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淮
冷雨夜。
爆炸似的悶雷指使着閃電撕裂夜幕,刹如白晝,驚悚無需粉飾。
秦淮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你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懂嗎?所以滾吧。”
“我隻想知道,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我。”
“問這些有意義嗎?快滾吧,從頭到尾都沒有。”
“我知道了。”
秦淮的一生,全部毀在這幾秒的對話裡。她由始自終都隻是一個不被需要的人。誠如那遺棄她的人所說,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她最終隻能面無表情地說出“我知道了”四個字,表明她的決心。她沒有死心,她還沒有一無是處,她還有救。她以為面無表情就能顯得格外絕情,但她隻是自以為。
進入四角樓之前,曾無數次與相愛的他攜手并肩同行而過,卻從未注意過這幢樓。直至落魄如斯,她被慘白的閃電指引進來,心裡竟然想的是,“避避雨”。
“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還需要避雨嗎?”
這是她與閻公子初次見面的博弈。
推門而入,樓内竟見不到一絲光亮,就連明晃晃的閃電再次劃入,也仿佛被金鐘罩隔斷在另一個世界。她内心不明所以地生出一種甯靜,又帶着些許敬畏和恐懼。偌大的樓,見不到一個人。隻見一坨絨毛般的黑色團狀物從中門靜悄悄滾至天井,朝着大門口滾來,在她腿邊流連片刻,又向樓中下廳深處滾去,它莫不是在帶路?秦淮跟着那絨毛滾去的方向朝前走了兩步,門外一聲悶雷接踵而來,慘白閃電将她斜長的影子打在入口處四方形的石灰地面上,如鬼如魅。她倒是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轉而一想,還有什麼好怕的,她從出生到此時此刻,一直都是一個人,孤獨,從來都是她不害怕的東西。
當她的腳步停在空蕩蕩的廊間中央時,又一道閃電直接劃破長空,劈在她的腳下。瓢潑大雨沖刷在她臉上、身上,發梢、衣服統統淋了個透濕,她曾經粉飾精緻的臉頰被淩亂的發絲分割成碎片般的瓷器,在電閃雷鳴中泛着陰冷的光。包裹着她曼妙身段的暗綠雕紋錦繡旗袍滲着雨水又厚又重沉沉貼着她微微顫抖的軀殼,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光了一樣,赤身裸體地站在對面那個男人面前瑟瑟發抖。
确切地說,對面的男人周身透着森冷,她卻絲毫不怕,即使現在自己的模樣窘迫又不堪,她也毫不在意,她仿佛認識他許久了,現在隻是愣愣盯着他的輪廓,亦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姓名?為何來此處?”男人的樣子并不介意她這樣乜呆呆的目光,倒像是對這樣的目光習以為常,這讓秦淮更有種前世曾識的感覺。若不是已然心灰意冷,她也許會為這男人神魂颠倒。
“我叫秦淮,秦淮河畔取前二字。深夜誤入貴宅……避雨……”她輕聲說着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謊話。
“避雨?怎麼你不是一心求死嗎?”對面男子并沒有開口,秦淮卻聽得到他的聲音,宛若穿心。
“我,我沒有……”
人類是如何做到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閻羅将修長的腿向前邁了半步,夜幕知情識趣再次劃拉開一條猶如白晝的閃電,好像是為了讓閻羅看清這個叫秦淮的女子,也試圖讓這女子認清閻羅。
從他那雙修長的腿順着往上瞧去,一身筆挺的黑灰暗格中山裝沒有一絲皺褶,潑天大雨中站着,也絲毫沒有被淋濕,連腳上的黑色皮鞋也一塵不染。他身長比常人高出近一尺,身形比例卻恰到好處,不瘦削也不豐滿。棱角分明的臉,即使在這樣陰森惡劣的氛圍襯托下,也顯得那麼精緻又好看,除了面色比常人更皙白些。此刻的他濃眉微蹙、目光如注地盯着秦淮,“不是?一般情況下,不是一心求死的人,進不了我這個門。不過,現下的你大抵是不明白的。”
秦淮詫異地擡眼看他,眼中的淚還來不及收回眼眶,決絕的情緒也來不及藏好。她對掩藏情緒向來是擅長的,可是現下的情境讓她措手不及。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就闖入了這樣詭異的豪華宅邸,不明白如何就遇到了眼前這個男人,他應該是這宅邸的家主吧,可是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确實想不明白。
“我讓管家先帶你去休息一下吧。”閻羅雖然面對“手足無措”的情緒習以為常,但顯然面對各式各樣的“手足無措”是他最不喜歡的環節。凡事總有個過程,渡人也是如此,就像人世間普羅大衆都愛說的一句話,時間會沖淡一切,但是過程裡,人的情緒總是從強到弱的,從最初的激烈到最後的淡然,哪怕人變成了魂,從塵世消失,情緒這東西也不是轉瞬即逝的。他隻動了動意念,一個白色身影便無息地出現在秦淮身側。秦淮雖然沒有立刻跳起來,心裡也驚得一怵。
“秦小姐,你好。不要害怕,我就是白管家,你也可以叫我七爺。你面前這位不苟言笑但長得非常好看的少爺,是我們家主,你可以稱呼他為閻公子,另外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公子在三界五行之中隻會對一個人笑,所以就算他沒有對着你笑,也是毫無惡意的。”
這位管家一席白色長衫,像是從天而降,在大雨中飄逸又輕盈,看上去比閻公子要年長幾歲,不過至多也就三十出頭。他仿佛是憑空而現,站在錯愕的秦淮身旁,語氣和神情都滿溢着“和藹可親”,可秦淮還是被他吓得不敢動彈。
“現在是把我會笑這件事對一個剛來的人說的時候嗎?她問你了嗎?”閻羅恨恨地說道。
“我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你看看她被你吓得,渾身濕透了也不敢動彈。”白七爺撇了撇嘴,舉止上仍保持着畢恭畢敬。
“是我吓到她了,還是你吓到她了?——今夜給她安排一間屋子吧,我還有事要忙。”閻羅瞪了管家一眼,轉身準備離開。
“不,我不能住在這裡,等雨停了,我就走。”秦淮趕忙上前澄清,這裡的一切太詭異,雖然她覺得安全,但是有太多讓她不明白又有些發怵的感覺隐隐打亂了這種安全感。
“你是覺得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所以覺得不安嗎?”閻羅喃喃問她。
秦淮記不清這是今夜第幾次的錯愕和驚訝,他怎麼好像是會讀心術一樣,赤條條講出了她心裡的感受。
“沒有關系,你不必覺得拘謹,也不必驚訝。如果覺得不困不累,就讓白七爺帶你去梳洗收拾一番,我想你也不會覺得餓,等你把自己收拾好了,我閑下來會願意聽聽你的故事。”
聽他這樣說,她懸起來的心似乎可以放下來一寸,準備跟随笑眯眯的管家而去,一擡腳,突然踩到一團軟綿綿的絨毛,那絨毛内發出一聲不滿的嗚咽。“你倒是看着點呀,剛才白給你帶路了。”秦淮這下實打實地跳了起來,生怕把腳下的不知名動物踩傷,也生怕腳下的不知名動物傷害自己,一邊控制不住從嘴裡發出了短促的一聲驚叫。
“得了,看來不是他們倆吓到你了,是我,是我,是我行了吧。”那團絨毛抖索了一下,從烏黑發亮的毛中炸出一隻貓的影子。“哎呀,别叫了,你就當我是一隻貓行不行,女人真是麻煩。”話音未落,它一骨碌站起了身,俨然一副乖巧可愛的貓咪模樣。可是,貓咪怎麼會開口說話呢?要說這四角樓不詭異,誰還能相信。
“這位是八爺,黑八爺。你叫他貓八爺也可以,這樣會不會顯得他可愛一點。”白管家輕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卻完全讓人放松不下來。“你也不用太害怕,習慣就好了,他就是這個德行,你讓他變成人形也不是不行,但是他覺得自己帥不過閻……閻少爺,所以就破罐子破摔,幻化成動物了,起碼這樣也很可愛——對吧,還是有點可愛的。”
就這樣逆來順受半推半就地,秦淮跟着白七爺和貓八爺進了四角樓正廳,沿着正廳左側狹長的石磚樓梯來到二樓。二樓與一樓正廳的磚制結構不同,除了牆面是四方大磚堆砌而成之外,門框窗框都是锃亮的楠木,窗戶镂空的部分鑲嵌着民國年代新潮的玻璃,在大雨滂沱和雷電交加中折返着慘白的光。推開房門又是另一番景象。屋子正中央黑棕色的橡木桌椅,桌上整齊擺放着青花瓷茶具,茶杯裡的茶水袅袅冒着熱氣,沒有桌布,桌面卻一塵不染,像是早就收拾好了等着人來居住。房間右手邊是一張一人半寬的床鋪,床帏挂着青色紗帳,黃銅帳勾挑起紗帳一角,令整張床鋪看起來猶如大戶人家的女兒閨中最隐秘之所,朦朦胧胧。床邊綠罩黃燭閃耀着暖和微光,那麼一丁點燭光,卻讓整個屋子都散發着溫暖。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秦淮問。
“是交界。簡單說,是生與死的交界,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白七爺不動聲色地回答。
“未了的心願?……”空氣中的暖,讓秦淮的身體突然軟了下來,她怔怔地跨進屋子,來到床榻邊坐了下來,也顧不上周身都是濕漉漉的雨水,顧不上自己的披頭散發。“我是進了惡紳的家宅嗎?你們要占我為奴為婢?還是你們要賣了我?倒不如殺了我……”
“她什麼意思?她是完全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是嗎?”八爺氣鼓鼓地就要炸毛,七爺順勢抓住了它的後脖頸,樣子有點好笑,秦淮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輕松一下開懷笑笑還是該為自己不明朗的命運憂愁。
“少爺今天沒有跟她說,自有他的道理,你在這裡貓急什麼,走走走,我們出去——秦小姐,你自己關門啊。”不由分說地,七爺“拎着”八爺就走出了房間。
一時間,空氣安靜了下來。
秦淮發了一陣呆,想捋一捋進入詭異四角樓以後發生的事,腦中卻隻有冷面英俊的閻公子,飄逸愛笑的白管家和呱噪且會說人話的黑貓“爺”。民國年代,怪力亂神之事不算少數,隻是秦淮從不曾想過這樣的事會落到自己身上,不過今夜這離奇經曆倒是讓她分心不少。四下無人之時,進入四角樓之前的記憶又湧上心頭——她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待到再次睜眼時,緩緩走到床邊梳妝台前,看着鏡中不堪的自己。食指滑過還挂着雨水的臉龐,她也曾經婀娜多姿,她也曾經對她愛的人滿懷憧憬,她以為那個人會帶她走到天荒地老,帶她嘗盡人間清歡。可是她以為隻是她以為,人心最為叵測,她還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就成了棄物。他那些絕情的話言猶在耳,“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我沒有任何用處了,我根本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的愛,那他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用處呢……”淚悄然滑落嘴邊,苦中帶着澀,她好想再見他一面,去問他,究竟是為什麼,可最後他對她說的話,他望着她的神情,那麼決絕,那麼厭惡,他不可能願意再見她一面了——這份執着萦繞在她心頭,無所适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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