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惠通橋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在路上】

站在痛苦之外規勸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戰争是罪魁禍首,人是待宰羔羊,一個決定斷了幾千上萬人的希望,既殘忍又無奈。劉大雨站在怒江邊,看着江對岸最後撤走的三三兩兩的人,奔騰的江水像是一道天塹,埋葬了這一岸人們對生的渴望。轉回身看着呆愣愣望着怒江的人們,劉大雨滿腔安慰的話堵在嗓子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低頭随着舟天河快步向日軍消失的方向追去。

劉大雨,貴州人,具體是哪個市縣的,他也說不清楚,隻記得當時的村子叫劉家寨或者是劉家堡,十幾歲的時候鬧土匪,寨子被霸占,家人也被沖散,他就被拉着跟着一支隊伍走了。後來又換了幾支隊伍,一直到現在穩定在保山地區。

據他自己推測,很大可能是出生的時候遇上下大雨,因此有了名字劉大雨。聰明伶俐的他學什麼都很快,尤其對爆破作業、修築工事最在行。抗日戰争打響後,他所在的隊伍被整編到正規軍序列,後來轉到保山工兵處,他也成了最有經驗的工兵營班長了。

劉大雨是那種扛起背包就出發的一類人,了無牽挂,最大的挂念就是下一個戰場會在哪裡,能不能吃飽飯。這幾年保山不斷被日軍轟炸,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死傷的人随處可見。看到很多同胞因為日軍空襲而喪命,他更加痛恨日軍的殘暴,蠢蠢欲動地想要直接參加對日作戰,但恐懼的内心又熄滅了這股沖動。可那動不動就流得滿地是血的場景,讓劉大雨很多次從将要溺亡的血海噩夢裡驚醒。

遠征軍第一路入緬作戰時,他因為日軍對保山的空襲破壞,正在到處修修補補,沒能跟上第一梯隊。一天清早,營長緊急召集軍官們開會,部署緊急任務。原來遠征軍在緬甸戰事吃緊,人員傷亡很大,急需後方支援,前方急電令他們保山工兵和工兵第24營一起即刻啟程赴畹町執行任務。

一聽說有直面日軍作戰的機會,劉大雨先是興奮了一番,他想全力以赴炸死更多小鬼子,以消解心頭之恨。但接着又忐忑起來,他害怕與日軍正面相接,因為他所聽到的對日軍作戰都是敗仗,有些人已經把日軍吹上了天。直到那天裝載彈藥和器材時,碰到了舟天河之後,他才慢慢克服對日軍的恐懼。

當時軍營裡正準備出發,劉大雨在雜亂的人群裡看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他還感歎,這麼一個身闆單薄看起來文弱不堪的人怎麼就能是工兵了呢?竟然還是個小領導。這個小身闆怎麼應對繁重的工程任務?隻是逢山開路就能把這個文弱書生累趴下,更别說在山上挖戰壕了,那還不得把他累出屎來?

“快點!加把勁!這一車裝完就出發。嘿!那是哪個?杵在那裡搞什麼!”舟天河對着劉大雨喊了起來,說出的話來猶如班裡的機槍,連續不斷,幹脆響亮,給人壓力感十足,一點兒不像是那麼瘦的人可以發出的聲音。

“長官,我是保山工兵處的劉大雨!”劉大雨雖然剛二十多歲,但顯然已經是個老兵油子,對着舟天河一個立正敬禮,龇牙咧嘴擠出一個尴尬的笑容,簡單報了個名。

“噢,保山工兵,我是第24營的舟天河,以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不要叫我長官,聽着别扭,叫我舟天河或者老舟都行。”舟天河說着,回了個禮,同時對着劉大雨露出滿口白牙。

劉大雨一邊搬着東西一邊在想:舟天河,舟行天河嗎?那豈不是要上天?我叫大雨,他叫天河,天河落雨,不由得笑了起來。

剛一個照面,劉大雨就把舟天河當自己人了,他覺得舟天河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而且聽他說話特别幹脆,不像有些領導官腔十足,讓人讨厭。雖然隻是一次對話,卻讓劉大雨更加期待和舟天河一起作戰的日子了。

兩個營編成一路縱隊,前面一個先遣隊,後面一個收容隊。劉大雨被抽調到先遣隊,先遣隊隊長正是舟天河,他們在整個隊伍前面引導方向、開路修橋,同時偵察敵情,為後續部隊提供情報。

劉大雨覺得特别幸運,想什麼就來什麼,可能是最近運氣好了吧。他特别希望到處打仗的日子快點結束,把那些小鬼子快點趕出中國,人人都能過得上和平的生活。但他卻在打仗的路上越走越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終點。

走路是最無聊且沒有希望的事情,這也是劉大雨這麼些年最大的體會。從貴州的一個小山村開始,走啊走,走過一座座城市,來到雲南,又走啊走啊,來到了保山,這次又要走去緬甸。也打過很多次仗,都不大,他知道,子彈不會因為運氣去眷顧哪個人,打仗的時候一定要高度集中精力,思維走在子彈的前面才能避免被子彈擊穿。就這樣靠着平時對戰場形勢和時機的鑽研掌握,劉大雨躲過好幾次緻命威脅。

會走路也是一個士兵最基本的戰術素養,他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怎麼走路最省勁。現在隻要前面有個人能跟着,他可以邊走路邊睡覺。他們一口氣走出去十幾公裡,有人累得已經開始大喘氣了,舟天河才讓他們停下休息一會兒。

“這才剛開始,路還長,大家調整好走路的氣息,我們軍人走路可不能像逃難的人一樣,動不動就大喘氣。老劉有沒有什麼要說的?你是老兵了,給大家傳授一下小經驗。”舟天河剛坐到石頭上就指着劉大雨說。

“舟隊長真信任我,這能有啥經驗,都是長期走路養成的習慣了,也不一定能幫得上大家。我的經驗是:小碎步、短呼吸,大腿帶小腿,腳腕少用力。等會兒出發後,大家可以體會一下。”劉大雨斜躺在一堆亂石堆裡說。

“有空襲!”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劉大雨循着聲音看去,确實有飛機在靠近,舟天河立即聯系後方部隊,提醒大家注意隐蔽。

帶着紅色标記的日軍飛機貼着他們頭頂的山尖飛過,一個俯沖然後拉起,就往東北方向飛走了。或許是後方部隊隐蔽在山路上,再加上人群雜亂,日軍沒有發現大部隊的影子,直接朝着保山方向去了。

“狗日的小鬼子!”劉大雨從趴着的地上站起來,罵了一句,恨恨地拿槍指了指飛機飛走的方向。

“小鬼子這是又要炸保山了!我們連個像樣的空軍都沒有,要怎麼辦啊!”舟天河握着拳頭捶了捶碎石路面,手背上立即滲出了血迹。

劉大雨沒有說話,看着舟天河手上湧出的血,他恨不得自己生出兩隻翅膀來,飛到天上将日軍的飛機撕成碎片。

路上湧來的人越來越多,拖家帶口,肩挑手拿,還有木頭推車,也有小汽車。但走在這條路上,貧富和地位都不重要了,逃亡的路上沒有先後,也都不知道下一個落腳點還能不能活命,曲折坎坷的山路把他們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隻能慢慢往前走。

劉大雨不由得咬了咬牙,酸麻的小腿立刻又有了力量,腳步也跟着加快了一些。他發誓一定要用炸藥把日本鬼子埋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以告慰那些犧牲了中國軍民,還有為了修這條路死去的人們。

“舟隊長,你說日本鬼子不遠萬裡跑來侵略我們,為了啥?”這個問題是劉大雨從聽說抗戰開始就在困擾着他。

“因為我們弱,恃強淩弱是動物的本能,我們就是被幾千年的思想害了。你不侵略别人卻被認為是軟弱,小鬼子從中國東北嘗到了甜頭,這又在大西南故伎重演。我們不用最強硬的拳頭打到他們怕,哪有那麼容易趕走小鬼子!以後叫我老舟!”舟天河很堅定。

“噢,老舟隊……老舟,我們……我們弱嗎?”劉大雨問得很沒底氣,這幾年打仗隻聽說逃跑,很難有硬氣地對抗過,實際表現确實很弱。

“怎麼不弱?!這幾年有幾次打勝仗了?一天到晚都在逃,這幫縮頭烏龜,一對一,哪怕二對一、三對一拼死也早把小鬼子們幹廢了,結果逃來逃去還不是一樣死了那麼多人!”舟天河和劉大雨有着一樣的憤怒。

“我也恨那幫官老爺,他們都在逃,讓我們底層的兵怎麼硬扛?況且聽說日本兵都很厲害,戰術技能碾壓我們,好像也不太好打。”劉大雨心有不甘,卻多少有點懼怕小鬼子。

“你都是哪聽來的?錘子的技能!他們也就是那一套,依仗着有飛機、大炮和高性能的輕武器,來來回回用,地面攻防真拼起命來,我們一樣成片地搞死他們,有什麼可怕的。你害怕他們就能躲過挨打了?隻會讓他們更加瘋狂。”舟天河斜了劉大雨一眼,看向遠處的幾輛卡車。

劉大雨聽舟天河這麼一說,不好意思起來,這麼看來,他也覺得小鬼子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了。

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又是一個陡峭的懸崖邊。

劉大雨看着那個像是老虎嘴一樣的大石頭,想起來當時參與爆破的事情。當時為了安裝火藥,有人從石頭上滾落懸崖,悄無聲息地就沒了。現在再看這塊被炸開的巨石,劉大雨更加痛恨日軍,如果不是他們侵略,不是他們截斷了中國後方補給線,哪裡需要勞民傷财地修這條路,還要犧牲那麼多人。

獨立工兵第24營就是那時候抽調過來的,專啃最難的骨頭,這個老虎嘴一樣的路就是他們的傑作。其實滇緬公路的大部分都是當地群衆自帶幹糧和工具,用大錘、鐵鍬、鎬頭等農用工具配合着火藥,一米一米地修成的,再經過工兵們修修補補,總算能夠通車了。

劉大雨看着這個伸出的巨石大嘴,路面在這裡變得很窄,隻能容納一台車通過,稍不小心就會掉入懸崖。正當他們要登上虎嘴的路面時,對面突然沖上來一輛轎車,直接卡停在了虎嘴的位置,擋住了後續人們前行的路。車上下來兩個人,拿着手槍,堵住僅有的一個通道。

“後面想要過橋的都聽着!每個人留下點兒值錢的東西再走,有現大洋最好,要不然我這車可就不走了,後面日軍追上來,我們可不管了。”他們晃着手槍,對着後面來的人們尖着嗓子喊。

劉大雨看到這個情形,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上前卻被舟天河拉住了,“到我後面去,我去處理,狗日的垃圾,膽敢反抗直接喂他們吃子彈。”回頭對劉大雨悄悄說:“告訴哥幾個,等會兒聽我口令,一起把那車推山崖下面去,動作一定要快!”

劉大雨他們幾個緊跟着舟天河,靠一邊幾個大步就靠近了輛車,然後一聲令下“推!”,幾個人一使勁。“轟隆”一聲,山下傳來悶響。

那兩個人拿着手槍愣在原地,猛地一個轉身,正要發火,看到了舟天河舉起的步槍,當場就跪了下來,一邊求饒一邊磕頭,哭得是涕淚橫流,完全不是剛才那個耀武揚威的姿态了。

舟天河沒有理會他們,擡腳把那兩人踹倒在地,“沒有斃了你們是便宜你們了!快滾!後面還有部隊,再作惡,直接收了你們!”兩個人捂着肩膀連滾帶爬往保山方向去了。

劉大雨朝舟天河豎了個大拇指,他徹底服了。舟天河的做法是他所沒有想到的,也是他萬萬做不到的,他覺得當兵就得是這樣,處事果斷,幹脆利索,絕不拖泥帶水,還有軍人的威嚴和氣勢,在這個瞬間,舟天河高大的形象穩穩地樹立在他的腦海裡。

路面停滞的人群又開始了流動,大家都主動給劉大雨他們讓出了一條小道,很多人對他們喊謝謝,借着讓出的空隙,他們在舟天河帶領下快速往前走。

越往前走對向的人流越密集,走得也越來越慢。坎坷不平的山石路像這亂世裡艱難的人生,布滿了坑坑窪窪。劉大雨看到了人間最疾苦的時刻,都在走,卻又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每個人都很茫然,慌亂又急切。

戰争不隻是打亂了生活秩序,也打垮了人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信念,輾轉流離,不知道哪裡沒有戰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看!那是南僑機工們開的運輸車!”突然舟天河喊道,用手指向前方的三台用帆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卡車。

劉大雨順着舟天河的手臂往前看,前面剛好從山下彎道探出的一段路上,緩緩地行駛着幾輛綠色篷布遮蓋着的卡車。劉大雨對南僑機工是有所耳聞的,他知道那是一群不顧生命危險幫助祖國大陸抗戰的華僑。

“他們都很厲害,這條路,要是我可不敢開車,稍微不小心就掉到山崖下粉身碎骨了。”劉大雨說。

“他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庭,本可以舒舒服服安安穩穩過日子,為什麼要回國參加這幾乎是送命的戰争?”舟天河問劉大雨。

“中國人當然幫中國人,中國到處水深火熱,我要是他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劉大雨說。

“你這是道德綁架!說得簡單,如果是你生活安穩,你會不會來趟這個渾水?身遭苦難的時候,誰都會大言不慚,他們能來絕不是因為看不得我們經曆的苦難。”舟天河邊走邊大聲說着,不隻是給劉大雨聽。

“我……我應該也會吧。”劉大雨有些猶豫。

“一聽你這話就不堅定。民族遭難,不需要去幫誰,隻要我們每一個人盡到保家衛國的責任,就算對得起生在中國大地了。”舟天河滿眼的堅定。

正說着話,車輛随着人群緩緩駛過,舟天河還和領頭的司機打了招呼,一聲口哨響亮尖厲,透着勝利的歡呼。

眼看着太陽就要落山,火紅的晚霞鋪滿了天空。劉大雨從未見過那麼紅的霞光,和東面光亮瓦藍的天空對比,格外明顯,那裡正是往龍陵、畹町去的方向。劉大雨有一種錯覺,好像大片的鮮血從遠處的山頂噴出,塗滿了西方的天空,紅得瘆人,隐約鼻孔裡有一絲血腥的氣息。

轉過大山頭看到怒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站在山上看下面,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堆滿了人和車。舟天河讓他們休息了一會兒,吃了些幹糧,然後靠着一側快速下山。

都說下山容易上山難,可這夜晚下山比上山更難,再加上散兵、流民夾雜着,走了好一會兒也沒走出去多遠。

“舟隊長,這得走到啥時候啊?越走越覺着心裡沒底了,怎麼這麼多人往回走啊?”一個士兵問。

“快的話,半夜到,慢的話……就難說了。”舟天河停下看了看聚滿人群和車輛的山路,他也有些猶豫了。

“看這樣子,中緬邊境已經被日軍占領了吧,我們這邊的城市可能也被日軍霸占了。也不知道那些入緬作戰的遠征軍到底怎麼樣了,難道又逃亡了?”劉大雨對中國軍隊抗日作戰充滿了不自信。

還真被劉大雨猜中了,這個時候前線入緬作戰的遠征軍部隊已經全線潰敗,其中一路被日軍追擊得狼狽不堪,正沿着滇緬公路往保山和昆明方向撤退。随着部隊撤離的還有商人、老百姓,所以滇緬公路上擠滿了人。

“大家靠近一點,互相跟緊點,看來真像劉大雨說的,我們要和鬼子們正面打一場硬仗了。”舟天河有些憂慮地說。

“打就打,怕他個鳥啊!”劉大雨也是給自己壯膽,其實他内心依然不想直面日軍。

“你能不能動點腦子?看看這路上的人,怎麼打?子彈可不長眼,小鬼子可以不管不顧,我們怎麼辦?”舟天河說。

“是是是,老舟說得對,我也不願意打仗,這不是話趕話就說到這了嘛,再怎麼樣也不能讓無辜百姓遭殃啊!”劉大雨趕緊改口。

劉大雨隻顧着趕路了,還沒想過在這條路上和日軍打遭遇戰的情形,舟天河這麼一提醒,他也有點不知所措了。這麼多人,一旦日軍發起瘋來,那可真要血流成河了。想到這裡,他開始着急起來,急着快點到達畹町,盡量将日軍堵在國門之外。

舟天河帶着他們穿梭于人群裡,借着偶爾的車輛燈光,躲避着懸崖峭壁。為了防止有人員掉隊,舟天河開始一個一個點名式聊天。

“牛二牤,你是不是在家排行老二?”

“是的,老家人沒文化,就是排幾叫幾。我家是在日本鬼子轟炸時被掀翻了,就剩我當時不在家躲過一劫,于是開始當兵打鬼子!”

“田小米,你是你家老小?”

“不是的,隊長,我還一個弟弟,可能是太窮了,本來就吃不飽飯,誰知道又多出來一個弟弟,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就把我送部隊來了。”

“大山藥,這應該不是你的姓名吧?”

“不是真名,隊長,我也不知道自己叫啥,當時是跟着一個賣山藥的,因為長得高大,就被叫大山藥了,小鬼子來了,賣山藥的跑了,我就被拉軍營來當兵打鬼子了。”

“劉大雨,你呢?是家裡的老大?”

“不不不,我不是老大,我還有一個姐姐。當初村裡鬧土匪,家被沖散了,我也找不到他們,為了吃口飯就跟着一支隊伍走了。也可能是生我的時候正下大雨吧,所以叫大雨。”劉大雨再次提到了家,情緒低落起來,他真想家了,可是看着身邊都是鬧哄哄逃亡的人,家在哪裡呢?

剛剛提到大雨,就起了大風,劉大雨知道雨要來了。

“你這名字以後還是少提,有點邪性!這下好了,這黑咕隆咚的再下雨,沒法走了,找個地方歇一晚吧,天亮再出發。老劉你排一下警戒哨,我去找個地方。”舟天河說完就往左邊山坡上走去。

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就已經開始亂哄哄地忙碌起來,劉大雨跟着繼續往山下走。休息過後精力充沛,大家都走得很快,不到中午就已經能看到惠通橋了。

下午早早地就到達惠通橋橋頭。舟天河忽然接到營長命令:原地待命,控制惠通橋,維護秩序,等待前線撤退部隊通過。

劉大雨心裡暗罵,怎麼又是撤退?肯定是又敗了,肯定又是大逃亡,這和路上逃亡的流民有什麼兩樣?難道一觸即潰的戲碼又在重演不成?

舟天河什麼都沒有說,直接帶着劉大雨開始上橋勘察情況。

惠通橋,是鐵索木闆的結構,已經被日軍多次空襲破壞了很多,雖然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但車輛隻能一次通過一輛,在橋上龜爬一樣,緩慢行駛,對岸的公路上堆滿了排隊的汽車和陸續等待上橋的人。

“老舟,這裡除了我們是反方向走的,都是往保山方向去的,等逃亡的部隊過來,直接跟着走不就行了,有什麼特别要做的嗎?難道把老百姓趕走不讓過,讓潰敗的部隊過橋?”劉大雨看了看橋上真實情況以後,對上級命令有點不明白了。

“老劉,你說是領導的命貴還是老百姓的命貴?”舟天河問得莫名其妙。

“在這條逃亡的路上,沒有誰的命更貴,大家都一樣,能逃掉就是命硬,逃不掉也隻能怪時運不濟,誰讓咱們生在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年代。”劉大雨說。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那也是把聖人放在百姓們仰望的上層,一般規則約束不了他們。說了你也不懂,上級有命令,我們執行就行,能多救一些人就盡量多救人吧。”舟天河站在橋頭看着人群說。

劉大雨聽不懂什麼狗啊聖人的,執行命令倒是經常聽到,救人也是他所熱衷于做的事情,但是在面臨老百姓和部隊兩個群體的選擇時,他猶豫了,應該優先保障誰過橋呢?

劉大雨從一位大叔口中得知,日軍已經占領了畹町和芒市,不知道有沒有攻破龍陵。這些人都是從龍陵逃出來的,遠征軍潰敗得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慘,他這才知道為什麼要控制大橋了,這是要阻擊小鬼子,為潰敗的遠征軍撤退争取時間。

“很可能日軍已經随着遠征軍的撤退,跟着來了,要不然不會有這麼多逃亡的人。”舟天河眉頭緊鎖,望着人群湧來的方向。

“那怎麼辦?就我們這幾個人也對付不了小鬼子吧?”劉大雨關鍵時刻依然信心不足。

“看這形勢,這裡将是對日作戰一線戰場,肯定不是隻有我們工兵支援前線,其他部隊也會跟來,有什麼可擔心的?守好我們的陣地就行。現在就是等他們撤退的部隊過來。”舟天河安慰道。

“老舟,如果真是小鬼子們到了,我們這點兒彈藥也不夠啊,等後續部隊過來還不知道要多久!”劉大雨擔心地說。

“你是沒打過仗還是恐懼打仗?小鬼子敢來我們就用子彈炸藥招呼他們就行了,再不行拼刺刀,那也得多弄死幾個,怕個錘子啊!真是個憨貨!”舟天河很不滿劉大雨的表現。

劉大雨不是沒打過仗,但他一般不在作戰正面,所以讓他直接和日軍面對面作戰還真有點難為他了。讓他去爆破沒問題,開山修路也沒問題,但是要真槍實彈與日軍拼殺,他仍然有些慌亂。

迎着慌亂的人群,劉大雨和舟天河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仔細地勘察着每個細節,有幾個維持秩序的雲南省政府的憲兵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劉大雨沒有理會舟天河又是看天又是看山的動作,他隻專注于惠通橋本身的結構,也或者是職業習慣,看到幾根鐵鍊的橋,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如何爆破,真是見鬼了!

舟天河在西岸橋頭選擇一個關鍵點位,又在西岸山腰處選擇一個隐蔽點位,正好和橋頭位形成交叉互補,封鎖進入惠通橋的路面。回到東岸,舟天河在對着惠通橋的山腰處布置了一個火力點,唯一的輕機槍放在這裡,支援對面兩個點位。

一切部署就緒,大部隊也陸續趕到,天已經暗了下來。橋上經過疏導,通過效率高了很多。

第二天上午,突然來了一隊軍官模樣的人,還有很少見的軍事指揮車。劉大雨看到他們工兵處領導和24營的領導一起前去迎接,那應該就是通報他們需要接應的前線回撤的參謀團了。領導們稍微寒暄了一下,大部分人跟着車輛過橋繼續沿着山路走了,隻有一個軍官和他的車輛沒有走,留在了東岸橋頭。

當天晚上,舟天河急乎乎回來,立即召集尖刀班宣布了一個讓劉大雨措手不及的決定。原來他們工兵總指揮留下了,說是日軍已經尾随潰敗的遠征軍而來,沿着滇緬公路不斷給遠征軍施加壓力,為了避免日軍跨越怒江天險,危及保山和昆明指揮部安全,命令工兵營明天中午12點之前務必做好炸斷惠通橋的一切準備。

“老劉,怎麼樣?能不能搞得成?”

“搞……是能搞得成,就是……這一條路上就這一個橋,炸了以後那麼多西岸的老百姓不管了?”關鍵時刻,劉大雨猶豫了。

“你是不是一個兵?執行命令就行了。往遠了看,一旦日軍控制了惠通橋,怒江是不是就是個擺設了?保山、昆明的老百姓你就不管了?保山和昆明的指揮部怎麼辦?死的人會更多更慘!”舟天河說。

“我們不是還有那麼多部隊的嗎?這麼長的戰線,總有辦法阻擋日軍。而且橋一旦斷了,後面的人真的無家可歸了,前面走的人也回不了家了。”劉大雨心有不甘。

“那麼多部隊有個屁用?!一打仗就跑得比老百姓還快!我們是兵,執行軍事任務,以命令為準,贻誤戰機那可是重罪!”舟天河不想跟他廢話。

舟天河看劉大雨還在猶豫,緩了緩情緒,說:“照目前的形勢看,炸橋也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不受侵害,也能給後方部隊一個緩沖,他們真的擋不住日軍沖擊。”

劉大雨不是不通情理,而是真看不得那些驚慌失措的人們無家可歸,他是沒有家的,更能體會沒有家的痛苦。有橋在他們心裡對家的念想就還在,橋斷了,他們唯一的依靠就倒塌了,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回不去家了。就像他劉大雨,無根浮萍一樣到處漂泊,打再多勝仗于他而言都是徒勞,心一直無處安放。

國家安危擺在面前,作為軍人的劉大雨沒有選擇,隻能執行命令。他把爆破用的東西都收拾出來,帶着大山藥一起在橋上忙碌着。

橋上的人和車成了劉大雨放置炸藥的最大阻礙,根本不可能把炸藥包放在橋面,隻能固定在側面或者鐵鍊下面。而且根據橋面的寬度和鐵索的大小,一個炸藥包不可能一次炸斷整個橋頭連接的鐵鍊,要想萬無一失,還需要大費一番功夫。

劉大雨按照勘察過的點位,先在橋兩頭的側面各固定好一個炸藥包,中間的炸藥包隻能固定到橋面下面。他讓身材更小一些的大山藥爬到橋下面固定,為了防止人掉下怒江,又在身上綁上繩子,另一端系在劉大雨身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東岸炸藥包固定好,并把引線埋好,留出接線頭。

在西岸橋頭情形比東岸複雜,橋面下的峭壁很難有着力點,隻能靠着劉大雨的拉扯勉強把大山藥送到橋下,可也無法靠近中間位置。大山藥從橋下滑落幾次後,劉大雨不敢再繼續冒險,隻能勉強把炸藥包放在一側的中間位置,盡量往整個橋面中間靠近。

不知道在木闆鐵索橋上來回了多少趟,終于趕在第二天中午前将所有炸藥包和引線隐藏固定好,起爆裝置放在東岸山體的一個掩體裡,視野正好能看到整個橋面。舟天河安排了兩個人守着起爆器,并一再交代看到他的手勢和命令後,才可以摁下開關。

下午,營長來了。

營長傳達了工兵總指揮最新命令:把握炸橋時機,盡量放過更多人和車輛,但絕不準放過一個敵人,一旦發現敵人要及時炸橋,不要讓畹町失守的舊戲重演。

“營長,畹町失守了?”舟天河問,其實隻是印證一下猜測。

“失守了,當時誰都沒想到日軍化裝成群衆,入城從後面夾擊了守軍,他們隻能逃亡。日軍比我們想象的要狡猾得多,我們更不能大意!”營長說。

“是,營座,我們拼了命也會完成命令!”舟天河做了保證。

劉大雨聽到日軍化裝偷襲的事情,剛剛樹立起來的信心又有點動搖。他一直認為日軍靠着自己強大的武器和後援,就是直推,根本不會玩什麼化裝偷襲的鬼把戲。現在看來,這幫小鬼子真是詭計多端,怪不得前線戰鬥如此難打。

舟天河開始和劉大雨謀劃爆破方案。

這個新的命令不隻是聽着拗口,仔細盤算起來執行也很有難度。“盡量放人通過,不能放過一個敵人。”這個時機太難拿捏了,如果日軍大模大樣過來,隻要看到他們上橋,直接爆破,把他們送進怒江沒有問題。如果日軍真的狡猾地化裝過橋,怎麼判斷時機?而且那麼多群衆要過橋,怎麼樣才能盡量放更多的人過橋?越想越難落實。

這一夜,劉大雨和舟天河都沒怎麼睡,一直在商量推演炸橋的時機。最終形成三套方案:

第一個方案,如果日軍不化裝過橋,西岸守橋士兵阻擊日軍,保障支援後撤遠征軍和群衆過橋,待日軍車輛要上橋的時候,炸橋,阻斷日軍進攻。

第二個方案,如果日軍化裝過橋,守橋士兵和憲兵加強巡查,一旦發現橋上有日軍,立即鳴槍示警,啟動爆破。

第三個方案,如果日軍化裝過橋,工兵派出化裝偵察人員,逐個車輛和人員暗查,一旦發現日軍要過橋的蹤迹,立即鳴槍示警,啟動爆破。

淩晨,舟天河帶着劉大雨向營長彙報炸橋方案。

“營座,現在有兩個關鍵點,一是日軍會不會化裝過橋,二是一旦日軍化裝過橋,怎麼判别。這兩個問題直接決定用什麼辦法應對。”舟天河說。

“這麼多車和人,日軍極大可能會化裝過橋,然後反撲攻擊我們守橋士兵,我們前後被夾擊,隻能放棄守橋,這也是最節省成本的做法。日軍肯定在遠征軍後面緊跟着,這條路也是他們搶奪的重點,遠征軍殘部到達的時候就是防範日軍的關鍵點。”營長說。

“那我們兩手準備,如果日軍直接占橋,那沒什麼說的,直接炸橋。現在開始讓憲兵仔細盤查,疏通人流,加快過橋速度。遠征軍到達後,我們立即化裝加入群衆開展偵察,一旦發現日軍,及時預警,在他們上橋之前炸橋。”舟天河說。

“好,就這麼辦。另外,化裝偵察派兩組人,你和劉大雨一組到西岸,我再派一組在東岸。”營長說。

“是,我們馬上回去落實!”舟天河說。

舟天河讓劉大雨先去西岸化裝準備,他在東岸安排爆破信号聯絡事宜。

天剛蒙蒙亮,遠征軍第5裝甲兵團一部22人,開着5輛美式載重汽車拉着5輛輕型坦克撤退到橋邊,劇烈的聲響吸引了兩岸所有人。劉大雨第一時間上前詢問,得知是遠征軍後,立即協同調整人員,讓車輛一台一台通過。拉着坦克的汽車轟鳴着,晃晃悠悠地過橋,橋上的鐵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劉大雨真擔心鐵鍊斷掉。

剛把裝甲兵團的車和人送過橋,舟天河就到了,催促劉大雨立即做好戰鬥準備,可能後面再來的就是日軍了。他倆立即化裝成乞丐在惠通橋西頭展開偵察行動。

東岸剛把撤退的裝甲車隊送走,就聽對岸山頭響起炮聲,炮彈落到了東岸裝甲車隊後面,營長他們首當其沖。東岸一下子就亂了,哭爹喊娘地亂成一團。後來劉大雨回到東岸後才知道,這次炮擊他們營長受傷,副營長犧牲了。

日軍的炮兵已經占領西岸山頭,正在對東岸車隊進行炮擊,一下子就把整個後撤路線堵死了。舟天河拉上劉大雨走入橋西岸等待上橋的人群裡。

“日軍這麼快就到了,他們習慣拿炮擊為地面部隊掩護,現在很可能橋的周圍已經有日軍來了,快!我們去橋頭那邊看看!”舟天河很急,壓低聲音對劉大雨說。

橋上看不出什麼東西,依然是擁擠的人群,突然被前方的炮擊驚吓到了,一下子都不敢走了,車輛被攔在橋頭外,橋上隻有奔跑的人,也正好給劉大雨他們挨個偵察的機會。

兩人以乞讨為由,一路從橋頭開始沿着公路往西走,觀察着人和車輛。逃亡的路上一般都是一家一家的,有老人、孩子、青壯年,而且都會比較照顧老人和孩子,基本上一看就能看出是不是真正逃難的人。而日軍再怎麼化裝那也是年齡差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如果開口說話更會露餡。

距離西橋頭大約五六百米遠,兩人發現一輛卡車停在那裡,車上的人整整齊齊坐着,闆闆正正,一點兒也不慌亂,很不正常。劉大雨他們走到近前發現正副駕駛都是穿着幹淨衣服的年輕人,車廂内有五六個人也都很年輕,個頭矮小,衣着整潔,坐姿端正。這完全不像逃難的人,人員結構很不尋常。

劉大雨伸手要吃的,車裡的人擺擺手不說話。舟天河拉了一下劉大雨,他倆又到後面另一輛車旁邊,發現這輛車駕駛室同樣是兩個年輕人,但是車廂裡卻有四個小夥子和一個老太婆。這種情況也是從未見過,而且很不符合中國人情,一家人逃難哪裡會把老人放硬闆闆的車廂裡?劉大雨又伸手要吃的,駕駛室的人使勁擺擺手,催促他走開,但也沒有說話。

劉大雨懷疑這極大可能就是小鬼子,第一次直面兇殘的日本兵,他手心出汗了,但任務在身,要繼續查找破綻。他看到車廂裡有包裹,立即伸手就拿,像是餓極了的乞丐發現食物,急着拆開找吃的。車上的小夥子趕緊踢打劉大雨的手臂,阻止他碰觸包裹,但仍然還是和啞巴一樣閉口不說話。劉大雨明顯看出了他們眼裡的蔑視和憤怒,那應該是日本兵固有的高傲和自大。

舟天河在劉大雨和車上小夥子撕扯的時候,悄悄轉到車後面,快速伸手拉開了一個包裹,露出了一個鋼盔。車上的四名小夥子看到後臉色大變,一起動手将舟天河推下了車。慌亂中掀翻了一個包裹,劉大雨看到了槍支和軍裝,他确定這就是帶着武器的日軍了,一個翻身下了車,拉着舟天河快步往西橋頭走去。

快到橋頭的時候,差點被一輛車撞了,站穩以後,舟天河借着一個有利地勢向河對岸潛伏機槍手打了幾個手勢,讓他們做好戰鬥準備,剛要對在西岸潛伏的田小米傳遞信息,然後聽到兩聲槍響,兩人迅速趴在了地上,緊接着就聽到“哒哒哒”的機槍聲音。

劉大雨在忙着偵察日軍,逃亡的人們都在忙着過橋,他們似乎也感覺到了一絲戰鬥打響前的緊張,都在橋上奔跑,有些人東西掉了都不要了,過橋就像是在争命。

就在劉大雨查看第一輛可疑車輛的時候,橋頭正好有一輛小轎車橫在了那裡,截停了整個前進的隊伍,也正是借着這個停頓的時間,劉大雨他們才有機會登車發現了化裝的日軍。

原來保山有一位龍陵的富商聽說日軍越過中緬邊境,攻入中國,因擔心家人安危,連夜開車從保山回家,剛過惠通橋,聽說龍陵已經被日軍占領,不敢繼續往前,就想立即掉頭再回保山。因為人多路窄,他又着急,一時堵在橋頭,上下不得。

也是趕巧,等着過橋的隊伍裡有一輛車,早已經不耐煩,一陣轟鳴從縫隙間沖過,卻因後方正好劉大雨和舟天河快步走來,差點撞上,司機一個急刹停在了橋頭前,車子也抛錨在了橋頭,徹底堵死了上橋的路。這也正遂了舟天河的心意,後面的日軍肯定上不了橋了。劉大雨卻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那些沒能過橋的中國人身上。

守橋憲兵一邊催促着後面的人們快點過橋,同時一個箭步走到那個司機面前,喊道:“嘿!想幹嘛?這裡不能停,快開走!”

“車壞了,走不了。”司機回答得漫不經心,對焦急等待上橋的人渾不在意。

“能不能修好?!”憲兵大聲問。

“不知道!”司機很不耐煩,靠着車門坐下了,掏出煙來準備抽煙。

守橋憲兵讓司機站起來,司機不理他,憲兵直接連開兩槍,把司機打死了,然後同幾個人一起把轎車連人直接一起推翻到怒江中。

也正是剛才這兩聲槍響,讓剛才劉大雨他們剛剛查過的車輛上的日軍便衣們産生了錯覺,以為是劉大雨和舟天河發現了自己,準備攻擊他們。兩輛車上的日軍迅速打開行李包,将機槍架在車廂頂上,向前後的中國車輛和逃難的人群瘋狂掃射,機槍噴出火舌,肆意收割着無辜百姓的生命。日軍的殘忍遠遠超出了劉大雨的想象,隐藏的工兵又不敢亂動,就這麼任由日軍殺戮。

劉大雨從趴着的地面看向橋上,正好有一家三口正往東岸飛奔,男人抱着孩子,女人抱着一個大盒子,看樣子是他們一家的财産。男人跑得快在前面,女人跑得慢在後面,眨眼的工夫,女人被機槍打中了,撲倒在地,盒子也摔散在橋面上,紙币、手镯和銀圓散落了一地,男人隻是遲疑了一下,還是抱着孩子更快地跑到橋東頭去了。

劉大雨正好看到女人圓睜的雙眼,空洞地看着他,滿是驚恐和害怕,還有對生的強烈渴望,卻無法改變殘酷的現實,慢慢失去眼睛該有的亮光。“操你媽的,小鬼子!”劉大雨怒嚎,這一刻心底恐懼小鬼子的情緒一掃而光。

兩輛日軍乘坐的車子開始沖撞人群,準備強行撞開人群上橋。舟天河和劉大雨幾個戰術動作前進到惠通橋西橋頭。這時又有三個人快步跑上了橋面,遲疑地回了下頭,然後一彎腰準備過橋,但小鬼子動作更快,機槍一掃而過,三個人瞬間撲倒在橋面上,翻滾了幾下就不動了。劉大雨看着他們的鮮血洇出身體,在周圍形成一片晚霞一樣的紅色。

突然身後一聲槍響,劉大雨一驚,壞了,潛伏的田小米對小鬼子射擊了!緊接着田小米所在位置就被兩輛車上的日軍機槍子彈覆蓋了,鬼子們站在車上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不見有動靜後繼續驅趕周圍的人群和車輛,想盡快控制惠通橋。

就在小鬼子們集中精力對田小米射擊的時候,舟天河指揮着東岸開始炸橋,他對着東岸的士兵做了幾個手勢,然後迅速轉身回到劉大雨身邊卧倒。橋東頭的工兵摁下起爆器,“轟隆”一聲,惠通橋東頭整個斷掉。

十一

劉大雨趁着爆炸的混亂翻滾到田小米隐藏的位置,田小米俯卧在掩體裡,掩體上是密集的子彈坑洞,鋼盔上一個彈孔像是無底洞一樣散盡了田小米的生命。劉大雨不敢相信,伸手猛地一推,“田小米!”田小米半側的身體翻了過去,留下一大片血迹浸在泥土裡,暗紅發黑。

劉大雨一個彈跳就要起來找小鬼子拼命,被趕過來的舟天河一腳蹬到掩體裡,摔倒在田小米身邊,“給老子趴下!你要去做啥子!?送死嗎!”

“田小米……!老舟!田小米讓小鬼子打死了!”劉大雨怒吼着,仍然想站起來,被舟天河摁着沒能起來。他趴在浸透了田小米鮮血的土地上,目眦欲裂,腦海裡想起田小米的話語:“劉班長,等把日本鬼子打敗,我就可以回家了,那時候一定可以吃飽飯了。”田小米也才十五歲啊,劉大雨把手深深地插進血土裡,濕潤溫熱就像第一次握着田小米的小手。

斷掉的橋面帶着幾具屍體,掉入滾滾的怒江之中,一個翻滾的浪花把他們卷入水底再也看不見。隻剩下孤零零的鐵索打在崖壁上,還有西岸大量的群衆慌亂、驚訝、恐懼的臉。日軍因為沒能占領惠通橋而氣憤地開始胡亂射擊,一排子彈沿着劉大雨身邊掃過,濺起一溜塵煙,磞起的石子碎屑打得臉上生疼。劉大雨舔了一下因為緊張而幹裂的嘴唇,有些血腥味。

舟天河瞅準一個空當,拉起劉大雨趁亂溜進了山間樹林裡,隐藏了起來。西岸路上哭喊聲越來越多,日軍的槍聲逐漸停了下來。

那十幾名日軍依然想從惠通橋的位置過江,他們逼迫逃亡的中國人,将堵在公路上的車輛推到怒江中,試圖用車輛在怒江填出一條道路。但這個時節的怒江水位高漲,江流湍急,先後推下四五十輛車,都被江水沖走,波濤滾滾的江面上一點痕迹都沒留下。氣急敗壞的日軍把推車的群衆集中到江邊,機槍掃射而過,無辜慘死的人猶如從根部斷裂的樹樁,紛紛倒向怒江懸崖。

劉大雨躲在叢林石頭夾縫裡,看着被日軍殘害的同胞,心如刀割,“老舟,我去幹死幾個鬼子,出出氣,實在是憋死我了!”

“别給老子添亂!在鬼子兵面前逞個人英雄主義就是找死!你出去除了送死能有什麼用?還會引起日軍懷疑,再對西岸進行清洗,你想田小米的悲劇重演?”舟天河一提到田小米就讓劉大雨停了下來。

“我們就這麼看着這幫畜生禍害人嗎?”劉大雨握槍的手已經發白。

“唉,隻能想辦法撤離,從這往上不遠有個金塘子渡口,我們從那過江,和後續部隊一起打鬼子。這幾個小鬼子等會兒就該走了,他們一定還會想辦法過江。”舟天河說。

“反攻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我,不幹死幾個鬼子我這口氣實在不順!”劉大雨死死地盯着路面上叽裡呱啦的小鬼子。

太陽偏西剛剛沒入山頭,那十幾名日軍嘗試渡江無果後,直接沿着怒江西岸溯江而上,劉大雨猜測他們肯定是找上遊可以渡江的地點去了。

劉大雨跟着舟天河從樹林裡出來,對面山路上因為日軍的炮擊還在冒着煙,車輛已經無法通行,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轉過山坳後就再也看不見了。他們站在惠通橋橋頭,看着懸在半空的鎖鍊在江面上晃動,急速的江水把鐵鍊映襯得更加無助和孤獨。

西岸仍然聚集着一些人,茫然地看着滔滔的江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将流向何方。有些人堅定決絕地扭頭向西往回走,那是一種怎樣的慷慨赴死的悲壯?有的直接坐在原地望着空蕩蕩的怒江,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悲憤不能自已的凄涼?他們在等什麼呢?

注:南僑機工,在愛國華僑陳嘉庚、梁金山先生的倡議和組織下,海外華僑紛紛響應祖國号召,回國在昆明接受山地駕駛培訓後,投入到抗日救國的洪流中。面對敵機轟炸、疫病和覆車事故等空前的戰争磨難,南僑機工們付出了慘烈的代價。3193名機工中,有1000餘人在滇緬公路上獻出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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