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空咖啡》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看着她躺在那裡,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竟然感到一絲無措。”老岑從寬闊的鼻梁上取下眼鏡,用手擦拭了淚珠。沒有眼鏡,老岑感覺到一切都是模糊的,他說這樣挺好,有些東西看得太清楚了,就沒意思了。那天下午,我們坐在一個咖啡廳,那是我們十年之後的相逢,令我詫異,他變了許多。“我想告訴你,這些年的經曆,我愛上了一個永遠見不到的女孩,如果不是我們童年就開始的友誼,我想我不會和你說這些。”

他或許發現了我眼神中帶着些許疑問,于是說:“信不信由你。”

十四年前,我還在念小學五年級。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那時候的我,比同齡的孩子都要聰明,很多孩子反反複複也記不住的東西,我看一遍就能記下來,因此,我成為許多孩子眼裡的異類。其實,這并不是我的錯,我有什麼辦法呢,對吧。

就在同學們都孤立我的時候,隻有她,沒有把我當成異類。她就是肖璐,我們相識是一個意外,一個不應該發生的意外。

我永遠記得那個放學後的下午,五六月的天,正趕上梅雨時節,地上濕漉漉的,天上還下着雨。這個意外就是那時候開始的,都說沒有雨傘的孩子,隻能選擇冒雨前行,我才不會那麼笨,幹嘛不等雨停呢?

我躲在一個舊書店裡,希望等到雨停之後,再回家。在那些一層一層的架子上,擺放着一本一本的書,有的都上灰了,似乎沒有人光顧。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書店老闆還要繼續營業。我選了一本有圖畫的小書,講的是秦瓊之類的,一頭紮進去,好像就出不來了,我希望那天的雨就一直下着不要停。

那個角落,我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因為遇見了肖璐。她的手裡捧着一本《挪威的森林》。在我的意識裡,有些反感國外的文學,總感覺讀國外的書就是崇洋媚外,這種思想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根植腦中,現在也不例外,即便後來看了些國外的名著,可我心中始終有些愧疚。

我感謝上天,在那個雨天,讓我和她相遇。

肖璐和我是同班同學,可幾乎沒有搭過話。我完全沉浸在尉遲恭和秦瓊那些故事裡,肖璐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調皮地叫我:“你叫岑甯是吧?雨停了,還不回家嗎?”

她把我從故事裡打斷,這讓我很不愉快,但是看到她臉上洋溢的微笑,我竟然無法生她的氣,而我的視線一轉,看到書封上寫着“村上春樹 著”時,我的不開心又浮在臉上了。

“你幹嘛看這種書?”我的語氣裡明顯有些責備的意思,國内有很多好的著作,卻要去看人家國外的,心裡有種民族悲哀之類的聲音在怒吼。

“這種書?你是在歧視,如果你都沒有看過,就不要用差别的眼光去看待。”她好像有些生氣,可我更生氣,氣的是她竟然說完後還買了,然後出了書店。我本打算跟上前理論一番的,又想着她一女孩子,沒必要計較。其實吧,那種想法确實有些武斷了,在沒有了解一種文化之前,就先入為主地認為其不好,确實不對。


我說老岑是個實打實的直男,他直言反駁,講出内心的話,不為過,如果有錯,隻能是怪那時年少。可是,我們又怎麼能責怪年少的自己呢,年少多好啊,不用愁這瞅那的。服務員将我們點的兩杯拿鐵端上了桌,并客氣地讓我們慢用,我們都禮貌地回了禮。

“你先聽我說,故事并沒有因此而結束。”老岑端起杯子呡了一口。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的課桌裡多了一本《挪威的森林》,封面之下,夾着一張紙條,我現在都還記得寫了什麼:

人可以分國界,但知識不應該有界限。

那時候,年紀還小,看得似懂非懂。不過,肖璐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子就高大起來了,原來,她也是一個異類,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知音。我決定要和她做朋友,好像除了她之外,也沒有别人和我做朋友了。

于是,我寫了張紙條夾在書裡,還給了她,我寫道:

我家祖上是南京的,我想你不知道南京的曆史,我不怪你。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還是會在書店相遇,可我再也沒有看到她閱讀日本的著作,而是看中國的曆史。我決定,我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我并非是要強化仇恨,隻是痛恨那兩個字而已。

我實在忍不住打斷了老岑的講述,帶着懷疑的口氣,問道:“你這編得太假了,小學五年級,你就有那麼強的觀念了?”

老岑有些不滿,似乎戳到了他的痛點,我為此深表歉意。老岑再次強調:“老遠,我是很認真的,那對于我而言,是一段悲傷的記憶,你要是還想繼續聽下去,我就繼續講下去。”我默默點了下頭。

小學過後,我們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面,我原本以為我們再也不會再見了,還為此惋惜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可是我兒時唯一的朋友啊。高中的事情,你差不多都知道了吧,我就給你講些你不知道的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難不成這個肖璐我還認識?

老岑繼續講,我劃拉着咖啡,繼續聽。


高二的時候,她換了個名字,轉到我們班來了,她就是肖淑瑤。那天,班主任說班上轉來了一個新同學,所有人都好奇,開始猜測新同學的長相,猜測新同學的身材,學習成績好不好,等等。

可我并不關心,我偷偷地看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那段“紅拂夜奔”的故事真是精彩啊,以緻于班主任在介紹新同學的時候,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也知道,我高中的時候,有多麼的“不學無術”,直到放學,我也沒發現,我們班上多了一個人。

沿着老校區那條街,轉角處就是書店。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去書店看書,就是那天,在轉角處,我們重逢了,我在夢裡見過無數次面的肖璐,換成了肖淑瑤來和我重逢了。

在轉角處,我聽到背後有人叫“岑甯”,我一回頭,她就出現了。

哎呀,她已經長大了,和小時候完全不同,女生該有的特征也顯現了出來,瘦高瘦高的,出落得還挺精緻。她對着我,微微一笑,像是在挑逗,說真的,我确實被迷住了。她說:“你還來這裡看書呢?”

我不住咽了口水,想以此來掩飾我的緊張。我說:“是呀,習慣了,你怎麼好多年沒來了?”

她也不說話,隻管往書店走去,我尾随在後面,左右看了确認沒人發現,才跟着進去。老遠,别笑,你太過分了,那麼美好的回憶,你居然在笑。我每天都會看書到六點才離開,那天也不例外,我記得,那天我看的是《明朝那些事兒》,你也知道,那是我們高中共同的記憶,對吧。

七點要上晚自習,所以六點必須要離開去吃飯。我們又肩并肩地走。我問:“你去哪兒?”

“我回家,你應該不知道我家搬了吧?要不然你肯定會去找我的,對吧?”

我搖搖頭,确實不知道。

她又問:“你去哪兒?”

“我也是回家。你朝哪個方向?”

“我要坐20路公交,你呢?”

“那正好同路,一起走吧。”

我們一起走在街上,胡扯了些過去的事情,想想有些可笑,兩個人都在回憶,最後提到《挪威的森林》,我們都不說話了。那是讓我們成為朋友的一本書,可我們都不再提起。我至今也沒看過那本書,有時間一定要看一下。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感受到,我們好像都回不去了,或許那就是長大的感覺,那感覺可真不好受。真希望,永遠都長不大啊。


肖淑瑤依舊會在書店買書,可我一本書也沒買過。好像那時候家裡面挺窮的,經濟不支持吧,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看那麼多書,不是嗎?每天從書店出來,我們都會一起走到20路公交,我可以對這老天說,那是我最自豪的事情。

可是,遺憾的是,我們在路上都談了什麼呢?現在好像都記不得了,有時候甚至什麼也不說,就走着就已經很滿足了。我總是把她送上了20路公交,看着汽車遠去,消失在茫然中,我再回家。

有時候,我們會聊一些曆史,比如秦皇漢武,比如最亂的兩晉和五代十國。也會聊一些名人,聊徐志摩,聊普希金,聊王小波。可我們從不聊班上的事情。你也知道,當時班上有戀愛的情況,我自認為沒啥好聊的,她懂我,也從不開口。

說到這裡,老岑眼眶有些濕潤了,我能明白,其實,從老岑講到肖淑瑤三個字時,我就都明白了。我一點也不懷疑故事的真假,後來的事情,大多我都知道。氣氛突然就沉默了,老岑喝了口咖啡,盡管老岑極力地眨眼睛,也絲毫掩飾不住内心的悲傷,我懂他。

你知道嗎,那次我被班主任抓了。我準備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拿給她,沒想到剛一出手,就被班主任抓個正着。好家夥,你知道嗎,班主任居然說我看不正經的書,還帶壞女孩子,我氣得呀。于是我就去找班主任理論,說王小波不是不正經的人。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書被沒收了。老遠,沒事,有些事你隻知道結果,并不知道其中的故事,我想講給你聽,也隻能講給你聽。

大學,我們不在同一個學校。這是件可悲的事,我們填了同樣的志願,卻被不同的學校錄取,我好多次向蒼天祈禱,多希望能夠和她去同一個學校啊。可已經事與願違,無力回天。但是,我們卻在大學的時候,真正地在一起了。我不會再向蒼天祈禱,因為蒼天可能會阻擋我們在一起。

她去了杭州,我留在了貴陽。相隔兩千公裡,我們一直以書信往來,保持着最原始的那份儀式感,我們都相信,終有一天能夠在那些書信裡,收獲我們愛情的結晶。每年,我都會去杭州看她,如果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見證的話,那就隻剩下那堆書信和一沓車票了。

說到這裡,老岑哽咽了,我不希望他繼續講下去,可我沒有理由阻止他。

很多人覺得大學四年過得很快,可我卻過得太漫長,我是學醫的,比你們還多一年,那就更漫長了。她畢業後,來了貴陽,在我學校附近找了個房子,我偶爾會去她租的房子那裡,你也知道,後面要寫論文,一忙起來,就很少去了。

雖然時間過去兩年了,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我和幾個師兄在做實驗,她打電話來說要找我,可我手頭根本忙不開,所以就沒管,我以為她不會來。我現在一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就舉手無措,我覺得我不再适合做醫生了。

導師打來電話,讓我過去一趟,我放下手頭的實驗,穿上雨衣就去了。我看着她躺在那裡,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竟然感到一絲無措。那是我第一次有那種感覺,她臉色煞白,躺在那裡,動也不動,我甚至沒有力氣去揭開那塊白布。沒錯,車禍,在她來找我的路上發生的事。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誓言,也沒有什麼承諾,我也不再祈求老天,但我總感覺她在等着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老遠,你能将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嗎?雖然,這并沒有什麼值得寫的,可我想留下點什麼,證明曾經來過這世間。

老岑取下眼鏡,感覺到一切都是模糊的,他說這樣挺好,有些東西看得太清楚了,就沒意思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老岑,将杯裡的咖啡一飲而盡,他也喝完了咖啡,重新戴上了眼鏡,隻顧着朝着窗外,又開始下雨了。

老岑猛地站起。他說:“我好像看見淑瑤了。”

老岑不顧地往外跑,我木木地,坐在咖啡廳,兩個空杯子殘留着咖啡漬,看着窗外下着雨。真的重要嗎?或許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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