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丨1994年的朋友圈

上初中的時候，班上幾個男生女生曾經共同做過一件荒唐而又無聊的小遊戲。

他們用白紙對折，裁成幾公分見方的小紙塊，就和現在的便簽本一樣大小。沒有訂書機裝訂，于是偷來媽媽縫衣服的白線（白線不夠，還用到一截黑線），把這些紙塊縫成厚厚的一沓。

封面上畫一幅蹩腳的圖畫，一棵樹，一朵花，露出半張臉的太陽，高不過兩層的房子。畫風極其簡陋，一看就是沒受過專業訓練的業餘“畫家”的作品。圖畫下面，鄭重其事寫下幾個同樣蹩腳的大字——“青春記事簿”。

這個自制的小本子，真正作用不是用來記錄青春，而是為了在幾個朋友之間傳遞消息。

消息的具體格式如下：

“今天代數課好難呀！聽不懂。——張三”

“代數老師長得像袋鼠！代數……袋鼠！哈哈哈哈！——韓四”

“看代數老師的褲子，一條腿卷起來，一條腿沒卷……呃，好多毛！真是袋鼠！——賀五”

“嘻嘻！好好聽課！下午考試，答不上來要罰站！——高班花”

小本子在朋友之間傳來傳去，大多時候是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隻有在考試之前，本子才多了一份勵志的功能，上面寫滿了座右銘。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張三”

“人生能得幾回搏，拼死拼活考大學。——韓四”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賀五”

“願所有朋友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績。——高班花”

然而，從那個飄雪的聖誕節起，小本子措不及防突然停更了。

本子最後一頁寫着這樣的話：

“朋友們，聖誕快樂！高班花，聖誕快樂！——韓四”

“朋友們，聖誕快樂！高班花，聖誕快樂！——賀五”

“聖誕夜，巴黎。飄雪的街頭，櫥窗外。我凝視着紫色玻璃後面，精緻的你。如果我是魔鬼，我要把所有财富，以及對你衷心的祝福，全埋在挂滿禮物的聖誕樹下。高班花，聖誕快樂！——張三”

“謝謝朋友們，聖誕快樂！謝謝張三，很想和你一起過今年的聖誕節。不知為什麼？我對你，總有一種莫名的好奇。——高班花”

這個聖誕節，張三沒有在本子上留下對其他朋友的祝福。而高班花點名對張三說，她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好奇。這樣的留言，破壞了朋友之間既有的默契與和諧。

其實，韓四對高班花也很好奇。賀五也是。張三也是。可高班花卻隻對張三一個人好奇。韓四和賀五很傷心。聖誕老人忘記了給張三以外的其他孩子發放聖誕禮物。

于是，韓四憤然不再更新小本子上的留言。賀五想了想，也不寫了。他們甚至都不願意和張三說話了。

韓四和賀五達成了另外的同盟——失戀陣地同盟。他們每天熱鬧而又寂寞地在教室裡吵吵嚷嚷。那是被喧嚣所覆蓋的破敗。那是被嘩衆取寵所隐藏的深深的無奈，還有挫敗感。

張三收藏了停更的本子。每天睡覺前，他都會把本子拿出來欣賞。“我對你有種莫名的好奇。”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情緒啊？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少年，還想不通好奇背後更為複雜的情感。

有一天代數課，張三再次把本子掏出來欣賞。他由于太過入迷，結果被代數老師發現了。

代數老師沖到他身邊，一把奪走了本子。四個好朋友瞬間吓得目瞪口呆。

張三伸手反搶，卻被老師粗壯的胳膊隔開。老師一邊抵擋張三的進攻，一邊撚開本子封面，打算讀一讀裡面是否含有少兒不宜的内容。

突然賀五發一聲喊，和韓四一起撲向老師，加入了這場群體争奪戰。可憐的本子變成了商鞅，在幾個人的拉扯中，遭受了五馬分屍的酷刑。

大家都在看搶到手裡的那一部分。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呢？張三研究半天，原來他搶到了“學海無涯苦作舟”。高班花神情緊張地望向他，好像在問：“我的好奇在你那裡嗎？”張三對着高班花美麗的、湖水般的眼睛，緩緩搖搖頭。高班花一下子失望地趴到桌子上去了，肩膀也明顯抖了起來。

韓四和賀五不約而同把手裡的紙片吞進嘴裡。他們都看到了高班花抖動的雙肩，眼睛裡寫滿了心疼。他們打算用實際行動保護高班花的好奇，以及可能遭到代數老師踐踏的自尊。

代數老師也搶到一片。低頭看時，上面卻赫然寫着一些刺目的字眼。“代數老師長得像袋鼠……代數，袋鼠……呃，好多毛……”

代數老師的臉霎時皺成了失去水分的橘子皮。“誰寫的？”他高喊，“有本事寫，就有本事承認！”代數老師把手裡的紙片揮成一面高揚的旗幟。

“我寫的。”張三冷冷地答道。

大家都愣住了。韓四和賀五狠命吞咽口水，似乎紙條卡在了喉嚨裡一般。

啪，代數老師把耳光扇在了張三臉上。響亮的耳光，讓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那一記耳光，也讓四個年輕的朋友感到，他們的青春一下子結束了。多麼潦草的收尾！

直到很久以後，張三才找到機會問韓四和賀五，你們到底誰吃了高班花的好奇？兩個人笑而不語。

反正高班花的好奇，一定是在他們兩個人之一的肚子裡，慢慢腐朽，消融。也許類似好奇這種特殊的情緒，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高班花的心裡。她那麼驕傲。沒人配得上她的好奇。

張三和高班花最終沒能走到一起。初中生之間，哪裡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韓四和賀五很委屈，他們覺得，他們比張三更喜歡高班花。他們鄙夷張三對于愛情的動搖和怯懦。但他們佩服張三在面對代數老師時，獨自承擔所有錯誤的勇氣和擔當。

這是屬于他們的1994年的朋友圈，如今已經被鎖定了。再沒有人能夠解讀其中的秘密，再沒有人能夠重新翻閱那些象征着飛揚的青春的稚嫩的筆迹。

微信朋友圈，他們現在倒是每天都更新。内容五花八門，包羅萬象，金融、股市、養生、旅遊……沒一樣是他們自己寫的。那些文章裡沒有感情。他們把才氣全用在了1994的朋友圈。他們再也寫不出“代數”和“袋鼠”這樣貼切的比喻句。

賀五的朋友圈主要是曬娃。他給孩子灌的雞湯很老套，還是“書山有路勤為徑”，或者是韓叔叔的“拼死拼活考大學”。

隻有高班花從朋友圈裡徹底消失了。

其實，大家都在等待她更新消息。可是，她和她的好奇一起，變成了一張腐朽的紙條，終究還是在幾個人的記憶裡慢慢腐朽、消融，失去了所有曾經存在過和美好過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