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依依不舍

第三十八章  依依不舍

第三次家庭會議在午飯後進行。說是在吃午飯,實際上沒有人能吃得下幾口,就都放下了筷子。

這是人數最全的一次家庭會議,也是氣氛最沉重的一次家庭會議。在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裡,全家人先後經曆了若幹離奇的事情。每次當他們面對一件事情時,好不容易才由不可思議過渡到習以為常,然後往往又會發生下一件事情,讓他們重新打破自己的認知。

直到今天,面對這個更加巨大的不可思議。

命運的車輪并沒有停留在隻是讓車上的乘客更舒适一些的程度而已;相反,它不受控制的拐上了另外一條路。在那條路的前方,沒有人知道是平坦還是泥濘;現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不是尼莫來時的路。

而這條路的盡頭不管有多麼花團錦簇,都不是尼莫想要的,他隻要回到之前的軌道上去,不計代價的改變回去。


“這麼說,你馬上就要回去了嗎?” 許久,二姑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是啊二姑,我得趕緊回去,找到老爸問問都發生了什麼、怎麼才能想辦法再變回來。” 

“你這次回去……還會再回來嗎?”  大姑遲疑着說。

“……應該不會了吧……這次就被我惹出了大麻煩。還有就是,看起來那個入口是在移動的,這次算我走運,到底在樹頂找到了它;下次可說不準它會在哪裡出現、還會不會出現。” 

“再多呆幾天中不中?你看這馬上就要過年了,能不能過完年再走……” 奶奶歎了口氣,插話道。

“哎呀媽,你就别留了,尼莫他現在是歸心似箭、心急如焚啊,呆也呆不踏實。” 桂成和尼莫這幾個月形影不離,完全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就是奶奶,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自己都覺得好别扭,得想法趕緊變回來!” 尼莫說。

“我還買了白面和排骨呢……” 奶奶小聲嘟哝着。

“那就提前做了它,晚上包餃子吃!吃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出發!” 爺爺大手一揮,算是給這事下了一個結論。


奶奶在廚房剁白菜餡,剁着剁着忍不住用袖子擦一擦眼角。有大姑二姑幫忙,包餃子根本用不到兩個男孩,尼莫和桂成被催促着出去玩。

豬圈裡的小豬已經長大了不少,一頭頭圓滾滾的煞是可愛,看見小主人來了就都湊到門口,隔着欄杆等吃的。尼莫從旁邊抱了一些幹草丢給它們,看着它們擠來擠去的樣子,心想以它們現在的體重,自己再想抱起來可就難喽。又想起那次牽豬出去找草,回來時拎着豬腿像推着一輛小推車的狼狽模樣,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抹笑意。

它們又去了北山坡,尼莫第一次見到桂成就是在這裡。之後雖然又多次來過這裡,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第一次:桂成從草叢裡擡起頭,一臉茫然的看着尼莫,一臉震驚的聽他說是自己來自未來的兒子……一晃四個多月就過去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兩個人走累了,找了塊大石頭,用樹枝掃幹淨上面的雪,然後坐了下來。

沉默,隻有風吹動枯草,發出嗚嗚的聲音。兩個人用鞋在雪地上印腳印,然後又把腳下的雪一塊塊的踩硬踩平。


“再說說未來的家吧。” 桂成說。

桂成過去很少主動問,雖然他很想知道。自從尼莫給他講過“祖父悖論”之類的理論後,他覺得也不宜多問,否則未來遇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場景,萬一尼莫描述的未來和自己當時的傾向不一緻怎麼辦?他是遵從内心還是尊重現實?如果這種糾結改變了關鍵時間的走向,未來是否會一片淩亂?所以他盡量不問。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強忍着好奇去努力呵護的那個未來已經發生了改變,現在談論起來似乎可以不用顧忌了。

“嗯,未來的咱家呢,不是很富有,但錢也夠用;不是很大的房子,但住着很舒服;不是很昂貴的汽車,但也很寬敞;媽媽雖然曾經有很好的工作,但為了照顧我們,辭職後天天陪在家裡;你雖然工作很忙,但每天都有時間陪我們,早上一起跑步晚上講故事陪睡周末一起爬山……”

“妹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在外面總是害羞,在家裡時常暴躁,小部分時間管我叫哥哥,大部分時間朝我喊尼莫,經常對着我咆哮,生氣時還會踢我……不過她心地善良、多愁善感,聽到憂傷的故事會流淚,特别怕家裡人鬧矛盾,吃排骨故意不啃幹淨留着喂樓下的流浪狗,有好吃的總會分我一半,我在外面和别人鬧了矛盾,她總是毫無原則的跟我站在一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性子急躁,要求嚴格,外面的東西不讓吃,涼的東西不讓喝,空調不能吹,電視不能看,天天朝我嚷,小時候還會掐我……但她每天從早忙到晚,收拾家做飯洗衣服,一絲不苟地看着我們學習,挖空心思的找各種學習資料和輔導老師,想方設法的調理全家人的身體,放棄了所有自己的時間來陪我們,我們有一點點成績她比誰都開心……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從手機照片和你的相貌變化來看,她們都消失了對嗎?”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消失',但是,‘她們’至少已經不再是‘她們’了。”

“……一定要換回來嗎?”

“一定要!”


兩個人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回去吧?太陽都快落山了,山上更冷了。” 尼莫說。

“還沒完全落山呢,等天黑了就回去。” 桂成說。

确實,西側的天邊,還有一小圈橙黃。


又過了一會兒。

“回去吧?太陽落山了。” 尼莫說。

“那邊山坡上還有陽光。” 桂成說。

确實,東邊最高的那個山尖上,還有一小片陽光,給白雪染上了一層金黃。

隻要還有一小片陽光,這一天就算還沒過去。


直到天邊那最後一小片陽光也不見了,四周開始逐漸昏暗下來。

有幾隻烏鴉在頭頂飛過,發出一陣“哇……哇……”的嘶啞聲。

桂成站起來,歎了口氣說:“走吧。”


一進東屋,赫然發現牆上的大鏡子滿是白蒙蒙的霧;溫暖的燈光下,炕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餃子和好吃的菜。一家人圍坐四周開始吃飯,爺爺還在火盆裡用瓷壺燙了一壺酒,呲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看起來很是舒暢。

大家邊吃邊聊,回憶着尼莫來了之後發生的各種糗事,家裡發生的種種變化,大笑一陣又沉默一陣。笑容難免有些刻意和浮誇,沉默卻總是真實又長久。

二姑有一個在腦海裡盤旋了一下午的一個想法,這會趁着人多說了出來:“如果我們把生活中因為尼莫而改變的一切都人為的取消,比如賣掉自行車、賣掉小豬等,是不是就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這個問題讓大家陷入了沉思。如果放棄能夠撥亂反正,不管已經付出了多麼大的努力,但相信沒有人會猶豫半分。

隻可惜,沒人能給出答案。

大家的目光最後不約而同的看向尼莫,這個來自未來的始作俑者。

尼莫遲疑着說:“我覺得大家先不用做任何改變。如果未來已經被改變,這個時候再采取什麼修正動作,可能都會讓這種改變更複雜、更離譜,萬一失去了徹底恢複的機會可就糟透了。我覺得大家正常就好,該幹啥幹啥,不要再節外生枝,一切等我回去之後再做決定。”

“不過,” 尼莫繼續說,“為了把影響盡量降到最低,你們以後盡量不要提及和我相關的事,我也會把我帶來的東西盡量都帶走,包括手機和剩下的錢。”

大家默然點頭。


酒足飯飽,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桂成把鞭炮都拿出來,和尼莫一起在院子裡的雪地上放。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場面,本計劃留在除夕夜成為全村的焦點。

二踢腳總能飛到半空,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有四周大山的反射,聲音會在頭頂上盤旋很久;本來聲音極響的小鞭,塞進雪堆裡點着,隻會發出一聲悶響,同時濺起雪花一片。

過年放鞭炮原本是男孩們最開心的活動,尤其是今年難得買了這麼多種類和數量,但桂成突然覺得一切不過如此,甚至索然無味。即便是璀璨的煙花,點燃後也隻有片刻的絢爛,之後則一切歸于長久的沉寂和黑暗,像河裡的滔滔逝水,像身邊的急急流年。

不用說,這一晚的家人們個個心緒難平,在火熱的土炕上個個輾轉反側。鄉下人大多沒有失眠的毛病,一是白天從事勞動疲憊,二是粗糙的飲食中不缺少助眠的維生素B族。不過自從尼莫來了之後,這個家庭的成員已經經曆過多次不眠之夜了。


第二天早上,尼莫起床後第一時間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的樣貌變化得更厲害了一些;不但面容變化,就連個子似乎都變矮了一些。他判斷這種變化也許會逐天加大,更加心急火燎的要趕緊上山。奶奶在他碗裡的面條下面藏了三個雞蛋,他吃得都味同嚼蠟。

昨天太陽出來後,山路上的雪化了不少,等到夜裡都凍成了冰殼,踩上去滑得很。盡管如此,奶奶也是執意要爬到山頂。桂成也沒忘了扛上那副借來的腳扣。

當太陽剛剛把天邊染上一抹橘黃的時候,全家人就已經在那棵白楊樹下了。

尼莫和家裡的每個人一一擁抱作别,拿袖子幫忙擦去奶奶和姑姑們眼角的濕潤,努力裝出輕松的樣子,在大家的注視下,來到樹下穿上了腳扣。

尼莫不想讓自己顯得很着急,一步一步穩穩的向上攀爬。漸漸地,他的高度和旁邊的松樹樹頂齊平了。

他望向旁邊,謝天謝地,那一處七彩的漩渦還在,事實上昨晚他一直擔心這漩渦會在一夜之間再次神秘地消失。

他望向樹下,一家五口呈弧形站在一起,身影變小了許多,都仰着頭緊張地看着他。尼莫努力的讓自己綻放一個笑臉,揮手對着下面喊:“沒問題!準備回去吧!下山的時候小心!”

真的沒問題嗎?尼莫的心裡也在打鼓。跳過去會發生什麼?是墜落進那個神秘空間,還是直接墜落到松樹的枝條上面?尼莫也不知道,此刻唯有交給命運來安排。

尼莫從腳扣裡先後抽出雙腳,踩在了楊樹的一根枝杈上,再次扭回頭深深的看了樹下的家人們一眼,像是想要把他們的樣子都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裡。然後轉過頭來,深吸了一口氣,看準了那片七彩的漩渦,縱身一躍。

在樹下的人看來,尼莫輕盈的像一片羽毛,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但還沒來得及下墜多少,突然就憑空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桂成的心裡怅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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