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高樓一曲歌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的第二故鄉淮陰(2001年改名淮安)位于淮水之南。淮水發源于河南,東注于海。唐朝李白在《贈新平少年》中寫道:“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淩。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一遭龍顔君,嘯咤從此興。千金答漂母,萬古共嗟稱。”淮陰在這首詩中是韓信的标配。唐朝溫庭筠在《贈少年》詩中寫道:“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風葉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陰市,月照高樓一曲歌。”“淮陰市”,固然點出話别地點,這裡暗用淮陰侯韓信的故事。韓信年少未得志時,曾乞食漂母,受辱胯下,贻笑于淮陰一市,而後來卻征戰沙場,成為西漢百萬軍中的統帥。“酒酣夜别淮陰市”一句,以韓信的襟抱期待自己,有向昨天的恥辱告别之意。

1986年,我大學畢業留在淮陰師範學院工作,雖然躊躇滿志摩拳擦掌,但對于未來卻并沒有什麼雄心勃勃的具體規劃,工作上壓力不大,生活上節奏緩慢,不能說碌碌無為,但也沒有什麼大的作為。一晃馬上四十年了,如今回想過去,感覺還是單身生活那一段是很豐富很惬意的時光,更難得的是認識了好幾個同樣是年輕無畏心地單純的新同事,在一個小世界裡守望相助度過了一段歡愉時光。

學校将我們這些新來的“青椒”們安置在學生宿舍六号樓一樓。這是一座過道在中間,南北住人的樓房。我和另外一位留校李老師所居住的房間大約有十個平方米,靠近東北角陰面,房間裡放兩張雙人床,另外放一張小書桌。房間常年不見陽光,在梅雨天氣或冬日的濕冷之時非常潮濕陰冷,與沈從文先生描述當年在北平沙灘北大附近慶華公寓裡“窄而黴齋”的“盛況”似乎相似。同事們說我的衣服常年有酸蝕味,這是衣服洗後陰幹所緻。住在南北兩排房子的教師們共用一間洗衣房和公共廁所,有一次我興沖沖地到洗衣房洗澡,驚擾到正在洗澡的一對小夫妻,很是尴尬地退了出來。

當時我們都是剛剛大學畢業、來自五湖四海的青年,沒什麼家累,也不懂什麼内卷,大家處于一種松弛和諧的友好狀态,教課、備課之餘就搬出椅凳在過道裡閑扯,海闊天空地瞎聊,誰有什麼零食拿出來大家共享,還會玩八十分、扛紅旗、拱豬牽羊等撲克遊戲,也會打打籃球,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緩緩過去。我呢,除了同大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還勉力維持着一個文藝青年的生活,讀沈從文汪曾祺的散文,讀老舍的自傳《正紅旗下》,經常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校報和當地的《淮安日報》《淮海晚報》投稿,偶爾有些稿費,也都貢獻出來,大家分享一些小零食。

我們安置下來沒過多久,李老師就提議,既然大家都是單身貴族,又同住一個宿舍,不如搭夥做飯,這樣既節省做家務時間,又能增加菜品種數,還能吃得更歡騰。我們的小廚房就放在靠近頂頭的走廊裡,用舊書桌搭起小竈台,買來了廚具竈具,做起飯來。我此前從未做過菜,從小到大都是在母親跟前或者學校食堂吃現成的飯,廚竈經驗“一窮二白”,李老師分工由我去買菜和洗碗,他負責炒菜。買菜還算餐廚工作的高端,洗碗無疑是做飯菜生産鍊的末端了。

不過,我從那時候起養成了愛逛小菜場甚至跟菜農閑聊的習慣,對于我這個文藝青年倒是一種很好的調劑。想到經我之手拎回去的七葷八素不久就會變成美味佳肴,走在路上,别有一番成就感。每次用餐後清洗油膩膩的碗筷餐具,卻不是什麼好的體驗,加上較長時間彎腰弓背導緻我腰椎疼痛,讓我頓感無聊。這種勞動缺少創造性的喜悅,又沒有跟人嬉笑打鬧的樂趣。

我決心放下身段去學廚藝。大學同學施某淮安區人,淮揚菜發源地人士,從小耳濡目染地都是淮揚菜,廚藝精湛,又極有耐心,個頭不高、皮膚稍黑的他一邊炒菜,一邊給我講授一些基本的方法步驟。我從備菜、油鹽醬醋生姜大蒜小蔥等如何按比例放置學起。從小蔥煎豆腐——一清二白學起,主要是控制火候,不是把豆腐給煎糊了,就是加水太多了,往往做成了水煮豆花。施同學不嫌我笨手笨腳,耐心指導,慢慢地,也學會了幾道簡易菜。日子一長,開始挑戰淮揚菜代表菜——軟兜長魚、開洋蒲菜。軟兜長魚,是淮揚菜中最負盛名的一道菜,讓客人嘗鮮,贊口不絕。據《山海經》記述:“湖灌之水,其中多鳝。”江淮地區盛産鳝魚,肉嫩、味美,營養豐富,淮安大廚田樹民父子以鳝為原材料,可制做108樣佳肴,即著名的“全鳝席”。施同學告訴我,做軟兜長魚關鍵是油要多、火要大。淮安地區有這樣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歌謠:“蒲菜佳肴甲天下,古今中外獨一家。”這歌謠的起源是南宋抗金名将梁紅玉留下的一個動人傳說。蒲菜在淮安又被稱為“抗金菜”。在南宋建炎五年(公元1131年),金國十萬精兵攻打淮安,韓世忠、梁紅玉領兵鎮守的淮安被金兵長期圍困,在這樣一種内無糧草、外無軍援的情況下,有人偶然地發現馬食蒲莖,因而取蒲菜代食,這樣才得以解決了淮安城内糧食盡絕的困境,最後所有軍民同心協力,終于打敗了金兵。淮安人為了紀念梁紅玉,創造了一道名菜“紅玉列兵”(也稱開洋蒲菜),選用排列整齊嫩白的蒲菜,配上紅色大蝦米烹制而成。蒲菜表示列兵,蝦米表示将帥。“抗金菜”關鍵原材料為蒲菜的地下莖。此菜芳香香甜,酥脆可口,有嫩筍之味,味正可口,營養豐富。施同學諄諄告誡我,炒蒲菜要旺火速成,保持脆嫩;做湯則應該湯沸後再放蒲菜。我終于從鄙視鍊的末端艱難地爬出來,洗碗的責任自然而然就開始轉移到輪換上了。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滄海桑田,世路颠倒,當初在一起雅集打趣的朋友風雲流散,各奔東西,成家之後的我們也都有各自人過中年的危機和忙碌,再聚的時光似乎遙遙無期,平易近人樂于助人的李君回到老家法院工作,現在随女兒定居蘇州。施同學研究生畢業後定居南京。如今回首屬于我們的那一段時光,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獨一無二的月照高樓一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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