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既可救人也可殺人,什麼是真正的同情?讀茨威格《心靈的焦灼》

原創非首發,首發“今日頭條”,ID:腦動讀書,文責自負。


有同情心的人不少,自以為有同情心的人更多,然而什麼是真正的同情心?

茨威格在小說《心靈的焦灼》中借書中人物康多爾大夫講到同情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是隻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盡快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隻是本能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

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色彩,但富有積極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和别人一起經曆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直到力竭也不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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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心靈的焦灼》發表于1938年,是茨威格流亡在外創作的,也是他惟一部長篇小說,離二戰僅一年,再四年,茨威格與妻子雙雙服毒自殺。戰争、殺戮、社會混亂、人性扭曲……在如此惡劣的大環境下,茨威格創作出這樣一部關于同情的書。時代變遷,人性依然,無論我們處于何種境遇,這皆是一本讓大家反思的書。

《心靈的焦灼》可以說皆是好人,卻因同情心釀成悲劇。兩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一個間接殺了人,一個拯救了人。

主人公年輕軍官霍夫米勒就是具有第一種同情心的人。霍夫米勒偶遇貴族殘疾少女艾蒂絲,艾蒂絲的殘疾引發了霍夫米勒的同情心,在一次次交往中,霍夫米勒沉浸于因自己給予的同情而獲取别人感激的愉悅中,卻不知,艾蒂絲悄悄愛上了他。當知道艾蒂絲愛上他時,非常吃驚,他一直把她當作孩子,當作需要他給予幫助的殘疾人。倘若他此時退出,就不至于把艾蒂絲置于死地,然而,霍夫米勒的同情心導緻的優柔寡斷,讓他繼續善意哄騙艾蒂絲,令自己也痛苦不堪。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愛艾蒂絲,也不願為艾蒂絲犧牲自己。

當他收到艾蒂絲寫給他火熱滾燙的情書時,不敢回信,不去面對現實,所能想到的就是逃跑。隻因在部隊受到責罵,就想以此為借口,辭掉軍職,實則是逃離艾蒂絲。善良的本性又讓他不能就這樣走掉,忐忑不安向康多爾大夫告别,實則希望康多爾大夫為他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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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多爾大夫是艾蒂絲的醫生,多年來一直嘗試各種方法治療她。當霍夫米勒出于同情心,輕率告訴艾蒂絲的病可治愈,陷入戀愛中的姑娘深信他的話,滿懷希望期待新的治療能讓她站起來,以一個健康人的姿态平等獲得霍夫米勒的愛。當康多爾大夫知道霍夫米勒将可治愈的消息告訴艾蒂絲時,非常害怕,作為醫生,他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讓病人抱着虛幻的希望。艾蒂絲一家,無論是主人還是仆人,都認為霍夫米勒是艾蒂絲的救星。霍夫米勒也在這一家人對他的感激中得到心理上的滿足,甚至還很享受。艾蒂絲的虛弱反襯出他自己的力量,與其說他是來幫助艾蒂絲,莫不如說是來享受這一家人對他的感激。

霍夫米勒後面的行為可以說是在康多爾大夫的影響之下。沒有康多爾大夫,霍夫米勒很可能當了逃兵。恰是霍夫米勒想辭去軍職逃離艾蒂絲去找康多爾大夫辭行時,看見康多爾大夫的盲眼妻子,康多爾大夫用自己的行動诠釋了什麼是真正的同情。

霍夫米勒沒想到康多爾大夫住在那樣一所簡陋的房子裡,娶了一位相貌醜陋、盲眼的妻子。他本有機會娶一位教授的女兒,擺脫貧困生活,迎來光明前程,卻因同情心娶了盲眼妻子。盲眼妻子原是康多爾大夫的病人,因為沒治好她的盲眼,便同她結了婚。

康多爾大夫勸說霍夫米勒不能隻顧自己一走了之,這樣等于殺了艾蒂絲,艾蒂絲肯定會活不下去。他請求他再堅持八天,等艾蒂絲去瑞士治病後再想辦法抽身。本性善良,優柔寡斷的霍夫米勒同意了。他又來到艾蒂絲身邊,艾蒂絲因為沒收到回信對他相當冷淡,霍夫米勒想到隻有八天也就對她百般依順、萬般忍耐。

艾蒂絲父親的苦苦哀求、康多爾大夫的一再勸說,艾蒂絲家裡好心的傭人,一起對艾蒂絲善意的哄騙,對霍夫米勒的道德綁架,促成了艾蒂絲把結婚戒指套在了霍夫米勒的手上。那一瞬間,霍夫米勒簡直被這一家人對他的感恩戴德弄得暈頭轉向,竟陶醉于自己是天主的妄想中,然而,很快他就被現實擊得粉碎。當艾蒂絲甩下雙拐艱難向他走來時,就在她撲向他摔倒那一瞬間,霍夫米勒本能地往後退,而不是上前扶起她,擁抱她,事後也沒向她解釋,而是再一次逃跑。

  他終于認識到:“我不再是天主,隻是個渺小卑微的凡人,因為自身的缺點,卑鄙地傷害别人,因為同情心泛濫,擾亂他人心神,将事情破壞得亂七八糟。”最後的逃跑,把艾蒂絲推向了絕路,她自殺了。艾蒂絲死後幾天,她的父親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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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焦灼》,可以說是霍夫米勒的同情心釀成的悲劇,然而僅是他一個人的同情心造成的嗎?再看另一種同情心——康多爾大夫。

康多爾大夫為了幫助盲人女子,不惜犧牲自己的大好前程,甘受貧困,将同情轉化為愛和責任。他與盲妻是否有愛情并不重要,倘若把這樣一個失明的無助女人棄之不顧,無疑會讓她走向毀滅,故用犧牲自己的方式拯救她的生命。這種同情心是大愛,已超越了小我,有着基督般的慈悲,一般人很難做到。

康多爾大夫說過:“隻做一半的事和隻說一半的暗示向來都不是好事;世上所有惡事的罪魁禍首都要歸咎于半心半意。”康多爾大夫的同情心是徹底的。真正的同情心一定是心懷慈悲,超越個人利益,甚至生命,舍小我而成全他人。這種人來到世上,絕不滿足于苟活,他們背負着使命,釋迦牟尼、基督皆是這樣的人。木心說,藝術家是分散的耶稣。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定要有慈悲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哈代、魯迅、李叔同、木心皆是這樣的人。

木心在短篇小說《SOS》中寫道一名外科醫生在沉船逃命中遇到一位臨産的婦人,職業本能讓他駐足,旋即投入為産婦接生。生産中,海水不斷湧入船艙。孩子終算生下來,海水牆一樣倒進來灌滿艙房。是醫生的同情心讓他面臨死亡時仍履行自己的職責,因為有耶稣的心才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木心因為有耶稣的心方創造出醫生這個角色。沒有國界、種族,無論男女老少,生命高于一切。然而,有了大愛、有了真正的同情心才能愛他人,把他人的生命視同自己的生命。

文學史上最經典的人物之一—唐吉诃德也是富有真正同情心的人。雖說他的行為荒唐,但正是在大慈悲心下所為。屠格涅夫講:“現在哈姆萊特要比堂吉诃德多得多,不過,堂吉诃德還沒有絕迹。我們見過這樣的人們,如果連這樣的人們都絕迹了,那麼曆史這本書就要永遠合上了!”倘若社會上多一點堂吉诃德型、少一點哈姆萊特型的人;或者一個人身上的哈姆萊特型少一點、堂吉诃德型多一點,是否也可推動社會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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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大同情心之人除了偉人、少數天才、藝術家 , 活在文學作品之中的人,現實生活中似乎難以找到。

現實生活中更多心靈的焦灼的人,也如霍夫米勒一樣看到他人受苦、蒙難心生憐憫,也想幫助他人,也采取了行動,然而隻有開始沒有結尾。我們多數人的同情心是建立在自身利益不受到損失的前提下,一旦發現因同情心所采取的行動影響到自身,便會立即退出,而置對方不顧。

我們對一件事情的同情往往是起于一種情緒,而不是用心去感受。霍夫米勒最初對艾蒂絲的同情就是起于一種情緒,在情緒的推動下,他買花去看她,随着看望的次數增多,他在凱柯斯法瓦一家中的地位越發重要。他區區一個窮當兵的,如果沒有過來喝茶,這個富麗堂皇的城堡就要亂成一團,還要派司機到處打探,看是什麼事耽誤了他去陪艾蒂絲。不過,除了享受權力,霍夫米勒還發覺,同情之感也令他受益。這種感情令他感到了高尚,一種新的境界。這恰是他一次又一次被同情心綁架的主要原因。

我們在因自己的同情心幫助他人後卻得不到對方的感激,通常情況下會終止繼續施予,甚至會抱怨對方不懂知恩圖報;而能立即得到對方感激,會心生喜悅,有可能繼續施展同情心,卻不知應該走到哪一步。

給予對方未準備好接收的東西,不僅會給施予者,還會給接受者造成不堪的後果。

俗語說,“鬥米養恩,擔米養仇。”也如康多爾大夫告誡霍夫米勒:“一個成熟的人插手幹預事情之前必須三思而後行,決定自己要走到何種地步,而不是随便玩弄他人的感情!我承認您出于純正高尚的動機,才把這些人哄得暈頭轉向。但是在這個世上,不會問您是态度冷硬還是個性遲疑,而是取決于最後究竟成功了還是搞砸了。”

艾蒂絲的死可以說是霍夫米勒間接造成。倘若霍夫米勒早一點覺悟離開艾蒂絲,艾蒂絲雖痛苦卻不至于尋短見;倘若霍夫米勒不那樣優柔寡斷,不聽康多爾大夫的勸阻,艾蒂絲也不會死。然而,善良的人往往如此,易受環境影響,不懂拒絕,為難自己,也害了他人。恰如霍夫米勒所說,“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世上最惡劣的壞事不是邪惡與殘酷造成的,而是應該歸罪于軟弱。”

艾蒂絲的死,可以說是一群好心人釀成的悲劇。艾蒂絲自私、驕奢、專橫,不是所有殘疾人都會這樣,艾蒂絲也是被她父親慣成這樣,家裡的傭人更不用說,大家皆同情她。最後,霍夫米勒聽從康多爾大夫的勸告,也是在康多爾大夫的影響下,決定犧牲自己成全艾蒂絲,卻還是晚了,這既是茨威格的有意安排,也符合故事的邏輯。倘若霍夫米勒娶了艾蒂絲,也是一個悲劇,霍夫米勒痛苦,艾蒂絲也會痛苦。人的欲望無止境。關鍵是霍夫米勒内心根本未準備好,隻有當内心沒什麼需要滿足時,慈悲、真正的同情心才是有可能的,他隻是根據需要行動。

我們多數人的同情心小到給災區捐款、捐物,給乞丐布施,在公交車上給老弱病殘讓座,大到做慈善事業。然而,長期投入到慈善事業中,非多數人能堅持。

我們常常為對他人的不幸灑下同情之淚,為自己的善行感動,慶幸那不是自己的,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多數人的同情心往往是一次性的,少有像霍夫米勒那樣。因同情心而步入婚姻不是沒有,幸福的卻極少。沒有愛情的婚姻很多,因同情而結婚的很少。大慈大悲大愛,不是天生的,需靠一點一點修煉、不斷領悟。倘若讓同情心泛濫,恰如霍夫米勒的悔恨:“真正的關心是不可能像電路開關一樣随意插上拔下的;凡是關心别人命運的人,一定要失掉一些自己的自由。”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沒有這樣的修為,同情心隻能停留在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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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說,優秀的小說都是哲理小說,顯然,《心靈的焦灼》就是。茨威格為什麼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寫這部關于同情的小說?

任何人皆無法逃離他的時代,茨威格也不例外。這個在音樂之都“維也納”長大的猶太人,出身貴族,受過很好的教育,天資聰慧的他恨不能活在藝術中。然而,戰争爆發,理想幻滅,唯有在書寫不斷消失的昨日世界中獲取些許慰藉,卻再也回不去了。

時年60歲的他,雖與妻子逃到巴西,遠離戰火,但他的肉體與精神家園皆毀于戰火。不知何時停戰,可以說,他死于絕望。1942年,茨威格與妻子在流亡中自殺了,永遠活在昨日的世界。茨威格在遺書中寫道:“我的母語世界已經沉淪,我的精神家園歐洲亦已自取滅亡。”

戰争、殺戮、人性泯滅,熱愛和平的茨威格、作為作家的茨威格隻能拿起筆反抗。那些沉浸于戰争的狂熱分子,他們的同情心哪裡去了?他們生來就沒有同情心嗎?人們被時代的巨浪推到戰争中,依然有不少有良知的人在呐喊,他們具有同情心,但像康多爾大夫這樣富有徹底同情心的人還是很少。時代的進步、社會的安穩需要這樣的人,抑或,茨威格寫《心靈的焦灼》是對富有徹底同情心的呼喊、渴盼,而不是同情怯懦感傷。

時代在變,人性未變,無論哪個時代皆會有戰争,今天依然。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說,“戰争是和平,自由是奴役,無知是力量。”沒有永遠的戰争,猶如沒有永遠的和平。無論哪種境遇下,時代皆需要富有徹底同情心的人,而不是心靈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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