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輪回

我叫樓明冶,是一名消防員,在一次抗洪救災中犧牲了。當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托舉起一個被淹的小姑娘,将她推進一輛載滿人的汽油艇後,自己就被洶湧的洪水沖走了。太累了,我合上了眼睛,心想就這樣睡去也不錯。

以前總是聽說人有魂魄,現在當我的魂魄悠悠蕩蕩随了一股青煙飄着一處所在。但見清溪白石,飛花逐水,我不由歎道:“真是個陶然忘機的好去處。”啧啧感觸如若不死,哪能見到如此境界。

忽然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心中驚奇,“這裡也有人認得我?”我回身望去,已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是個姑娘,蹁跹袅娜,像個畫中仙子一般。

我忙上前鞠了一躬,也不知怎的如此多禮,那仙子笑道:“你不必施禮于我,我來此處找你,是有一件未完公案需你去辦。”

“我?”我奇道。

“對,就是你。我先問你心中可有未了心願,我幫你完成,然後作為回報你要幫我去渡一場輪回。這場劫難會經受錐心刺骨,烈焰烹油的無上痛楚,你可想好條件與我交換。”仙子正色道。

“心願?我當然有,那是無數不眠之夜裡的思念,是荒野寂寂的墓碑前的低語,我的摯友,林陸骁的早逝。”

“我想再見他一面,和他聊聊天。你能幫我見到已經死去的人嗎?”我問道,有種急切的激動。

“可以。”一個簡單的回答卻讓我激動的手在顫抖。

“我想見一個叫林陸骁的男人,他是和平站消防員,在一次山林滅火行動中犧牲了。你能幫我見到他嗎?”我的語氣裡充滿了期盼。

仙子竟然點了點頭,道:“你接下來的曆劫就是與這個人的重逢開始,現在你需要交出你身上的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我問道。

“你的心。”仙子平淡的語氣在我聽覺裡炸響,“你放心,不是把你的整個心拿走,隻要你心裡的精華。”

“為什麼?我的心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嗎?”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天機不可洩露,一旦機密洩露不僅你會魂飛魄散,而且你的摯友林陸骁也會永世輪入阿鼻地獄不得重生。”

“好!我答應你,用我的心作為交換。”我想都沒想就答應道。

接着我經受了錐心刺骨的取心之痛,疼得我渾身顫抖、頭重腳輕、呼吸困難。當仙子的手掌輕輕地拍了下我的胸口,并喂我喝下了一杯味道甜美的甘汁,她稱之為“玉露瓊漿”。我通體不再感受到痛楚,隻覺得神思困怠、昏昏欲睡,不一會兒就分不清這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恍恍惚惚間,忽見天雷滾滾,黑雲壓頂,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幽幽的溪澗阻路。朦胧中聽見一些話語,卻又聽不真切,隻有迷津内水響如雷,翻湧出許多夜叉海鬼将我推将下去。

在故事的開端,樓振亭,南華船業的當家人,他在江南一帶聲名鶴起,曾經帶領一幹人等将瀕臨破産的南華船業重振旗鼓,成為江南航運界的龍頭老大。并且在華州山頭建造起一片華貴的住宅區,而位于住宅區中央地界的“樓宇園”仿佛是在一衆建築物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極盡風光和奢華。

當林陸骁第一次走進樓宇園的時候,被這座充盈着時代氣氛的輝煌建築深深震撼。園子裡種植着茂盛的長青樹被修剪得齊齊整整,周圍環繞着兩個闊大的花床,種着嬌娆纖麗的英國玫瑰,就像漆盤上豔麗的工筆彩繪布置嚴謹而有格調。

林陸骁在玻璃門裡瞥見他自己的影子,他穿着一件半新的咖色尼龍布夾克,同色系背帶工裝褲,腳下踩着一雙折痕嚴重的黑色皮鞋,因為褲腿稍短露出一截白色襪筒,越發覺得瑟縮而簡陋。他仰着頭對着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這頭被黑丫修理的發型像怒發沖冠似的炸着毛,唉!真是成事不足的丫頭!他的臉卻是非常帥氣,并且透露着令人賞心悅目的英武之氣。他把濃眉一皺,威武之氣油然而生,他時刻記得自己來到樓宇園的任務,他是來尋親的,尋的就是樓宇園大管家伍德昭。

“伍總管,外面有人找。”女仆真兒抖落着墜在肩頭的海棠花瓣,向着不遠處安排事物的伍德昭禀道。

“誰?這一天天的找我的人不是求錢就是求事,真是一刻不讓人得閑。”伍德昭歎氣道,然後把一幹事物對着幾個夥計安排妥當後,正在尋思,又聽那門仆白起喚道:“伍總管,門外有人找。”

“我倒要瞧瞧是哪個不開眼的擾人煩悶......”說完伍德昭踏着方步,揚長自去,身後跟着幾個交頭竊語的下人。

白起道:“那人說是您姑母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這應酬不叠。”伍德昭半天不作聲,然後一巴掌拍在白起的腦門子上,怒罵道:“你個小混球,在這消遣起我來了,你找打!”伍德昭作勢要打,白起嬉皮笑臉地作央告饒。

幸虧他們一夥人就離大門不遠處的位置,如若不然,要經穿廊遊榭後,那訪門人可要倒大黴了。伍德昭擡頭望見一個陌生青年正站在院落裡左顧右盼地望着四周。“你們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一股怒意直沖胸臆,伍德昭指着身邊的白起道:“沒有證實準的人就敢放進來,你們是嫌自己的命長了。也怪我平時對你們太過寬泛,簡直無規無距!”伍德昭年過五十,壯年喪妻後再無納娶,身邊更沒有子女,所以平日裡對待府中婢仆比較寬慈,大夥也願意親近于他,距離親近了,規矩就不好嚴苛了。

“你找我?”伍德昭走近那青年,聲音威嚴而冰冷。青年一回頭,伍德昭驚覺:“好英俊的相貌,仿佛曾經在哪裡見過似的!”

一語未完,在伍德昭的後側,一隻朱漆描梅的玲珑木屐滴溜溜地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巧打中剛回轉過身林陸骁的膝蓋,痛得林陸骁彎了腰直揉腿,再擡眼看時,一個俏生生的丫頭仰面走出,傲嬌嬌地沖着林陸骁命令道:“誰叫你站在我的金盞花下,渾身髒兮兮的,理我的花圃遠些!”這個丫頭不是别人,正是樓府少爺的貼身侍女海棠。那驕縱模樣在衆人眼裡已經見怪不怪了,唯獨第一次見到這場景的林陸骁,一股無名火瞬間點燃,他氣勢更甚一籌,道:“瞧你長得人模人樣的,咋的不說人話呢?”

“你!白起,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給我扔出去!”海棠怒指向林陸骁,側面對白起命令道。

伍德昭躊躇了半晌,待到非他不可時,開始收拾爛攤子了:“海棠姑娘,你稍稍息怒,我讓這小子給你賠禮道歉。”

伍德昭迎面對着林陸骁,質問道:“你這人太不懂規矩了,到我們樓府門庭鬧事,我可要教教你這裡的規矩了,把他待到下房,我和他好好談談規矩。”伍德昭令幾個仆從帶走林陸骁,一雙淩厲的眸子直視着欲要反抗的林陸骁。

林陸骁瞬間在那雙眸子裡讀出了别的意味,也不再多說一句,跟着夥計走了。

“伍總管,你也别在我面前演戲,你是知道的,金盞花可是咱們少爺的藥引,弄壞了,你能擔待得起?”海棠斜睨的目光裡盛滿質疑。

兩人橫穿過草地,伍德昭一直陪在海棠身旁,解釋着自己管家職責的盡忠職守,海棠停下腳步,笑了笑道:“伍總管,您去忙吧,咱們改天再聊。”

“好好,海棠姑娘,你慢走啊。”伍德昭亦停下腳步,陪笑道。空氣中卻彌漫着不可眼見的劍拔弩張的氣息。

海棠出生在海棠花開的季節,自小是個孤兒,是從收留她的尼姑庵堂師父口中得知自己出生的時節。後來師父去世,尼姑庵被亂兵摧毀,海棠就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幸好遇見赴佛堂還願的樓夫人被帶回樓府,從此在樓府長大成人,因其美麗忠厚得以貼身照顧樓少爺的飲食起居,并被樓少爺賜名“海棠”。

晚間,海棠從小廚房忙碌一番後,将幾個精緻菜點米粥細心地排放整齊,并端上漆盤準備送往樓少爺的卧房。這段時間樓少爺的舊疾又犯了,海棠瞧在眼裡心急如焚,唯有更加盡心侍奉身側,期盼可以減輕少爺的病痛。

樓明冶是樓振亭的獨生子,隻因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常年卧病在床,在樓府上下人的眼中,這位大少爺自小聰慧異常,不僅生得俊逸潇灑,而且對待下人寬厚仁慈,除了身體不好以外,其他方面簡直完美無缺。

海棠端着漆盤走入一進僻靜的卧房,裡面盡是古色古香的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上鋪着石青方磚,紅木幾案,大紅绫子椅墊,地上擱着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上面袅袅燃着上等沉香,靜寂淡香,一室安逸暖冗。

海棠看見樓明冶披着軟煙羅大氅,靜靜地坐在竹溪窗棂前看書,她微微一笑,将漆盤放在一側,輕輕地拿下樓明冶手中的書籍,道:“少爺,歇息下眼睛吧。”接着,從玉蓋碗中舀出一小盞米粥,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再笑意盈盈地拿着小湯勺送到樓明冶的面前,“喝點米粥吧,少爺,這裡還有你喜歡吃的脆瓜小菜。”

樓明冶繼續拿起書本看,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海棠這個人,也不在意她說的話。

“少爺,您還生我的氣?”海棠當然知道樓明冶為什麼不理她。昨天以她一人之力将樓明冶資助的一所小學給解散了,你說能不能生氣?

海棠似乎并不在意樓明冶理不理他,隻要他肯吃飯就可以。海棠纖纖手指拉了拉樓明冶随時可能掉下來的大氅。她捧着瓷碗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張交椅上。

樓明冶見她這樣,也有些不好意思,自顧自地接過米粥,随即吃了起來。

海棠唇邊的梨渦蕩漾着笑意,“少爺,這段時間您好好休息,學校的事情我會繼續跟進。我沒有威脅校長,你看我怎麼會那麼兇。隻是等您身子好些了,再去考慮那些孩子上學的事情,好不好?”

樓明冶卻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來道:“好!”以後他就不言語了,開始專心吃起飯來。這年間,因為華洲傳說要有戰事,海棠當然要幫着樓明冶謹慎地處理資金事務,不能随便将錢财打了水漂。老爺公事繁忙根本顧不上府中事宜,夫人慈心太甚,同樣處理不了家事,如果把府中諸事全部交給伍總管打理,此人太過狡猾,這是海棠對伍德昭的評價。因此,海棠必是日日留心,免得少爺被府中小人觊觎。

這日夜間,海棠擁爐倦繡,早早将濃薰繡被,服侍樓明冶睡下。誰料,剛躺下就被外面紅溶溶的火光透射房内。樓明冶趕緊起身要出門去看,慌得海棠又是披衣,又是勸慰,卻說哪裡攔得住樓明冶。他踏出房門,廊間仆從慌慌地向外湧去。

林陸骁正被四個護院大漢綁縛在地上,雙臂繞繩索交錯一點動彈不得。

“怎麼回事?”樓明冶怕驚着母親,呵斥仆從道,“他是何人?”

伍德昭慌裡慌張地跑到樓明冶面前,解釋道:“驚擾了少爺,實在是德昭無能。這小子冒領認親,我正打算将他綁縛警署,以正效尤。”

“我沒有!這個老小兒污蔑我!”林陸骁仰着頭怒喊道,身子在綁縛下仍舊反抗掙紮。

樓明冶與林陸骁目光相交,電光石火般的影像瞬時閃過他們的腦海,樓明冶腳下一軟,身子向後踉跄了一下,立即被身旁的海棠穩穩扶住。此人像是在哪裡見過?這是兩人此刻心頭同時所想。

“少爺,你沒事吧。”海棠擔憂道。“我沒事。”樓明冶搖搖手,然後擺脫了海棠的攙扶。

他蹲下身子,用手扯了扯捆在林陸骁身上的繩索,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樓宇園總管伍德昭的表侄,是我姑母遣我到這裡尋親的,誰知我表舅嫌棄我們無錢無勢,根本不相認,還要把我綁去送官。”

“是這樣嗎?伍總管。”樓明冶回身問向面色潮紅的伍德昭。

伍總管擡起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陪笑道:“我是有個表親在岚口,隻是這小子說得頭頭是道,卻完全拿不出任何信物,我如何信他呀。”

“我有信物,是你和我姑母的照片,雖然年代久了,但是一瞧之下照片上的人就是你。”林陸骁窮追不舍道。他林陸骁一定要在這個地方站住腳,他有他的任務,首先必須在這裡落住腳才能有後文。

樓明冶點了點頭,也沒再追究照片的事,隻對着衆人道:“既然投奔了這裡來,就先留下吧,以觀後效。伍總管,你如果不喜歡他,他就跟着我,我身邊多個人,陪我說說話也好。大家都散了吧。”衆人聽命,劍拔弩張的氣勢漸漸消散。

林陸骁頓了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這麼順利地留在了樓府。

伍德昭見木已成舟,隻得臉色讪讪地應承着。林陸骁被松了綁,走到伍德昭的面前,釘眼看着他,看得伍德昭不由得紅了臉。他拱手作揖,送走了樓明冶和海棠,将手指叩着下颌,問道:“你先跟着白起住在後院,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林陸骁憋着半天,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道:“伍總管,我這樣算不算小人得志,哈哈,您老也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擡貴手吧。哈哈……”

深夜,伍德昭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輾轉反側,他實在想不明白,大少爺為何就這麼輕易地留下那小子,為了讓我在衆人面前沒臉?不會,大少爺不是那樣的人。那是為何?接下來我還是要更謹慎行事,留心觀察為上。

同樣,林陸骁躺在通鋪床上也睡不着,他反複想着今晚和樓大少爺見面的那一刻。“我們從未見過。”這是林陸骁笃定的事,為什麼會有如此熟悉的感覺?像是故人重逢,又像是老友相見。這個深宅大院的樓府與自己究竟有怎樣的際會因緣?

當他朦朦睡去的時候,天邊已露白。

樓振亭漂洋過海去國外洽談航運業務已經兩月有餘,目前南華船業相關業務由副經理林若飛主持,林若飛雖然年逾四十,但是長得相貌堂堂,甚是年輕。今晚有酒會,深具名士做派的林若飛在處理完一些棘手問題後,馬上驅車趕到桐花大酒店查看宴會準備情況。

他打電話去樓府找樓明冶商議一下晚間參加酒會的事宜,不料,是使女海棠接的電話,被告知樓少爺舊疾又犯了,所以無法參加晚間的酒宴。

林若飛若有所思地坐在沙發上,欣賞着酒店内摩登奢華的氣派,他躊躇滿志起來。

林陸骁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在帳房内正與财叔攀談着,财叔昨晚眼見了大少爺對此人的照顧,更是樂得與他熟絡。兩人聊得正起勁,忽見一個小夥計進來道:“林陸骁,大少爺有請。”

“哎呀,小林啊,你要走好運了,隻要大少爺喜歡你,你在樓府的地位可是水漲船高啊。”财叔笑眯眯的細長眼睛,仿佛閃出羨慕的精光。

林陸骁拍了下财叔枯瘦的手背,樂呵呵道:“好說好說,我這人最是知恩圖報,财叔照顧我我不會忘了的。”說完,手掌内掂了掂好大幾塊銀元,一個健步跳出門好幾米遠,回頭一樂露出兩顆标志性小虎牙。

林陸骁剛來到樓明冶的院門外,小丫頭通報進去,裡面正打着八圈牌,樓明冶招呼林陸骁過來替自己看牌,問道:“你會打嗎?”

“會一點兒。”林陸骁答道。

“你幫我看着打,我出去一下。”樓明冶轉身向卧房走去。

“大少爺,您可不能躲牌啊,我們正打得起勁,這見好就收可不仗義呀。”其一牌友不甘地嚷道。

“不會不會,一會兒就來。”樓明冶邊應着,海棠已經打起簾門等候着。

這時,林陸骁才真正看清樓明冶的模樣,昨晚趁着夜色凝重隻把他當成為自己留下一份活路的财神爺,想當然地記住了他那高大的形象。今日近身細瞧下,果然氣質非凡,這是個不錯的小夥子,長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和瘦削睿智的面龐,身材瘦瘦高高。雖然略顯書生氣濃厚,但是與攻擊性略強的自己,他那份彬彬有禮的書卷氣是十分吸引人的。

隻是眼前這位迷人的大少爺竟然靠打牌打發時間,真是個怪人,看他本人根本不像會玩物喪志的人啊。奇怪!林陸骁一邊摸着牌一邊納悶着。

不一會兒,海棠再次打開門簾,樓明冶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衣服,同樣的天青色軟煙羅褂衫,隻是圖紋和樣式略有不同,他深呼吸了一下,臉色略顯蒼白。林陸骁見狀趕緊将位置讓給他。

“樓少爺,不如今天的牌局就到這裡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先告辭了。”一個年輕人起身說道。

同時他也向在座的其他三個人使了使眼色,大家會意到一同起身告辭了。

樓明冶送他們至門前,被剛才那個年輕人攔下道:“明冶,你别送了,咱們沒有外人,改日再聚吧。”說完,四人一起出門,樓明冶招呼海棠将衆人送出去。

林陸骁看着站在門前遺世獨立的樓明冶,自己的心髒猛然間疼了一下,還未等他回過神,樓明冶腳步虛浮地一把扶着門旁的赤銅攢花仿古柱架,他險些站立不穩,林陸骁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樓少爺,你沒事吧?”

“我真是一個廢人了,一場牌局都撐不下去,嗬嗬…”樓明冶喘着粗氣道,林陸骁清晰地聽見他的胸腔裡發出的嘯鳴聲。

“少爺,你身體不舒服咱就找大夫治啊,可别灰心,你這麼有錢,啥樣的高級大夫找不着啊!建立信心最重要,我扶你坐這兒歇會兒吧。”林陸骁一邊扶着樓明冶坐下,一邊開解道,他都佩服自己難得的“蕙質蘭心”。

然後,林陸骁快步走到茶幾前麻利地倒上一杯熱茶,端到樓明冶的面前,道:“樓少爺,喝杯茶潤潤喉……”樓明冶剛接過茶杯,還沒來得及喝,就被剛趕到門外的海棠喝止一聲,吓了他倆人一跳,樓明冶手中的茶都潑出去一半,濺濕了衣襟。

海棠殺氣騰騰地打着旋卷到林陸骁跟前,劈手從樓明冶手中奪下茶碗。她沖着林陸骁怒道:“誰讓你給少爺喝茶的!少爺是不能喝茶的!誰讓你多事!”

林陸骁啞着嗓子愣了半天,硬是給憋回了一頓輸出。“好,對不起,是我多事,全府就你一個人會伺候少爺,您來!”林陸骁攤手道,說完,退到一側不再理她。

海棠忽而不再搶白,而是垂手侍立在原地,臉上一紅,她抿着嘴唇眼神中露着怯懦。此時室外的陽光射了進來,拂過樓明冶的嘴邊,就像一隻老虎的須,振振欲飛。

從這天開始,林陸骁真正成為了樓府大少爺樓明冶的近身跟班。伍德昭專門安排一位深谙規矩的教授來教習林陸骁應酬禮儀,這樣無論在府内,還是跟着大少爺出去交際,他林陸骁都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不谙世事的土老帽兒了。

樓明冶叫下人為林陸骁置辦了一整套打網球的裝備,林陸骁特别喜歡這個時髦玩意兒,練習起來總是興緻勃勃。他看着林陸骁怪模怪樣地打着網球,逗得他笑得前仰後合,胸口也不再憋悶了。他拿着自己的運動衣讓林陸骁試試尺寸,并且叫了裁縫進府親自給他量體裁衣。

在會館打完網球後,樓明冶對着林陸骁道:“出去走走。”

“好啊,”林陸骁意猶未盡道,接着頓了一頓道:“少爺,剛打完網球,你先歇一會吧,别累着了。”

“不用,我今天心情很好,咱們沿着山路往山下走走。”樓明冶向東走去,此時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嫣紅一片,滿山的棕榈和芭蕉都被滿天紅霞映照得吐着金絲。南方的日頭落得快,黃昏隻在一刹那,當他們走在山路半腰時,清溶溶的月影已經照得煙樹迷離。風吹過,撩得樓明冶的衣衫铮铮作響,寒意襲上心來,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少爺,咱們回去吧,天變冷了。”林陸骁一邊說着,一邊脫下自己的外套,細心地為樓明冶披在身上。

滿山上開得轟轟烈烈的野花泊在風的綠野裡。

“我不用,”樓明冶反手将衣服推給他,道:“你趕緊穿上吧。”他獨自向山坡下走去。林陸骁追了上去,偷眼看着一臉嚴肅的樓明冶,與剛才嘻嘻哈哈的狀态判若兩人,他還真有點丈二摸不着頭腦。“這些文化人真是喜怒無常。”

林陸骁跟在他身旁,兩人一路向遠處的碧色琉璃瓦的方向奔去,那裡正是樓府的建築所在。

回到府中,海棠立馬氣喘籲籲地沖出來,隻是一言不發,兩眼紅紅地瞧着他們二人。樓明冶一如既往的不去理她,林陸骁見她可憐巴巴地杵在一旁,心下不忍,走過她身旁時,低頭小聲說了句:“熬點姜糖水,少爺吹了風,給他驅驅寒。”

海棠聞言,重重地點了點頭,她一臉感激地望向林陸骁,然後趕緊跑去小廚房熬煮姜糖水。樓明冶坐進沙發,身前半掩着斑竹小屏風。他解開衣扣,将手中的活血舒絡藥油塗在胸口上,隻一味的拿手揉着,他緊閉發紫的嘴唇,頭仰靠在沙發上獨自承受着心髒病發的痛楚。

“少爺,我是林陸骁,你該喝藥了,我……”門緊緊地反鎖上,林陸骁根本進不來。這時海棠走過來,擔心道:“少爺把自己關在房内,說不定是心疾發作了,他不想讓别人看到自己發病的樣子,以前發病的時候他也曾把自己關在房内,怎麼辦?”海棠快哭出聲來,“還有千萬别驚擾到夫人,要不然會急死少爺的。”

林陸骁伏在門上凝神聽着,“你别說話!”他沖着海棠急道。卧房裡面沒有一絲動靜,“咣!”忽然一個聲音從房内傳出。林陸骁鉚足了勁一腳将門鎖踹開了,他沖進去,一眼看見壓在屏風上的樓明冶已經昏死過去,他身邊的地上有一個摔碎了的藥瓶。他們惶惶然地匍匐上前去扶起他。

“少爺,你醒醒啊!快點去找大夫!”海棠哭喊着,林陸骁一把将樓明冶從地上抱起來,“快!把枕頭拿開!”,林陸骁将樓明冶平放在床上,同時迅速上床自己跪在上面,雙手握緊,一下一下對着樓明冶的心髒位置摁壓着。他的手腕被屏風的碎玻璃割傷了,血滴滴答答地墜落在樓明冶的身上觸目驚心。

樓府上下一片亂麻似的請醫尋藥,終于驚動了樓夫人,那個常年将自己關在屋子裡,足不出戶的女人。

這是林陸骁住進樓府第一次見到她。

白蓮夢坐在屋子的一角,她的雙手緊緊攥着手帕,手頭上直冒冷汗,手澀了,竟也攥不住帕子,帕子掉在了地上。她的貼身侍女碧雲趕忙将帕子撿起來,一隻手攬住白蓮夢,一隻手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聊作安慰。

“夫人。”醫生楚暮凡畢恭畢敬地将自己診視的結果回禀道:“樓少爺是心肌室顫引發的心跳驟停,所以緻使昏厥,意識喪失。夫人也可略放寬心,少爺已經緩過來了,我将他平日吃的藥中加了些川穹和黃精,以助行氣活血,祛瘀止痛。”

“那怎麼辦?要不我帶他離開這裡,行雲師父說過,離開這裡,對我兒子會好的,好的……”白蓮夢沒來由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她的癔病又發作了,這一通胡話将在場的人吓得不輕。

白蓮夢一下子站起身來,她神神秘秘地正色道:“師父的話可不是糊鬼的,你看不聽話遭報應了吧,報應了吧!”碧雲趕緊攙住白蓮夢,一邊喊着楚醫生也幫夫人瞧瞧,一邊安撫着夫人的絮絮叨叨。

這時,樓明冶強撐着坐起身來,道:“媽……媽,您過來…”白蓮夢聽見兒子在叫她,趕忙撥開衆人,跑到樓明冶床前,笑道:“兒子,你好了,咱們走吧,快點。”說着拉住樓明冶的手就要走,吓得衆人趕忙去救,免得大少爺從床上摔下來。

“媽,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們…沒…沒有錯,這是我們的…家。”樓明冶憋得臉通紅,他撐着一口氣溫言哄慰着母親,看到她混混沌沌的模樣,樓明冶心痛如絞,窒息感就像一隻鬼手死死扼住他與母親的命運。

林陸骁震驚地看着眼前這個場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麼富麗堂皇的樓府竟然會有如此事不随心,悲涼無奈的人與事。他靜靜地退出屋子,擡頭看了看院落裡的天空,正有幾隻大雁飛過,留下幾聲悲涼的鳴叫飛得越來越遠。

他決定離開樓府,不去複仇了!

複仇,對,這就是林陸骁當初來到樓宇園的真實目的。這個塵封已久的故事仿佛撥開了脆弱的扉頁,裡面全是千瘡百孔的回憶……

二十年前,何惠珠第一次登上荷蘭号輪船,這裡的一切對她都很新奇。船不大,颠簸得很厲害,與她同行姨母和姨丈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孩子哭鬧不停,何惠珠倒着實照顧了他們好幾天。晚間大家都睡下後,何惠珠終于可以松泛松泛,她獨自一人到甲闆上看看海景,就在這裡她遇見了自己摯愛一生的男人—樓振亭。兩人情投意合的熱戀起來,何惠珠原本在香港長大,思想比較開化,她熱情奔放的性格正是樓振亭最愛的一點。後來,何惠珠懷孕了,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的事情如何思想開化都是不被允許的。

樓振亭決定帶何惠珠回家,征得父母同意後娶她做自己的妻子。就在啟程的當天,樓振亭失蹤了,原本一心做美夢的何惠珠一下子從天堂被打入地獄,她失魂落魄地四處尋找他始終一無所獲。

無奈之下,隻能去找自己唯一的親人姨母收留自己,卻因為未婚先孕被姨丈趕出了家門。何惠珠帶着姨母塞給她的一包首飾,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失蹤了。

多年後,獨自帶着兒子的何惠珠遇到了往年的同事林潤南,看着一下子老了很多的何惠珠,林潤南十分驚詫,他心裡一直暗暗的喜歡這個女人,隻因自己沉默寡言與她奔放的性格相差甚遠,他自己知道何惠珠一直把他當做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同事。如今,林潤南仍然沒有忘記她,何惠珠也希望有個男人可以依靠,所以兩人順理成章地結合了,這對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在這個動亂年代卻成為了彼此間的依靠。何惠珠的兒子也改姓林,叫做林陸骁。

這就是長大成人後,得知真相的林陸骁要去樓宇園替母親讨回公道的真相,可惜早逝的母親已經看不到如今樓宇園名存實亡的悲涼,但是他要替母親看一看這所深宅大院裡的人,親眼見證因果輪回的報應。

時光穿梭,二十年後的林陸骁終于踏進樓宇園,這座輝煌端肅的深宅大院。然而,當滿懷仇恨的他準備在這裡一展抱負時,就在某一日的某一時刻,當他看見站在門檻前迎風而立的樓明冶,心裡竟莫名地觸動了異樣的感覺,這是二十年的生涯裡從沒有的感覺。從那以後他看樓明冶的目光、與他相處的感覺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林陸骁擁被坐着,聽着院落裡吹起的風聲。夜闌寂靜,他準備到夜更深一些的時候悄悄地溜出樓宇園,三更的更漏聲差不多該響起了。他掀開暖融融的被子,必須要打起更大的勇氣才能拉開房門,邁進風寒露重的夜晚。林陸骁擡頭看了看青墨色,潮濕的天空,不由得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話一般,悄無聲息的來又悄無聲息的走,一切的快意恩仇都不過是自己的想象罷了。

一個黑影快速地湮沒于遊廊的拐角處,“誰!”林陸骁驚覺道,他順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跑去。黑洞洞的甬道口,林陸骁站在那兒,朦胧間看到一張可怖的笑臉撲面而來,“啊——”他驚喊一聲,并快速伸拳打去,卻是一場風聲從自己耳邊呼嘯而過。

海棠恍惚聽見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猜着有人去解手,她來月事了,這麼冷的天沒辦法也得出去一趟。她披上青蓮色舊綢小襖,趿着軟绫拖鞋走到茶幾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滾滾的熱茶喝了下去,通體感覺熱乎乎的了才掀開布簾子走出去。

海棠剛走到抄手遊廊拐角,就有一個黑影閃過她的眼前,還未等得及她叫出聲來,一隻大手就緊緊地捂住她的嘴,并将她拖曳出去,海棠原本掙紮的手腳漸漸地軟了下去。

這個膽大妄為,敢在樓府弄手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樓宇園的大管家伍德昭。

他把昏迷不醒的海棠抱出來放在牆根處放好的一隻竹筐子裡,然後将蓋子蓋好。伍德昭把手指放在嘴邊發出“咕咕…”的信号後,趁着夜色一路小跑進後巷裡。

不一會兒,兩個遮着面的黑衣人閃了進來,伏着身子溜到牆根處,将那隻竹筐子悄悄地擡走了。

當海棠頭昏腦脹地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反捆着手腳扔在地上,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張陌生的男人臉出現在她的眼前,陌生嗎?好像又在哪裡見過?“你是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衰弱而低沉,她感覺渾身象散架一般,連聲音都虛浮不堪。

“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再想想,南華船業你去過的,我姓林。”那個男人扳過她的臉,讓海棠面對着他。

“林?……”海棠吓壞了,她想起來這個男人是誰了,叫道:“林經理……你是林若飛!”

“好記性!不愧是樓宇園的大丫頭,有見識!”林若飛終于不用維持往日裝模作樣的做派,他很開心,也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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