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

        “轟隆轟隆”幾聲巨響，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在頃刻間倒下，然後一車車的被送往造紙廠。

        造紙廠裡，一批批成型的紙張被打好包裝，成噸成噸地往外運，哪裡需要紙張，就運去哪裡。不過，哪裡會不需要紙呢？

        阿白就是在送紙的路上和小費告的别。小費被送去了印刷廠，而阿白最終成為了文具店的商品。再後來，阿白被小主人買回家，成為了小主人書桌上的畫紙。

        看着小主人專心緻志的在潔白的紙上圈圈點點，用缤紛的水彩筆勾勒出一副絢爛的圖畫，阿白就為主人的心靈手巧感到自豪。隻是小主人好像總不太滿意自己的作品，圖畫很快就成了垃圾筐的囊中之物。阿白覺得小主人是精益求精，一定是的！

        一天，阿白被小主人“啪”的一聲驚醒，原來是小主人放學回來了！

        當注意到被小主人砸在桌上的那本暗黃色圖畫本時，阿白朦胧的睡眼突然閃現出無限的光芒。

        “小費！是你嗎？”他小心翼翼地詢問，生怕認錯了紙。

        暗黃色的破舊紙張愣了愣，反應過來後才歡喜地道：“是的，是我！阿白，你還是和原來一樣，一直沒變過。”

        小費微微歎了口氣，問：“你現在成為了什麼？”聽着他的問題，阿白突然想起了自己可愛的小主人，一臉滿足：“我現在成為了小主人的畫紙，我以後也會是小主人的藝術品，我很自豪！”

        小費笑了，笑得頗有些諷刺的意味，讓阿白有點摸不着頭腦。“你還記得我被送進的那間印刷廠嗎？”阿白點點頭。

        “我成為了廠裡的一張印刷紙，最後，印刷廠決定為我刷上黃色，作為圖畫本的封面。我知道，我的責任是為孩子們提供藝術創作的平台。那時的我也像你現在這樣自豪。直到我遇到你的小主人……”

        阿白正羨慕着朋友的有益奉獻，卻不知道自己将迎來一個怎樣的轉折。

        “你知道嗎？就是他！是他毀了我！成為他的美術作業本簡直就是一種浪費！我不僅沒有實現我為藝術獻身的夢想，還變得殘缺不堪！他貪婪地觊觎着我體内的白紙們。他粗暴地扯下他們，竟然是為了疊紙飛機！可在不久前，他才剛疊了三個！有時他扯得不整齊，便再扯一次，那張不齊的紙呢？丢掉！”猝不及防的怒火讓阿白驚得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可愛的夥伴們都苦不堪言了！他就是個可怕的小魔頭，而你，而你！竟然為他感到自豪！你真是個……傻瓜！”小費的抱怨鑽進阿白的耳朵裡，但阿白卻呆呆地盯着小費身上密密麻麻的折痕——這讓他想起了小主人親手疊過的紙飛機，那些同伴們最後都帶着一身折痕被遺棄在垃圾桶，徒留一筐潔白。

        “你……你胡說……主人那麼喜歡我們，又怎麼會那麼不珍惜我們呢？”阿白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想要為小主人說些好話，但小費刺耳的話又緊緊盤踞在他的心裡！阿白突然想到自從來到小主人家後，他見到的都是潔白如雪的同伴。他曾一直以為小主人有很重的潔癖，因為小主人不能容忍紙上有任何一個污點！

        “啪！”又是一聲巨響。阿白吓得渾身打顫，才發現水彩筆袋被小主人扔在了桌上。

        “這哪是珍惜！這叫浪費！傻瓜！”小費嘲諷地笑着。漸漸隐去的笑聲伴随着拉鍊一卡一卡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擊着阿白的心髒，讓他的心一陣陣地抽痛，眼淚終于汩汩而出！原來……夜裡一陣陣虛弱的嗚咽是從垃圾筐的傳來的，鑲嵌着悲戚和絕望。原來……主人并非精益求精，那是浪費——這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卻向來最為低賤！而自己，竟然全心全意為他的浪費辯駁，視陋習為崇高！

        傻瓜！傻瓜！——阿白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

        這時，椅子突然被拉出，發出“吱呀”的尖銳聲——是小主人突然坐下了。浸淫在悲傷中的阿白又是一個激靈，吓得連嗚咽都忘了。阿白知道，主人又要開始“作畫”了。但今天的自己，竟然對這一刻充滿抗拒。他害怕了，因為剩下的白紙，不多了。

        小主人輕車熟路地把右手伸入已經拉開的水彩筆袋子，仔細挑選後取出一隻鮮豔的紅色，再從他的左手邊抽出一張白紙，擡手就是一劃，顯得随意而灑脫。可在阿白眼裡，主人的紅色水彩筆就像一把沾滿鮮血的尖刀，每一劃都精準地劃在阿白絕望的心上。

        “難看極了！”這樣的嫌棄阿白早已爛熟于心，但此刻他驚出一身泠汗。果不其然，那張紙再次被揉成團送進了垃圾桶。下一秒，一張嶄新的白紙出現在台面上。

        可憐的小白紙！

        阿白已經禁不住吓了，他不斷地數着、數着，想看看自己到底還能活多久。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算了！總是要死的，數的那麼清楚不是徒增自己的絕望麼？可是，隻要一想到自己很快會被送進垃圾桶裡，阿白就很自然的聯想到自己往後的去處：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到垃圾車裡，然後被碎紙機攪得生不如死，直到自己被碎屍萬段。

        想到自己曾一心要為小主人做出奉獻，而這一切很快就會實現，阿白心裡就開始發怵。因為他實在沒想到，所謂的奉獻，便是成為主人“可浪費的資本”。阿白這輩子隻聽過“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卻從沒聽說過“可浪費”。

        阿白正這樣想着，突然感到身上一颠，向後仰去——他看到死亡在向他招手。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個傀儡，任人擺布，他痛恨這種感覺。過去，他每天都會偷看主人畫畫，他羨慕那些紙同伴們的美麗外衣，而如今，他要狠狠地推翻自己的認識！斷斷續續的筆觸讓他有些癢，這是在他死亡前對他的狠心折磨。他出奇的平靜了下來，好像這一切是場夢，夢醒了，他還活着，他的朋友們還在。

        很快，他又聽到了那句他無比熟悉，而此刻又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的話——難看極了！

        他看着緩緩降下來的手，慢慢閉上不知何時已蓄滿淚水的雙眼。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扭曲。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然睜開眼睛。他想起了朋友們光潔的背面，那兒一點水彩也沒滲出來，還保留着美好的潔白。

        “别殺我！我還有背面！”阿白竭盡全力喊了出來，但沒用。

        “别殺我！我還有用！”阿白渾身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吓的，但依然沒有用。

        阿白很快也成了一團紙，在被投進垃圾桶之前，他終于鼓足了勁兒，惡狠狠地道：“你這個可憎的小魔頭！”

        男孩擡擡自己的左手，空手而回。“太好啦！這下我可以買彩色的卡紙了！”他滿足地跑出房間。

        樹林裡，一棵棵大樹轟然倒下，“轟隆轟隆”的巨響交織在樹林的上方，好像哼着歡快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