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瘋呓

      蒼白的天空沒有下雨，不情願地恩賜了些溫熱的陽光散在田地裡、湖上、小橋旁，照得各處都通亮，照得人也困倦。這在十月梅雨季的祥和村是少有的。天氣一好起來，人們的心也寬闊了。說不上緣由，平日裡鮮有交談的人，今日撞見了，伴着這好心情，也相互道了幾句話。甚至是出了名的惹人厭的郭瘋子，也有不少路過的，或是專程跑來的人，願意花上幾分鐘來瞅他的笑話。

      “郭瘋子，幹嘛呢你”

        一個農地裡的老大哥把鋤頭戳進土堆裡，挎抱着雙肘，笑眯眯地看着田地邊似跑似跳的郭子說道。身後其他在幹活的弟兄們聽到了他的問話，也都放下了手裡的工，看了眼大哥又轉向郭子，彼此說笑着等着郭的回答。

        聲音和他們的心情一樣，也活分的很，輕飄飄地飄出，飄進了郭子的耳朵裡，他即刻停下了飛舞的手腳，扭頭去看那群人，滿是困疑。“他是誰啊，我不認識他呀？”郭想到。問句是殘酷的，比肯定句更為絕對，不論願意不願意，出于他問了，也便隻好不解的去回答。

      “沒……沒幹什麼……”

      “諸位，诶呦，笑死我了，哈哈，大家，他說他沒幹什麼”，老大哥邊彎着腰笑，邊回身看了看同樣在笑卻沒他笑的厲害的兄弟們，不太滿意效果，便又轉回來，用手指重重地指了兩下郭子，說了句“真是個瘋子！”這話引得笑聲更大了，大哥不斷轉着頭，也放聲地笑着。

        郭子雖然不認識他們，可卻不氣憤他們的嘲弄，反而感到興奮。無論出于什麼，他們的笑正說明了自己很受歡迎，正說明了自己的與衆不同！況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郭子越想越興奮，他萎縮的眼睛如同射着光。

        “對，對！我就是瘋子！”郭子也指着大哥，昂頭挺身裝作神氣的樣子說道。這話說得衆人一愣，接着又開始笑了。

        “我不僅是瘋子，我還是傻子哩！我有病！”

        郭子也開始和他們一同笑，忘卻了在笑話的是自己，仿佛他們是一頭的，在笑話不相幹的外人似的。

      郭子趁着歡語也試着三兩句的同周邊的人閑聊。起初他們還有一搭無一搭地回幾聲，後來煩了，便隻剩下用棄鄙的眼光看他幾下，再後來，衆人都勾肩搭背地走了，隻剩下郭子一個在地裡躺下來。

      天開始下大雨，三兩陣狂風突兀地呼耳地吹過。郭瘋子走着，回想剛在的情形，想得出了神，險些滑進了湖裡。

      “真有面子。”郭瘋子看着湖影中的自己，用手順了順頭發，照了照左臉，又照了照右臉。

      “哈哈，體面體面，嗯……”

      “你隻是個常人。”

        郭瘋子本楊直的身體聽到這不知哪來的熟悉聲音，不由地寒顫地短了一節，小眼迅速而膽怯地四處張望着，卻并不見人，恍然看到湖中的自己正對着岸上的自己笑着。

        “你隻是個常人。”

        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話是從湖中郭影口中說出來的。

        “我是個瘋子！我不是正常人！”

        郭瘋子看着湖中的自己，眼中絲毫閃過的恐懼沒有了，有的是不知所以的興奮和莫名其妙的自豪。

      “不，你隻是個常人。”

        這句聲音很大，好像能透過身體刺向内心，每個字都讓郭瘋子眼中的光亮暗上幾分，可在尾音落下時，郭瘋子想到了什麼，眼中又開始射出了那作惡的光。

      “對，對！我就是個常人！”郭子的動作和語言都無賴着，“怎麼着呀？”

        自我的嘲諷并不是勇敢和坦蕩，隻是縮成滑稽的圓球，把迎面而來的攻擊與困難，一個個地避開。正因如此一直到今天，郭子沒有接不上的話，更沒有找不來的優越，這讓他接受無能，享受鄙棄和堕落。

      “你隻是個常人，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你閉嘴！”

      郭瘋子也許是聽煩了，或者是旁生出别的感受，他不想去思考，任由早已壓不住的情緒發出來，向湖中喊叫，眼底的色彩被雨水和濺起來的翻湧的湖水打的亮不起來了，恢複了正常的黑，與衆人一般的黑，在黑夜中如同無物的黑。

      “你外表普通，經曆平常，又膽小，又僞善，一點也不瘋，隻不過是沒有長處，還有……”

      “閉嘴！”

        郭瘋子大叫，用手胡亂地撥拍着湖面，可湖下的影卻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依舊用着最平常的語氣介紹着岸上這個最平常的自己。

      “閉嘴，閉嘴，閉嘴！”

        随着郭瘋子的所以越叫越大，周圍也聚了越來越多的人，隻是人們沒有靠近他，距他十來步，不願向前，也不願散去。旁觀的人有的成群結隊地看着他，有的零零散散，彼此交談着，或是面露嘲笑，或是佯裝着憐憫，再用手指指郭瘋子。郭瘋子聽不見他們的話，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隻得打着這湖下自己的影子，瘋了般地打。憤怒，血色在郭瘋子的眼中越來越重，讓他看到周圍的人都是模糊的。血色終忍受不了恥辱，從郭瘋子的眼中奔出，湖水也成了血色，周圍的人也濺上血色，湖下的聲音和周圍人的話卻已經刺耳的響……

      “閉嘴！”

        郭子一聲大叫坐了起來，驚慌地看向四周，沒有湖，也不沒有影。

        “郭瘋子，沒死啊！我還以為你睡死過去了呢！”老大哥看着衆人，卻在對郭子說。但郭子卻沉默了，并沒有如他希望的制造點笑料，老大哥隻好暗罵兩聲走開了。

        郭子站了起來，呆愣了一下，轉頭看着身後地裡被自己壓出的印子，面色複雜，他知道剛才那是一場夢，卻也感覺确有一團污濁的血從眼中流出，随着湖和影永遠的消失了。

        “郭瘋子，郭瘋子？诶？郭子，郭子？”

        衆人朝他說話，從嘲笑變得疑問了，但郭子始終沒有回答，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看了看身後的土，慢慢地走出了田地。衆人有的伸着脖子看他，再讨論幾句，有的幹脆就不理了，反正他也隻不過是大家的一個消遣，過不了多久，衆人也就各幹各的了。

      天開始下起小雨，郭子順着路走，他在想過去的日子，想家裡的父母，村門口的貓，想之前當老師的夢想，想到高興的時候會笑笑，也有後悔和不甘。忽然三兩縷風吹過，郭子猛得回頭，他壓過的土，他的痕迹，都随着這風一同吹沒了，嘲笑他的人，看他的人，也都走盡了，萬物無事一般的平靜。郭子看着路，眼裡又有了光亮，他依舊無目的地走着，沒有手舞足蹈，手插着兜。

      雨下大了，這在祥和村是常有的，隻是享受大雨，冒着大雨行路的人，又多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