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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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上六點，躺在自家床上，送了一天快遞的春江累得骨頭架子都快散了。他本來腰上就有舊傷，又趕上雙十一購物狂潮，快遞倉裡堆積成山的包裹幾乎将春江和他的同事們累垮。他實在是幹不動了，所以，即使還沒到下班的時間，沒有完成既定的任務，春江仍然決定要回家休息。

劇烈的腰痛讓他怎麼躺都不舒服。于是，他擡手拿起一個靠插電升溫的粗鹽熱敷包，将它墊在身下，準備熱敷來緩解疼痛。可是就在拿起電源插頭的時候，春江有些猶豫了。

他猶豫的理由很簡單：電子産品，需要耗電。雖然明知道用電量沒幾個錢，但是春江還是把插頭放下了。因為他真的不想再給這個家增添負擔，哪怕隻是塊兒八毛。

這要在以前，别說塊兒八毛，就是百八十，甚至是千八百塊，恐怕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可是，生活就是這樣，喜歡作弄人。它可能讓你絕處逢生，但是也可能讓人遭受無妄之災。春江的情況，屬于後者。在他春風得意時，一場火災，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火災發生前，春江是一個愉快的餐館老闆。他的餐館，地理位置絕佳，裝修雅緻，規模不大不小，再加上春江高薪聘請了他曾經在四川打工時認識的一個手藝超群的廚師，飯店的生意從開業的那天起就一直紅紅火火。

賺錢歸賺錢，但是春江有一個緻命的弱點：不喜歡存錢。他的理念是“錢是賺的，而不是存的”。所以，他花錢大手大腳，毫無節制。他認為人生中該享受的，揣着大把錢他都應該去嘗試。

有這些想法作祟，有錢的春江就是任性，抽煙喝酒，洗澡按摩，夜夜笙歌。甚至在一些狐朋狗友的帶動下，他背着妻子也幹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當然，不存錢的春江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在自我享樂的同時，他知道給老婆和孩子提供更優質的生活條件。他把過去家裡的舊房賣了，又從營業利潤中拿出一部分，交了首付，買了一個建築面積兩百平米的豪宅。

妻子韓玥對丈夫的行為很擔憂。她是苦孩子出身，憂患意識很強。雖然春江可以為她提供富裕的生活條件，可是她并沒有心安理得地被安逸的生活麻痹神經。發現春江不存錢，她就偷偷地把自己打工的收入攢了起來。能為這個家庭提供一份微不足道的保障，讓她覺得踏實。

韓玥沒有成為“老闆娘”，在店裡坐鎮，而在外賺一些“小”錢，是春江的問題。道理他講得很漂亮，他說自古夫妻店都是小作坊，成不了大氣候，而他的志向是要把自己的飯店經營成百年老店模式，所以他不允許妻子阻礙他的發展。

聽到丈夫有這樣的“宏圖大志”，妻子韓玥自覺不能當他的絆腳石。但是她又不想徹頭徹尾地“淪落”為一個家庭婦女，于是，她在外面找了一個物業公司打工。工作倒是不累，就是接接電話，催催費，也不耽誤接送孩子上學放學。當然了，工作強度不大的工作，收入不會高。

看妻子這麼通情達理，春江自然是滿意的。其實他的心機，韓玥哪裡能洞察。道理是漂亮，到他的想法是龌龊的。春江支開老婆的主要原因是他對收銀的小姑娘心猿意馬，已經觊觎她很久了。

小姑娘真的很漂亮，但也是真聰明。從她入職起一直到飯店發生火災，從沒讓春江占到什麼實質上的便宜，她玩的是“暧昧”。

她可以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并叫他一聲“哥哥”；她可以在他醉倒時，端來一杯溫度正好的檸檬冰糖水；她可以親自給他繡一雙紅鞋墊……

可能沒得到的女人更讓春江珍惜，他沒底線地寵着她，任她在幫忙進貨時收一點回扣；任她在食客付現金時貪污一些。每每春江打算動真格時，她隻說一句話，馬上就讓春江沮喪。她說：“哥，我不想和你偷偷摸摸，你要是真的喜歡我，就明媒正娶吧”。

實話實說，春江不能算是沒良心的人，他想過換老婆，可是深知韓玥是毫無過錯的，他需要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所以，他覺得在不耽誤自己娶美女的情況下，再能給老婆和兒子一大筆生活費，才是完美的結局。

但是，怎麼做才能賺到更多錢呢？除了餐飲，别的行業他一無所知。春江想了好久後，決定擴大飯店的營業規模。可是問題來了，他沒有什麼積蓄，飯店的擴張，可是需要真金白銀的。

于是，春江想到了“融資”。平時，他的“朋友”們，都眼紅他這個飯店，話裡話外地要求入股，可是當時正“興”的春江怎麼會甘心和他們分錢呢。所以，每每遇到這樣話題，他都不接話，于是入股的事兒就被擱置了。

而現在，擴張不是正好需要錢嗎？春江為此特地組織了一個飯局，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說，一個畫出的大餅，呈現在諸位準股東的面前。打算入股的都知道春江飯店的營業收入，于是，他們紛紛點頭同意出錢。

可是這些出錢的人并不傻，都是人精。他們不光惦記合夥人的收益，但是卻不想承擔任何風險。于是，給他投資的同時，不是說拿了家裡的錢沒法向媳婦交代，要不就是讓拿出養老金的父母安心，他們無一例外地讓春江給他們寫了借條。

春江沒覺得這其中潛在的危險，反到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把借條一一奉上。因為他以為他處于運氣的最高點，上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内都會眷顧于他。

很快，拿到了将近兩百萬，重新租了五百平米的街面底商的春江，忙得不亦樂乎。設計，裝修，進貨的事兒，他都親力親為。那段時間，他晚上的每個夢都是美妙的，夢裡的他順利離婚，在一條鋪滿黃金的大道上，迎娶心心念念的姑娘……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意外就這麼發生了。在飯店裝修好的第二天夜裡，不知道什麼原因，廚房引發火災，燒毀了整個飯店，也同時燒毀了春江的美夢。

警察總說要調查事故的原因，可是總是遲遲沒有消息，但是，春江借來的錢這就樣沒了……

合作夥伴拿着借條來要錢。春江賣了房子，賣了車，雖然還清了銀行貸款和欠款，但是他什麼都沒了。心愛的姑娘在他破産後消失的無影無蹤，春江再也沒聽到她用甜膩的聲音要求他“明媒正娶”。

當然，不隻是那位姑娘，春江發現，他發生變故後，朋友圈裡也再無可以交往和說話的人。

黑暗裡，淚水順着躺着的春江的眼角滑落，他陷入痛苦的回憶裡不能自拔。

...

02

“咔哒”一聲，門鎖開了。春江聽到一陣笑聲傳進卧室。那是妻子韓玥和兒子的聲音。

“咦，爸爸回來了？他的鞋在呢。難道他今天提前回來了？”兒子打開客廳的燈後，疑惑地問媽媽。

“噓！”春江聽見妻子的壓低聲音對兒子說：“小點聲，這麼黑，你爸爸肯定是睡覺了。别打擾他，他這兩天太累了。你先去寫作業，媽媽去看看。”韓玥低低的聲音飄進春江的耳朵。

“遵命！”兒子的聲音立即低了八度，但還是歡快的，輕輕的腳步消失在他的卧室門前。

韓玥蹑手蹑腳地走進他們夫婦的房間，借着客廳的燈光，她看見春江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後。這個姿勢她太熟悉了，是他正在思考的标志，由此，她判斷出他并沒有睡着。

“春江，你怎麼不開燈的？有哪不舒服嗎？”韓玥柔和關切地問。

春江沒有說話，此刻他也無法說話，因為獨自流淚好一會了，鼻子是堵塞的。他怕一說話，她就能聽出異常。他不想再給這個賢惠的妻子添堵，她夠不容易的了。

春江破産後，豪宅，名車都沒了。可是這個堅強的女人沒有一句怨言，她平靜地拿出這些年來自己打工的積蓄，十萬塊，又貸款買了一處小房子。當然，與原來的居住條件沒法比，隻有六十幾平米，居住環境也很惡劣，但是，每天一家三口能團聚在一起，就讓她覺得很滿足。

為了多賺一點錢還貸款，她辭去了物業公司舒适的工作，開始當起了推銷員。

這個北方小城的深秋，已經很冷了，可是她沒舍得給自己買一件厚實的衣服，卻給春江買了粗鹽熱敷包。

這樣的深情厚意，春江覺得自己無以報答。

沒有聽到春江的回答，她伸手去摸他的臉。可是當她的手剛剛接觸到他時，兩個人同時被吓到了。

春江被她冰冷的手吓了一跳，而她呢，則是被他的淚水……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這麼冷的天，為什麼不帶手套？”春江率先說話。由于的鼻子不通氣，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他着急發問，隻是想知道，她為什麼不好好地照顧自己？作為一個推銷員，她需要騎着電動車跑多好路，沒有手套，難道不知道手會凍傷嗎？

妻子冰涼的手讓春江心裡疼極了，也内疚極了。他最初娶她時，承諾要好好守護她一生的，可是看來他就這麼食言了。

“你怎麼哭了？發生什麼事了？”韓玥的聲音同樣焦急而關切。她顧不上回答“關于手套”的問題。丈夫今天太反常了，她見過他的各種反常行為，但是卻沒見過他的眼淚，即使是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

韓玥不是矯情的女人，沒有因為丈夫的眼淚亂了陣腳。她見識過人性的薄涼，也曾絕望地哭泣過，可是眼淚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當意識到軟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後，她擦幹眼淚，堅強地站在丈夫身後，用力支撐他，不讓他倒下。

今天也不例外，她不再追問他“為什麼哭”，而是堅定地說：“老公，發生什麼事也别怕，沒什麼大不了的，别忘了，你還有我呢。”

“沒事，還有我呢！”這句話，是春江破産後半年内意志消沉，時而清醒，時而大醉時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

然而，就是妻子的這句話，讓春江最終撐了過來。也是她的鼓勵，讓他鼓起勇氣，抛開面子，去重新迎接新的生活，從零開始。

“我沒事，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和孩子。沒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春江再一次哽咽了……

可能覺得再多的話都是多餘的，他索性掀起衣服，抓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給她取暖。

韓玥心疼他，掙紮着想抽出手去，可是沒有成功。因為春江握得太緊了，仿佛一刻也不想松開……

“爸爸，媽媽，你們在幹嘛？我餓了，咱們能先吃飯，然後你們再秀恩愛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兒子探頭進來，不合時宜地發言道，黑暗中他并未看到爸爸的淚水。

兒子的出現，春江這才不好意思地放開妻子的手。

“哦，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今天我買了好吃的，慶祝我這個月創造了全公司銷售額第一的好成績。你看，這是發給我的獎金。”韓玥喜滋滋地從包裡掏出一沓人民币。春江模糊地看了看厚度，少說也得有五千。

“當時光顧着高興了，我就把手套落在公司财務室了。”韓玥接着說，這算是回答了丈夫剛才的問題。

“這麼多錢呀，那今天是雙喜臨門啊！我們班的期中考試成績公布了，我也是全班第一！”兒子又來湊熱鬧，高聲“顯擺”。

“兒子餓了，走，咱倆做飯去！”春江宣布道，忘了腰部劇烈的疼痛。此刻他也被愉快的氣氛所感染，心裡的哀傷被踏實感全部趕走了，充滿希望。而且這種希望與以前不同，不再是虛無缥缈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曾幾何時，他抱怨命運太殘酷，奪走他的财富，可是就在現在，他卻由衷地感恩它。身邊有賢惠的妻子，還有懂事的兒子，人生還追求什麼呢？春江默默地感慨：“有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