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焚心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瞧這人,又在死人堆裡翻東西!罪血便是罪血!”樹林盡頭,翠濤拂動,葉空中漏下淡淡光線,十丈紅塵裡屍骸遍地。

“不是所有的戰利品必須上繳嗎!這都下得去手......”那個兵卒抹了下血迹未幹的刀柄又啐了一口,夕陽下幾人兵卒哈着霜氣正在離開。

“你莫非活膩了,莫惹他,他那身手,咱頭兒見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快走,快走......”秋花荼靡,一地枯黃,兵卒相繼走遠。

耳畔的碎語随着落日淡去,一少年頂着一頭亂發神情軒朗地置身屍骸,正置若罔聞地摸着一具商賈模樣屍身的衣袋。天邊夕陽銜山,畫面仿佛經年的夢,再溫暖的光線亦化不開夢裡的濃霜。夢裡亦是滿地屍骸,火光和灰燼重影森森,伸手一觸,灰飛煙滅的親人碎了。

少年名喚亓小白。

此時他注視着地上橫死的商賈,華貴厚衿下壓着的一繡花包,拙劣的針線,他順手連包帶銀錢挂到了腰間,琢磨着回去和頭兒對半分。倏地,他盯着商賈的胸口,那被刺穿的血窟窿處似乎有些異樣。小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避開那插着的鋒利箭頭,他拉出胸襟裡帕子的一角,一封血迹斑斑的書信被扯了出來。未加考慮,他揉皺紙張,即将丢棄時,仿佛是錯覺,那死不瞑目的商賈眼眸似亮了一下。定是錯覺,他估摸是西邊薄霞的映照。思忖片刻,他還是悻悻地将書信攤平揣進了胸口甲胄。

四下寂靜,安靜的仿佛時光停滞。

忽然林間很輕的足音傳來,他猛地回頭,對上一張面容清秀的臉。那兵卒一雙杏花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滿臉的血迹也遮不住他五官的立體精巧。南平候的人,亓小白莫名緊張,記得一個時辰前他鬼使神差救了他。小白屬于西安候手下,他到現在都不知為何要丢出腰間的匕首朝着偷襲他的人,是因為此人幹淨似濁世間一泓清流?還是他行雲流水的身手?或許隻是出于那該死的感覺。此人即便站着,此時也站出了一身傲骨的模樣,那高出一個頭的長矛背在身後略顯沉重。

“還不走!大白天詐屍啊!”

“抱歉,你我敵對,為何出手救我?”

“手裡的刀打偏了,誤打誤撞替你擋了。”

“哈哈哈,那青羽感謝仁兄的歪打正着了。”夕陽餘晖下,他忽閃的修長睫毛根根分明,落落大方地抱拳,眉眼間卻有種呼之欲出的鋒芒。小白揮了揮手,覺察他的視線移到他的脖頸處,随即道。

“謝便免了,給我半個月夥食費,如此一來你我兩不相欠了。”青羽淡淡一笑,視線掃過小白搜刮來的那堆琳琅滿目的物品上,随手從懷中掏出銀兩遞過去。

小白未有停頓地接過,手上一抛後接住收好。一番悉索整理後,抹了一把凍的有些麻木的鼻子,低頭将一個麻布包裹打好結背好,伴着兵刃的碰撞聲,一人一刀徐徐入了落日餘晖下的畫中。叫青羽的兵卒蹙眉思忖,此人看似算計卻有種曆經世事後的淡漠,為何對他有莫名的好感,還有他脖頸處的烙印,來自沮陽城......

望着滿地的屍骸,他開始用身後的長矛掘坑。客死異鄉,埋骨荒山,這亂世裡似乎也正常。

夜闌,一人一刀閑庭信步地折回此處,吓壞了拖着一具屍身的青羽,須臾兩人相視而笑,随即一個掌燈一個掘土忙乎了半宿,将所有人的屍骸埋了起來。一片破舊木牌,幾個并不齊整的碑文,番條山南平軍之墓。

放眼平望,暮色下千裡不見人煙。

獵獵寒風在山林間吹來,冤魂在新草下哭泣。

三月後的官道上,柳花抽出嫩芽綠了江南岸。通往平城的路口一少年搖大擺地走着,利落短衫和護腕,束起的亂發襯着他俊秀的面容,細長的眉眼不時彎成月牙,透着聰慧的光。偌大的包裹在他背上很是不搭,一路上他不時解開包裹擺出琳琅滿目的物品沿路販賣,賣了一陣喊累了便靠着包裹倒頭呼呼大睡。那包裹仿佛是個百寶箱,什麼都有,行人紛紛揣測他是哪戶家道中落的有錢公子。然而當他摸出一包包胭脂花粉時,驚掉了一衆圍觀行人的下颚。

“來看一看,瞧一瞧,錯過一次便是一世......”他盤腿吆喝,後背那把長刀裹着不知何處扯來的花布,露出一截锃亮的刀柄。

片刻,他收起物品伸了個肆無忌憚的懶腰,望了眼西天落霞,随手将包裹打結後往背上一抛,繼續前行。殊不知,霞光下他身後兩人不緊不慢地尾随着。

一間破廟,鋪好一堆幹草後,少年和衣躺下。夜間的一絲寒意自門縫襲來,幹草根本堵不住門上被踹出來的大洞。他朝香案邊挪了挪,包裹在屁股下有些硌應,往外推了推。閉上眼,他腦海開始回想那封書信的内容,雖三月已過,信上内容卻記憶猶新。那個死去的商賈信上說這幾日便會回去平城,口氣是對着自家孩子說的。數年來小白已經忘了這種被關切的感覺,久到仿佛心底封着一個匣子,上面有厚厚的塵土,打不開也不無法打開。那個既清晰又模糊的背影,曾經抱着他站在沮陽的城樓,望着千裡山河,無垠平原,說涼國将會迎來太平盛世,太平......亓小白内心一陣唏噓。

涼國兵權分散,王侯割據。淩雲将軍在世時四下安穩,百姓安樂,他一死,他手下将士劉寰得勢,權勢滔天。先帝突然騎馬巡視軍營時不慎墜馬身亡,病怏怏的太子被扶上龍椅,北瑄王出逃漠北。不日劉寰一躍成為涼國護國軍統領,舉着饕餮旗幟到處燒殺劫掠。四處分散的王侯并不買賬,和那劉寰不時便有沖突和摩擦。涼國亂世自此開始,無人能崛起收攏四境,統領這一盤流動的散沙。

亓小白因來自罪城沮陽,罪血無法加入涼國護國軍,他也不屑于穿着護國軍黑色饕餮裝束,故在不同的勢力間遊走。目前西安候軍營的頭領甚是喜歡他的機靈,故而留了下來。此番告假來了平城,隻為這封順來的書信。

楚湟雨,找到她後,他要告訴她,她父親已死。

這商賈約莫也是冤死的亡魂,不然怎麼會死在一堆南平軍兵卒中。

他抱緊刀身,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管這等吃力不讨好的閑事,此女沒了父親和他有何關系。他,亓小白無牽無挂,孑然一身,畢生的心願便是攢夠錢,去一處青山綠水之地造個小院子過餘生。

此時,迷迷糊糊的他有了困意,眼皮不聽話地重了起來。一陣冷風,廟宇陡然陰森起來,他縮緊身子,将胸口抱着的那柄刀換了個位置。陰風依舊飕飕,他念着佛祖護佑,沒一會兒入了夢鄉。夢裡,沖天的火光如同火蛇,千萬條竄上了漆黑夜空,地面哭喊聲一片,撕心裂肺回響在那個城池。護城河的水在蒸發,卻怎麼也澆不滅那熊熊大火,烈焰焚城,燒了幾天幾夜,燒死了一城罪血。沮城成了一堆殘垣斷壁,未逃出的百姓屍骨不全,分不清彼此。夜色中,那個半途折回的男孩驚恐地雙眸看着那片火光。往後日子,不管睜眼還是閉眼,他眼前皆是這可怖的一幕。

爹,娘......亓小白聽到仿佛來自蒼穹的聲音,撕扯他的身心。他倏地坐了起來,帶起腰部一陣酸痛,原來喊聲發自他喉嚨深處。廟宇外風聲帶起細微的足音,他順勢滾到香案後側,擡眼間,對上佛像那俊俏的面容,他修長掌心中,一朵盛開的黃花格外惹眼,是誰這般無聊戲弄佛祖。

“少主,裡邊無人,咱們在此稍作停歇。”年輕女子的聲音傳來,破廟的門被推開,一個踉跄聲伴着一陣風卷了進來,差點滅了案台上閃爍的燭火。

“好......”

隻聽那好字剛落,一聲“小心”,兵刃相交的聲響。香案後的小白可不願趟這渾水,繼續靠着休息,随着越發激烈的厮殺,幾人竟然打到了小白藏身之處。待看清厮殺的幾人後,小白嘟囔着,又是他!他看準時機腳往外一伸,一個黑衣人腳下踉跄,差點兵刃脫手,随即便朝着小白而來。

小白揮動裹着花布的刀身去擋,“對不住了,佛祖爺爺。”幾個回合下來,小白扯去花布,露出森森寒光的刀鋒,燭火映照下令人生畏,片刻那兩個詭異身法的男子落了下風。忽然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兩人皆撲向了小白。少年低首,轉身回避的當口,一人麻溜地提起他的包裹竄出了門,“呃?”剩下的那人也迅速遁走,亓小白急眼跟上,手臂卻一把拉住。

...

“莫去追了,錢财乃身外之物,此二人手段狠辣,并非善類。”小白回眸間注意到他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青羽指尖的力道傳來,如逢太平盛世,這雙手分明是舞文弄墨,讀書考功名的料。

“身外之物?于我, 亓小白而言,人不為财死,天誅地滅!”忽然屋外一道閃電劈來,小白一個激靈,眨眼和對面的青羽面面相觑,看來飯得好好吃,話需好好說。

“ 瞧吧,得罪老天了,罷了,欠你一月的夥食!”青羽松手,長矛一轉順勢收起,潇灑利落。

“如此,如此甚好,話說,你怎會在此?難不成你還帶人跟蹤我!”小白戲谑道,其實他已留意到那兩個黑衣人行事的風格,很像如今專門和朝廷對抗的幽軍,幽靈般神出鬼沒劫富濟貧,可是他,亓小白明明很窮啊!

“你未免太擡舉自己了,我、我是有事去平城。”

“那你為何擅離軍中?此番是,回家?”話一出口,青羽頓覺不對,視線落在他脖頸處的烙印。

“家......?”少年轉身,落寞的眼神青羽似曾相識。

随即,他瞧見小白手臂劃破的一道口子正溢出鮮血。青羽上前幫着卷上衣袖,一片傷疤駭人地顯露出來,緩緩爬滿整條手臂,仿佛一條蠕動的蜈蚣,甚是可怖。他身後的女子失聲驚叫,處事不驚的青羽也明顯一顫,蹙眉眼神示意身側女子,女子捂着嘴唇不再言語。亓小白迅速将手臂縮回,從胸口胡亂掏出一塊帕子裹住,這亂世裡誰沒點不得已的苦楚,身側人巴掌大的面龐依舊看着他。他摒除绮念,忽然一摸腰間,眼眸瞪大,匕首沒了,昨夜為了防止丢失他放在了包裹一起。他一拳打在香案桌腿上,嘩啦一聲桌台應聲倒塌,跟着青羽的女子面露不快,青羽看着小白愠怒的樣子很是疑惑。三人手忙腳亂地撲滅燃起的燭火,小白忙着跪拜佛像,連聲說着歉意。一陣涼意,風吹進廟門,佛像手中那朵小花落了下來,不偏不倚掉在青羽的發間。

未睡多久,東方泛白,晨曦漸漸包裹着破舊的廟宇,仿如世間仙境。

亓小白四仰八叉伸了個懶,蹬上薄底快靴,心念一句“佛祖大人佑我”滾出廟門,忽然身後廟門“砰”地倒塌,小白慌忙折回将其重新安上。遠處那兩個身影已漸漸籠在晨曦裡,渺渺般去往平城方向。

平城今非昔比,往日淩将軍駐守期間百姓可開門酣睡。如今兵荒馬亂,家家戶戶皆是閉門不出,商販賺錢小心謹慎,賺來的幾個銀錢也難守住,不是被官府擄去交稅,便是被盜匪劫掠,偷偷營生,舉步維艱。

話說亓小白,即便持有西安候軍牌,還是被摸了個遍方才入城,如若那包裹還在,約莫也會被搜走,此時心倒也平了。走到城中,已故淩雲将軍的塑像威嚴落拓,小白将一路上采摘的花朵放在石像腳下,他仰望這尊風吹雨淋的人像,照着将軍舉着兵刃的樣子比劃了幾下,迎來路人的竊笑。他繼續旁若無人地尋找,腦海裡浮現那座城池,曾幾時也是如此商鋪林立,歡聲笑語,護城河畔浣衣嬉笑的場景,飄渺甜濃得仿如昨日。如今都沒了,桃花源般的沮陽沒了。

他四處轉悠找着楚家,心想該是個大戶人家,此番又可以拿到一筆錢财,小院的一個小角落有了。

忽然,一條帕子掉落足前,風中的香氣拂過鼻息。小白眩暈地站穩身子,擡眼間對上二樓一女子狐媚的眼神,她輕紗薄衫,一颦一笑勾着少年懵懂的心神。

“小公子,莫非和姐姐有緣。”小白此時明顯覺察路人繞着他走。

“姐姐人美心善,這帕子......”他拾起帕子意欲調侃,一股濃香襲來,話音未落,眼前的景象怎模糊起來,耳畔一片香豔笑語。中招了,沒人教過他如何應對美貌女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魂歸身軀。小白睜眼,香衿粉紗,女子香閨,他跳将起來,瞬間又無力地倒了下去,迷藥令他身子酥軟,隻得手腳并用将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幸好衣衫齊整,門外傳來交談聲。

“仙夢姐姐,這賊人,要不洗洗幹淨,留着晚上享用。”

“不急,一時半會醒不了,隻是方才送來的女娃,怎如此難纏......”小白聽到享用二字,随即腦海浮現軍中的頭兒。一日他未加通報進去營帳,瞧見的那一幕令他至今想起依舊耳垂發燙,渾身燥熱,這便是喜歡嗎?母親昔日曾說,喜歡一個人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比如她傾心父親那般,可他似乎從未有過。

小白意欲起身尋找他的兵刃,門卻被輕聲推開了。人未至香氣先行,他皺了皺眉。對方輕不可聞地行至床榻前,小白壓制着心跳佯裝昏睡,想着萬一有事便跳起來拼了。須臾,輕紗撩過面龐,纖細的指尖撫上他下颌,一絲疑惑自女子口中而出,“奇了,竟有幾分他的影子。”小白攥緊掌心,額頭上竟有汗珠溢出,女子口中的他是誰?他,亓小白是何等人,兵刃相交下如百足之蟲不死,千鈞一發時會裝死避禍,無親無故九死一生活到現在實屬不易,為了什麼,他迷茫,隻是冥冥之中似有人叫他回去某處。忽然,耳畔一陣嘈雜,伴着女孩的喊叫,面前正細細端詳的女子身子一顫,收了手轉身離去。

帶上門的瞬間,小白翻身下床,在角落尋到兵刃,想着這些人并不聰慧,竟任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腦袋探出門縫,随即他聽到楚家二字,楚家?莫非便是那個楚家。幾個起落他上了房梁,翻上屋頂。屋檐盡頭的落霞美輪美奂,如若沒有糟心事,賞賞這景緻也不錯,他于世沉浮,心裡是否還有天光雲海。蹑手蹑腳來到聲音所在之處,他掀開瓦片一瞧,屋内一側柱子上綁着一女孩,約莫十二三歲,繡着菡萏的白色衣衫,輕輕一動如風擺荷葉,清麗脫俗,莫非是楚湟雨?

“還想回去!哈哈哈,楚府中人拿了銀錢賣了你,你爹爹也不要你了,不然為何縱容你庶母如此行徑......”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女孩哽咽話語不清,鼻涕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小白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楚湟雨,果真人如其名,看來此番錢财無望了。算了,這等閑事還是莫管了,正欲離開卻聽小女孩挺直身子,“爹爹是全天下最喜歡我的爹爹,他定會找到我的。”似曾相似的話語。

那個身穿綠羅裙的女子一句關去柴房,小白合上青瓦,躺在硌人的屋頂呆到了夜深人靜。其間聽到下面有女子大驚小呼聲, 那小子跑了......小白勾起唇角笑看皎月,伸出手指覆蓋住,原來蒼穹的日月如此之小,卻能照全這世間,而他卻蜷縮在一處苟活着。隻要救出那女孩告訴她,她爹爹死了便離開。久遠的記憶如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閃過,一城沒了,親人灰飛煙滅,被打上罪血的烙印,定了謀反的罪名。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其中是否與那個北瑄王有關呢?

凝視蒼穹,身子仿佛有個巨大的黑洞。此時有風穿過,一縷幽魂遊蕩在世上,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飄蕩,尋着死去的人。

...

一滴無聲的淚沿着眼梢落在瓦礫上,留下一彎深色印迹,不遠處黑壓壓的樹影,倦鳥窸窣在枝頭,讓他回來現實。此時的平城,不知又有多少悲歡離合正在上演。

須臾,一個倒垂檐勢抱着樓柱溜下,他找到屋後的柴房,所幸無人看守。用刀劃開窗棂的插銷,他跳進屋内。月色下女孩睡得很安靜,看來折騰累了。此時聽到響聲倏地睜眼,在喊叫前小白竄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唇,“噓,不想死,便莫喊叫!”

殊不知,此時背着大刀的他,如同上蒼降臨的神明悄然下凡。他蹲在女孩面前,輕聲問問:“楚湟雨?”四目相對女孩一個勁地颔首,莫名的信任感在心底湧起。解開綁着她的繩索,小白将屋内的柴木堆起在窗下,先行跳出去,然後伸手拉起攀附在窗口的柔軟手臂,觸碰間一絲異樣在心口泛起,長大後他還是首次觸碰女孩的手。平複心神後他示意女孩跟上,誰知衣角被緊緊攥住,他于心不忍地将手給她,女孩歡快握住跟了上來。夜未央,尚有不少窗戶口依舊傳來不堪細聽的調笑,路過偏僻的那間,屋内似乎傳出熟悉的聲音,亓小白身子一頓,緊了緊楚湟雨的手,沒有停下。沒一會兒,楚湟雨明顯跟不上他的步伐。須臾,背着楚湟雨的小白來至後門,一見守衛衆多,小白頭皮發麻。他眼眸一轉附耳囑咐女孩幾句,随後折回柴房。頃刻間,火光上冒,随着風火勢逾猛,“着火啦!”一聲大喊後,他快速尋到貼着牆根的女孩,守衛身影全無,果真中計。

欲滅未滅的火勢,仿佛卷起的巨大漩渦,在将整個天下都卷進去。

幾個時辰後的破廟裡,造化弄人,他亓小白又回來了。看着燭台上燭淚兩堆,餘火猶起明,佛像添了些香火,隻求攝心并不佞佛。雙手合掌女孩眼神複雜,佛祖俯視着兩個蜉蝣般的凡人。

“給,吃吧。”取下供品處的糕點,亓小白遞給女孩,遭到回絕後他自行啃食起來,折騰一天還沒怎麼吃東西。聽到女孩肚子的抗議聲,小白默默留下一半放在她身側。

“明日我便送你回去,你可認識回家?”

“不回去!我就要去找我爹爹,他說這幾日便到了,回去庶母還是會賣了我,爹爹回來後,無人再敢欺負我了!”小白無奈地捏了捏眉心,意欲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如若此時說她父親死了,豈非斷了女孩存活的念想。

一番交談,小白猜到那商賈死去的緣由。原來這女孩的叔父竟是南平候,難怪西安候要剿滅與之有牽連的人,這涼國當真沒了百姓的容身之所。小白用手枕頭,想着這涼薄的亂世中誰将是這天下的枭雄?西安候,性情直率,卻如昔日的楚霸王般傲慢輕敵,而這南平候,為人謹慎,謀略有餘卻勇氣不足,如今又出來一個幽軍統帥,據傳有勇有謀,小白卻嗤之以鼻,昨日還被其手下洗劫一空,全無半分好感。半響看了眼身側安靜熟睡的女孩,身子困倦,沉沉睡去。

清晨,小白睜開眸子,昨日的糕點不見了。佛像下跪坐着楚湟雨,她口中喃喃自語祈求父親的早日歸來。小白卻瞥見佛像似乎瞧着自己,他又一個激靈,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

此時廟門外一陣蹄音傳來,人數似乎不少,隐約聽到,“昨夜那人當真在這廟中?”心想死定了小白拉起楚湟雨朝廟後門走去,不經意間回頭卻瞧見佛像下面的木闆掀起一角,原來是昨日香案坍塌後露出了通道。

片刻,一棵尚需幾人環抱的大樹下,亓小白和楚湟雨喘着粗氣靠在一起,總算逃了出來, 還有幾本在通道内順來的書籍。帶着女孩能去哪裡,況且她還堅持要等商賈的回歸。亓小白無奈自胸口摸出那封書信,和楚湟雨解釋說她爹爹還有要事,故叫他來接她,看着女孩将信将疑的樣子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不遠處的廟宇中,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站在佛像下,一手攥緊一柄匕首,思忖着,難道真的是他?十年來,他找遍了涼國所有城池,未有他的一星半點音訊,他一度懷疑他弟弟已不在這世間。他,亓峥已是個死人,在那場大火中身隕,而他唯一的弟弟生死不明。這匕首是父親的遺物,加之手下兩人的形容俨然便是亓小白本人。亓峥昨日一見到這匕首便趕來了,卻還是晚了一步,瞧着包裹中琳琅滿目的物品亓峥有些茫然,這是亓小白的物品?竟還有一堆脂粉?那個從小衣食無憂,聰慧靈氣的男孩如今才到舞象之年,卻對女子的胭脂水粉感興趣?

“将軍,這淩将軍的遺孤如何安置?她亦是輾轉幾次才聯系上仙夢姐,如今在平城花樓。”亓峥将匕首插好,蹙眉聆聽着手下的禀報。

“今夜先去會會。”

“此外!傳令下去!不得搶掠百姓錢财,如若違紀,按軍規處置!”

“是!将軍,昨日隻是……隻是那小子,不對,是小公子那些财物瞧着便不像是他的,随後所至的兩人定是同夥,不然怎會幫着一起對付我們,話說小公子身手着實不錯。”

“ 哦?”

……

片刻,亓峥踢了踢地上的幹草,留下昨日二人繼續尋找亓小白,他則率領其餘人翻身上馬朝南而去。劉寰率領的朝廷軍已開始陸續收編各方勢力,父親亓煥的死在亓峥心裡始終是個心魔。謀反,他想父親如此正直公允之人怎會謀反!劉寰,定是劉寰陷害淩将軍,父親曾經收留過将軍,還有出逃的北瑄王,全城的百姓不能就這樣枉死了。

一年後的寒食節前夕,靜寂的小徑上,一對年輕男女在淅淅瀝瀝的斜雨中奔跑,踩着滿地的荼蘼。少年托着包裹擋在少女頭頂上方,卻還是免不了她的數落。

“亓小白,讓你不帶傘,來這鬼地方幹嘛!人都未見一個。”

“叫哥哥!又沒讓你跟來,在家待着不好!”

“你就想抛下我自己走,我偏要跟着,休想将我丢下。”少年便是亓小白,一年間眉眼深邃許多,膚色黝黑,還是那柄長刀。身側的少女便是楚湟雨,一年間她跟着小白四處找爹。随遇而安的兩人為了生計什麼都幹,昔日的富貴小姐如今活脫脫一個江湖女,除了在小白面前還存有些小性子。一年間嘗盡了涼國的人間百态,隻是眼中的光亮一直沒滅。

忽然少年站住了,蹭去面龐濕漉的發絲,神色空寂而淡漠。雨絲漸漸淡去,天邊出現一抹淺紅,一束光照在前方的廢棄城垣上。雜草雨後瘋長,約莫已長了許多個年頭,斷壁縫的槁灰裡生出無數的花苞。

“這是什麼鬼地......”楚湟雨拍了拍沾濕的衣衫,剛想脫口而出,眼梢瞥見亮光下身側人眼眶有了晶瑩,他竟然哭了。她惶恐地下意識地去拉他的衣角,如同那次出逃一樣。

風空蕩蕩拂過此處,滿山的枝葉瑟瑟聲蓋過了眼中的空寂。

緩緩走到牆垣下護城河的橋上,河面寒意,撩人肌骨, 河邊一蓑煙草,仿佛一片素缟。小白跪了下來,一跪,跪出了千萬冤魂。他似乎瞧見漫天的人影遙不可及,有人撫着他的面頰,我回來了,雖然仇還未報,但是真的想你們了。夢裡淚流滿面的地方,小白的堅強化為齑粉,酸楚流淌在一草一木上,殘垣斷壁此時仿佛在天地間顫栗。這輩子他還能報仇嗎?回神間,身側的人也跟着跪了下來,他摸了摸她的頭。

小白積攢了數年來的勇氣走在殘垣斷壁間,骨頭縫裡都冒着悲傷,他踉跄着沿着河岸漫無目的地走着。忽然淡淡的香燭味飄來,誰在祭奠這城的罪血?滿地的白花填滿他朦胧的視線,還有父親最愛的酒盞,小白知道裡面是亓煥喜歡的烈酒。

到底是誰?

楚湟雨此時想起了平城的家,母親早逝,父親杳無音訊,自己如浮萍般無根漂泊,有家難回。可比起身側人的苦難,她這點心酸又算什麼,看着他一身的粗麻,想起了清晨自己暗暗的腹诽,此時化為讪讪緘默。

入夜,升起的火堆閃爍成兩人眼中的細碎芒色。裙擺掃過火星,她靠在小白身側,一種依戀綁着兩人。忽然小白拿起燒紅的枝幹朝着自己頸部燙去,他要燙去那罪血的印記。

“亓小白,你瘋了,不要命了!”她慌忙去攔,裙擺拂過火堆燒着了,小白顧不上疼痛撲過去踩滅。與此同時身後出現幾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将毫無防備的小白打暈拖走,同時也扛走了胡亂撲騰的楚湟雨,女孩口中連聲呼喚着亓小白。

次日清晨,小白在颠簸中睜眼,馬車裡還有幾個與他一樣被綁着昏睡的人。顧不上脖頸處疼痛,他尋找着楚湟雨的影子,惶恐不安如掙不脫的繩索,他打量四周,瞬間看到了旗幟上的饕餮圖案,護國軍。行駛在官道去往北方,沮陽是南北交通要塞,往北便是涼國都城豲都,他們落入了劉寰手中。

一日不到,馬車中同病相憐的人皆熟識起來,有來自南平候軍營的,也有西安候的人,小白沒有自報家門。他瞧見一人脖頸處也有罪血記号,而他脖頸處的肉似在潰爛。

“據說幽軍和劉寰的人打起來了!”

“那幽軍統帥深不可測,有人說他也是罪血,來自昔日的沮陽城。”小白聽着,胸口狂跳不止。

“當真?沮陽城的人都燒死了,怎還有人生還?”

“說是亓城主的小兒子,我也不信,那小娃娃才多大,能統領幽軍?”小白頓時唏噓,謠言傳得神乎其神,他這模樣,生死尚不知,還能統領幽軍。

随後的日子,皆是談論幽軍和護國軍的戰役,說那幽軍統領如何勇猛,隻是劉寰的大軍有着數量上的壓倒性優勢。半月後,突然南平候軍隊夜襲,據說死傷不多,有輛囚車被劫走了。小白希望楚湟雨在裡面,南平候至少是她的叔父,不會有性命危險。

月餘,官道上行人熙攘起來,零星的村落沒了,商戶多了起來。一聲嘶鳴号角,豲都在不遠處巍然出現,仿佛虛幻的勝景,宏偉的城垣比沮陽城大了不知多少倍。所有人睜大驚愕的雙眸,小白張着嘴,看着前所未見的涼國雄偉都城。父親曾說,等他到了弱冠之年便帶他來這巍峨的都城,此時他狼狽地來了。

“據說建造這座巨城時,不知多少冤魂血祭城垣,哭死了多少良婦。”

“咦?那城門口挂着誰的首級?”

“啊,竟然是顆人頭!”小白也看到了可怖的腦袋,随着車馬的駛近,淩亂發絲下那人睜着雙眼,死不瞑目。究竟是誰?小白真想撥開那額前的亂發去細細端詳,那睜着的眸子盯着他,如同那日破廟的佛祖。小白莫名地心慌,他一眼不眨地望着, 直到脖子發酸。所有人城門口下車,那首級更加近了。

“看什麼,幽軍魔頭的腦袋,死不足惜,快走!”

小白莫名滿眼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癢癢地從散亂的鬓發裡蜿蜒下去。此人面容有些他死去哥哥的影子,可他不是在那場大火中死了嗎,小白如今看什麼人都像自己的親人,莫非魔障了。

“這幽軍魔頭叫,叫什麼?”小白為掩飾住流淚的面容,将淩亂不堪的鬓發垂下蓋住眼眸。

“問什麼問,誰知曉罪血的名字!”

罪血!小白咬着牙内心升起憤怒,一年來他在山青水綠的地方幾乎忘了世間的血腥,這一幕再次勾起他翻江倒海的恨意。不是誰想偏安一隅便可以天下天平的,如若這世道不變,亂世依舊,而他也永遠洗不掉背負的罪血烙印,頸部結痂的傷口此時警醒着他。

“竟然朝老子瞪眼!關起來,晦氣!”

小白拖着枷鎖,走出了千斤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入這陰森的城門,那顆腦袋已經頭頂上方了。小白心下想着楚湟雨,四下瞧着,哪裡有她的影子,她可千萬不要死。

入城後,滿街道都是禁衛軍巡視的身影,這涼國的國君可真懼死。

幾乎每個店鋪面前皆有禁衛軍的身影,小白看到每人臉上虔誠甚至畏懼的樣子。在他的腦海沮陽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城池,百姓安逸幸福,那是自然而然的開心,面上藏不住的喜悅,沮陽城,可惜沒了。

這一刻,亓小白突然明白了沮陽城被燒毀殆盡的原因,誰會容忍這樣的地方存在。

劉寰,你不死,不足以告慰沮陽城百姓!

劉寰的府邸位于豲城西南方。此時劉府的練武場上,有人附耳對着劉寰說了幾句,随即這個面色略微偏紅的男子,捋着一片黑須哈哈大笑,“好,不過,老子今日不開殺戒,取了這幽軍統領的首級足也!”

“将軍,三夫人來了練武場。”劉寰一個起身,口中嘟囔着女子來此幹嘛,眼神卻不由看向不遠處的圓形拱門,有些不可思議地想着她怎突然變了性子。這劉府三夫人是劉寰行軍路上行至平城,在花樓犒勞将士們時擄掠回來的,那次半夜差點被人偷襲刺死,連滾帶爬狼狽逃出花樓時遇見披散長發舉着長矛的女子,那一刻劉寰狼狽外表下的心狂跳不止,他要定她。一路上女子以死相要挾不從,别看這劉寰殺人不眨眼,對女人卻有十足耐心。女子剛回将軍府便鬧得整個劉府雞犬不甯,劉寰的正室不幹了,逼着劉寰趕她出門。拿了幽軍首級的劉将軍卻去病秧子國君處要了聖旨,不日即将擺酒設宴。

“将軍,聽說你抓了幾個罪血?”英氣十足的女子堪堪走出了士卒将士的氣魄。

“怎麼,看來夫人對此感興趣?”看着近前的美貌女子,清瘦的五官立體分明,挽了個發髻顯得格外柔美,劉寰最喜歡這種性子的女子。

“本姑娘,倒要看看這些罪血的模樣!是不是脖頸處有方烙印?”

“夫人還知道這個,來人,都給老子帶上了!”

片刻,亓小白昏昏沉沉地與衆人到至場中,瞧見劉寰他眸子立馬似一對燧石,冷冷的藏着怒火。可腹中空空,身子虛弱,頭頂陽光,加上一路的行程小白覺得雙腿幾乎難以支撐。突然身側有人直直地倒了下去,一聲拖下去埋了,小白聞言堪堪後背一挺,拷着的枷鎖越發沉重。如此這般被埋了多可惜,劉寰的人頭還沒拿下,死了如何去見地下的父母鄉親。

摸着肚子的亓小白瞧見了劉寰身側的女子,怎似曾相似,她......她怎和那個,那個青羽如此相像。想到青羽,小白想到他的一月夥食費。帶着楚湟雨他沒有折去西安候軍營,和青羽也未曾有過交集,此時女子也一眼不眨地打量着他。

“你,出來,脖頸處怎有結痂,莫非是在掩示罪血身份?”劉寰指着亓小白,小白悻悻地走出來,将長發甩到腦後,摸着脖子不語,觑着女子直愣愣的神情,想着或許可以擒住她來要挾這魔頭。

“夫人?夫人這是怎麼了?”劉寰發覺了兩人間的異樣。

“呃?無妨,将軍,臣妾去幫你驗證下罪血的身份。”劉寰剛要制止,卻見女子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小白的面前,拔出腰間的匕首抵着小白的下颌。小白愣住了,是他丢失的那把匕首。先前被兩個賊人偷了,怎到了此女子手裡。對上她清澈的眸子,小白身子一僵,這不就是青羽,他怎麼男扮女裝成了劉寰的夫人。造化弄人,這劉寰是眼瞎嗎?竟瞧不出青羽是個男子。

随着女子近前,小白下意識退了一步。他對過于親近的距離有些不适,況且和青羽如此親近,仿佛那日在花樓被人撩撥的感覺。

“退什麼!怕我?瞧這傷疤,還真下得去手,看來軍中夥食不好。”小白聽到夥食兩字堪堪穩住了心神,是青羽沒錯,他究竟怎麼回事,不是也恨這劉寰嗎?莫非......

“夫人怎知他是兵卒?莫非認識?”

“有些像昔日的仇家,将軍,這人給我,我要留着慢慢折磨,你說好不好?”她盯着小白幾日未曾梳洗的面容笑着,這笑聲掩飾着她微顫的身子,小白發覺她的面色蒼白吓人。

“夫人若上戰場,豈非比你夫君更加狠厲!哈哈哈!”

“這位夫,夫人,能否容我洗洗幹淨,再給你折磨......”小白摸着腦袋破罐子破摔,烈日當頭他有些脫力,這下要被埋了。

......

幾日後,天氣陰沉,吹風豲都,細碎的槐花落滿了街道。劉府張燈結彩,劉豲舉着酒杯穿梭于親朋和同僚間,寒暄祝福聲不絕于耳,面色微紅的他灌幾杯酒越發滑稽可笑, 可所有人都捧着他。連涼國國君,那個病秧子也被擡來賀喜。

入夜,一場大火自牢房燒起,燒死了一牢房的罪血,還有劉寰和三夫人的新房。三夫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劉将軍則躺在燒焦的鮮紅床衾上,腦袋不翼而飛,身首異處。

半個時辰前,一組禁衛軍持着劉寰的令牌以要事為由出了豲都。城門合上的那刻,有人躍上城樓,拿下懸挂的首級,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眸,包在白色的包袱裡, 挂上另外一顆碩大的腦袋。此人伸手矯健,幾個起落跳上馬背,片刻伏在馬背上,身子抖得像篩子,無聲的淚在靜寂黑夜中流得悄無聲息。

翌日,豲都亂了。病秧子國君聽到劉寰死訊咳個死去活來,都說涼國快要完了。病秧子沒有子嗣,豲城外諸侯環伺,劉寰的死仿佛預示着王權的更替即将來臨,此時百姓想到了那個出逃漠北的小王爺,是否會殺回來。數年前淩将軍被害後,病秧子被推上了王座,而那個不可一世的北瑄王因仙逝的母妃是漠北郡主,奪嫡不成便途徑沮城潛逃漠北,他一離開沮陽便一場大火。

此時離開豲都的那支禁衛軍,全部人換了衣衫,裡面赫然就有亓小白,穿着男子裝束的青羽依舊英姿飒飒,此外還有幾個牢房中的西安軍同袍。擇一處青山綠水,小白捧着白色的包袱,一步步上山,在山中内湖邊挖了個坑,埋了包袱中的首級。小白種了棵樹在上面方便日後認領,靠在新墳上覺得天地遼闊,怎麼就容不下沮陽,容不下自己的親人。破廟錯過此生再無緣相見,佛祖為何不顯靈。

“哥哥,這地方不錯,是我喜歡住得地,你先在此處安息,來日沮陽城重建後,我來帶你回家。”

“亓峥将軍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與他見面後,我方知你便是他一直在尋的弟弟,你未回軍營一年間音訊全無,不然也不至于沒能見上一面,亓峥和劉寰此前一戰,幽軍出了叛徒,将軍被暗算,被賊人取了首級示衆,此時幽軍群龍無首。”

青羽說起那次與亓峥的會面,小白細細看着将男裝穿得如此落拓的女子,不愧是淩雲将軍的女兒。他和淩雲将軍有一面之緣,那是在沮陽城的家中,他尚幼,父親似乎和将軍相談甚歡。小白忽然有些局促,看着青羽的面色似乎越發難看,一個女子在亂世颠沛流離實屬不易。她們一行人在花樓未能殺了劉寰,她便甘願屈身欲擒故縱地接近他,隻為此次的一擊斃命。

“給,将軍的信,此前他托付給我,想着哪天會遇見你,或許看後你知道今後的路該如何走。”青羽将一封信箋遞給小白,同時匕首歸還,這是她的使命。

賢弟親啟

見信如見人,若你看到此信,哥哥已無緣再見你一面。那日,你走後,父親将我放在護城河的水閘房裡躲過了大火,所有人都沒了,那次你跟着北瑄王去了漠北,為兄尋到了漠北,卻被告知你半路逃了回來......幸好後來遇見了淩姑娘......父母和一城的百姓枉死,為兄知曉你這些年日子艱難,此後的路為兄不能陪你了,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事,故你随心便好。

這些年,幽軍一直和北瑄王有聯系,若你實在要替沮陽百姓報仇,便去聯絡他,此外花樓的仙夢姑娘乃為兄的紅顔知已。

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好好走下去。

真想看到沮陽重見天日的那天。

将我埋在沮陽, 看着昔日的城池......

兄 亓峥

“那個花樓的仙夢!竟然是兄長的,的紅顔知已!”小白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這有何不妥?”

“唉,她當初抓了我想洗洗,洗洗那個了我!”小白下意識裹緊了身子。

“哈哈哈,亓小白,你想多了吧,仙夢可非你所說之人。”青羽抱臂有些好笑。

“你可發覺,我們此次出城如此順利?”靜下來的她開始琢磨着此前出城的情景。

“似乎有點,是不是我們命好,老天都在幫我們!”

數月後,蜀中紮營的西安候軍營,剛與南平候有些摩擦的軍營中,将士們士氣有些低落。營帳外一少年拿着下馬後,舉着令牌大搖大擺徑直進了統領的帳中。

“頭兒,我回來了!”營帳門口,亓小白與走出來的男子碰了個照面,看樣子是個謀士,之是眼神過于鋒利。

“滾,又不通報便進來, 你小子一年多都不歸營,死哪裡去了!”

“莫生氣,此次回來和頭兒有筆生意商談。”

......

直到燭火躍動暮色深沉時,亓小白才揉着脖頸出了營帳,此人獅子大開口,但為了這一天小白等了許久了,仰望蒼穹,帳外已是星辰密布。

半月後,亓小白以幽軍主帥的身份與青羽去了南平候軍營,看着青羽日漸虛弱的身子小白有些憂心,南方的氣候濕熱她明顯有些喘不上來。此前在亓小白的逼問下,才知劉寰這畜生不知給她喂了什麼藥,令身體日漸虛弱,軍醫開了些調理的藥品,卻始終無法根治。此時野花盛開的山地上,一個少女頭頂一盆清水步履輕盈地走來,曼妙的身姿如同天地的精靈,是楚湟雨。豲都腥風血雨時, 她被南平候限制了行動,如今再見昔日熟識的人,楚湟雨丢了頭頂的水盆,雲裳衣袂翻飛,清雅絕倫地飛撲上來。半嗔半喜的眼眸,桃臉含着秋波,亓小白有些不知所措,攤開雙手看着身側的青羽。青羽眉峰凝着山間的翠色,别開臉去。楚湟羽此時将注意力轉到青羽身上,蹙眉問道。

“亓小白,她是什麼人?”

“對了,忘了介紹,這位便是已故淩雲将軍的女兒,青羽姑娘。”青羽此前在南平候軍營呆過,此時看着四周心境好了些,南平候與淩将軍有些舊交,青羽此次同行亦是為了遊說南平候。楚湟雨面露驚愕,眼神卻生出警惕之色。

片刻見到南平候,那書生般的模樣令亓小白有種錯亂感。他腦海浮現楚湟雨商賈父親的屍骸,造物弄人,兄弟倆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一番交談,加之楚湟雨和青羽從中幫襯,雙方達成共識,共謀大業。期間南平侯無意間提及北瑄王此前也拜會了他,亓小白有些驚愕卻并未多想。不日,南平候将選調幾萬兵卒開赴豲都。

半年後的一日,巧的是與數年前火燒沮陽城是同一日,那日仿佛虛空吞噬着世間。三路大軍直奔豲都,南平候率軍從南面出發,西安軍從蜀中出發,而那個此前因為涼國政變逃出豲都的北瑄王,此時率領漠北訓練有素的蒼狼們殺回中原了。

小白放眼四周,望不盡青山隐隐,流不盡的碧水悠悠,世間數年如此時眸中一瞬。

官道的一輛馬車中,楚湟雨扶着形銷骨立的青羽,擦着她不時冒出的虛汗。四面皆是幽軍,整齊劃一。

“青羽姐姐,看,豲都就在前面,你的仇可以報了。”

“據叔父安插在國君身側的人傳出消息,病秧子快不行了......”

“這亂世該結束了!”騎馬探身到窗口的亓小白飄來一句,數月間他拿着從破廟通道帶出來的兵書研讀,逐漸被幽軍接納,成了最年輕的統領,而其中夾雜的幾封書信令他驚愕不已。他擡眼望着昏暗的蒼穹,父親,世間的人為了權欲,堪比魑魅,今日便來結束這亂世。

豲都最高的浮雲樓,那個病秧子穿着金色甲胄站着,如同回光返照似的,竟還手持兵刃。那悍不畏色的樣子半點都不似傳言中所說快駕崩的樣子,他死死盯着三路大軍中緩緩騎馬而來的北瑄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溫文爾雅地身處幾十萬軍馬中,俨然已是涼國未來的王。此時陣營中的亓小白此時再見北瑄王,有種說不出的疏離,那日父親将他托付給當時還很年輕的瑄王,小白不知為何本能地想逃離,也是那該死的感覺。此時北瑄王身側的男子也盯着他,小白腦海浮現那個營帳口的面容,原來是他,那個謀士,看來瑄王早就開始行動。沮城那次大火,冥冥中的不安令幼年的小白深夜逃離瑄王的軍營,憑着記憶回去沮陽,可一切都晚了,火光中都是慘叫呼喊,幼年的他面對此情此情唯有落淚,連掉落下的橫木砸到他的手臂,他也毫無知覺。

恍如昨日,亓小白有些茫然,收斂心神看向那個涼國的國君,清癯修長,卻有着一國之君的氣勢,仿佛此前皆是假象。城樓上他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傳來。

“孤今日何其有幸,見到如此多來殺孤的人!孤确實有愧涼國子民,未能護佑淩雲将軍,甚至沮陽城一城百姓,劉寰剛愎自用,孤登基時尚且年幼,一度受制于他,故此前未阻攔淩将軍和亓煥遺孤的出城,昔日的沮陽城并非孤下令焚城,淩雲将軍亦非孤下令所害。孤此前稱病實有不得已的苦楚,受制于劉寰實非本意,如今劉寰已死,孤将招攬賢士,重整朝綱,孤對天發誓,以上所言如半句不實,天誅地滅!”

一席話仿佛宣讀着罪己诏,仿佛先帝風骨未折,驚愕了整個豲都城外黑壓壓的士卒,來此似乎便是個笑話。病秧子是無辜的,騎在馬上的亓小白若有所思,這國君是什麼意思。

馬車内已虛弱不堪的青羽聽完走了出來,詫異地望着城垣上的病秧子,涼國國君竟然是他,是父親最得意的門生。而他絕無能是下令暗殺父親的兇手,此時病秧子也瞧見了車馬上的青羽,她真的沒死......

然而當她轉頭看向那個北瑄王時,那擡起的下颌和身影,與數年前那個昏黃夜色中的黑衣人重疊了,他手臂上黑色的印記她斷然不會忘記,是他。她附耳對着楚湟雨耳語幾句,緩緩退入車内。

楚湟雨瞪着不可思議的眸子,卻捕捉到了北瑄王敏感的視線,她一時半會進退不是,卻聽到北瑄王劍指城樓。

“好!好!好!賢侄,一番話當真令人動容,你害死先帝,謀權篡位不說,甚至逼迫本王出逃漠北......”言畢,他竟然拍起了手。

楚湟雨忽然靈機一動。

“亓小白,我不舒服!”緩緩蹲下身她朝着回眸的亓小白眨眼,然而正當小白騎馬折回時,北瑄王忽然撕下溫雅的外衣,下令“攻城”,所有城下北瑄王的兵卒開始向前沖。小白也被陣營沖到了前方,城樓上的弓箭手齊齊瞄準下方,卻一箭未發。

青羽再次走出車馬,搶過身側一個兵卒的馬,顫顫悠悠上去。楚湟雨趕緊跟上,必須趕緊與亓小白和叔父彙合。

青雨沒穿甲胄,她已背負不動這份重量。她拿起長矛,一聲素衣,一匹白馬,在一衆将士間穿梭,她要接近那北瑄王,她要殺了他。

快靠近了,就差一點了,朝着那銀色甲胄的身影她用盡力氣擲出長矛。忽然背上傳來撕心裂肺的痛,一箭穿心,全身無力,眼前迅速模糊。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推開一衆人,亓小白嗎?她伸出手去。

被抱着的感覺原來這麼好,她抓緊面前少年的手,“北瑄王殺了,殺了我父親,我親眼所見,他,他那天是穿了士兵的裝束……”青羽印象中北瑄王是被迫害出逃,記得那日北瑄王走後幾個時辰,便有衆多黑衣人沖進淩府,這些人暗殺身手了得非普通兵卒可擋。她躲在房子隔間才逃過一劫,卻在縫中瞧見了那個面露戾色的黑衣人手臂處的印記,那人盯着隔間看了許久,甚至推開查看,幸好未發現那個隔層。就是他,半途折回來殺了自己全家,興許父親早就看出了他的野心。

“别說話了,求你别說了,青羽,我去替你報仇!扶着她!”亓小白将青羽交給楚湟雨,女孩眼神閃過一絲落寞,看着小白飛身上馬。小白卻在回想病秧子的一席話,如若沮陽城非他所為,莫非和這北瑄王有關。

“幽軍将士們,拿下北瑄王,他殺害先帝,意欲脅迫淩雲将軍謀反,脅迫不成便謀害将軍上下,罪證在此!”他揮着從通道中拿出來的信箋,騎馬到了隊伍前面。他靈活避過飛來的暗箭,想暗算,他可不是吃素的。

亓小白面前浮現一城的冤魂,他舉起大刀沖向北瑄王,此刀名為斬魅,殺盡世間的魑魅魍魉。随即南平候率軍和幽軍圍住了中路的北瑄王陣營,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西安候卻在側觀望。

“讓開,我亓小白,今日便要單挑了這魑魅!”

“哈哈哈,亓小白,和你那頑固不化的老子一個德行,所謂的忠君,所謂的良臣,為何不知道變通,這世道在變,你們這些人的腦子似磐石般!”

“說我父親,莫非你活膩了,今日便教你如何先做人!”小白一夾馬腹策馬上去,人流自動分開,束起的一頭亂發清爽幹淨,絲帶鮮豔亮麗,輕甲勾勒出他清癯身形,活脫脫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手握一柄纖細的長刀沖向瑄王。兵刃相交時瑄王驚愕了下,明顯覺察來自對方手臂的力量,那不可一世的下颌微微收斂了些。瑄王用劍,幾個回合下來他明顯落了下風,小白正待一刀反轉刺上去時,手臂一痛,有暗器擊中他握刀的手,随即幽軍中偷襲的人被活擒,他便是出賣亓峥的元兇。小白抽出腰間的匕首飛将過去,死吧。

兄長你安息吧。

随即拔出暗器,堪堪擋下瑄王狠厲的一劍,忽然瑄王一頓,一柄長矛正中他後背,幾乎刺了個對穿,瑄王面色陰郁痛苦,在他身後,一身素衣的青羽倒了下去,用光了她最後的力氣,她看向亓小白,似乎淡淡一笑。

此時城垣上,羽箭飛出,齊齊插在了那個北瑄王身上,千瘡百孔!

國君喃喃自語,青羽……即刻,瑄王的人紛紛投降,西安候也審時度勢地沖了上來。

一月後的番條山,亓小白跟在一少女身後使勁地道歉。

“對不住,實非我故意騙你,令尊......”

“好啊你,亓小白,帶着我白轉悠了一年多,實則我父親早就不在了,這樣做很有意思,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你那會一心找爹,我怎忍心告知,令尊已不在世上!”

“誰殺害了他?”

......

半個時辰後,亓小白扶了扶那片有些歪斜的木牌,字迹很淡,依稀還有南平軍字樣。一壺酒灑在地上,楚湟雨跪了下去,攥緊那個拙劣針線的錢袋。

須臾,她回眸看着亓小白,少年正舉起酒壺往口中灌酒。

“沮陽城快建好了,去接你兄長回來嗎?”

“要去接受那個病秧子的冊封嗎?”

“你喜歡青羽姐姐吧?”

站在風中的少年,一頭亂發張揚不羁,他似乎沉浸在某個落日餘晖的瞬間。一抹嘴,起風了,風吹進他心底,吹起了滿山的惆怅,幾年來似乎裝下了太多人和事,甚至山川河流,種下了大愛無疆。

随風原創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