的說法,畢竟大部分還是惡意的诋毀和傳聞,但在這個嗜睡的女人身上發生的事情,卻是真切無疑的。她什麼都不在乎,沒有了愛,她誰都不在乎。 “您是誰?您什麼也不是。”

當王子帶着滿身傷痛歸來,睡美人卻對他說,他什麼也不是——在這個沒有愛的地方,他什麼也不是。在女人的世界裡,他沒有身份,甚至引不起她的任何情緒。因為還抱着一絲希望所以痛苦,因為可望而不可得所以痛苦,而嗜睡的女人沒有任何痛苦的流露,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經無所求?我想不是。

嗜睡和冷漠隻是她麻痹自己的一種表現。她曾在男人面前流過一次淚,并說:“您也一無所有了”,她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并為男人同樣的遭遇而流下了眼淚。他們不再相愛,但是互相憐憫。當愛情褪色的時候,人性中更為廣博的東西煥發出光芒。

“沙塔拉不再有人相愛”,這是杜拉斯在一次采訪中說的話。以愛的名義,描繪一個不再有人相愛的地方,記錄三個互不相愛的人。

在這裡,愛成了水印一般的存在,好像是個背景,又好象是個幻覺,隻有透着光才看得見,可是沙塔拉隻有微弱的光線,穿不透籠罩了整個海灘的巨大的哀愁。在這裡,愛是看不見的,但它一定存在,而且是以更溫暖更宏大的方式存在着。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遺留下的廢墟,在這廢墟上,生長着猙獰的絕望。這也是愛吧,是另一種愛,盡管有着令人窒息的末日般的感受。

可是,世界不就是在令人窒息的混沌中初生的嗎?

《愛》的結尾,三個人守護着彼此,等待冉冉黎明,這似乎是一個暗示,暗示火災過後,一個新的日出即将來臨。

也許混沌終止,也許愛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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