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最後一個夏天
我的詩友和同事宋辭,這個表面溫和與中庸的男人,其實内心一直藏着一種狂野和出走的夙願。先是二字頭裡的國畫家二苶子魏惠君與他的一名人高馬大的弟子騎自行車從花河去了趟敦煌一路寫生,強烈刺激了宋辭;更關鍵的是著名徒步探險家餘純順走到花河市,我們局外人俱樂部出面接待并在教育學院搞了一場講座,當晚老宋就把老餘接到家裡住了兩天徹夜長談,終于堅定了他旅行的信心。于是在新婚不久的妻子含淚的支持下,衆兄弟也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為他籌集了五百塊路費。騎的是魏兄之前去敦煌、經過改裝加固的二八永久牌自行車。我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給他寫了一批緻沿途各地詩友的信,并把王麗群上次退還的松下收錄機送給了他,也算物盡其用。
于是1989年3月12日,我們給他舉辦一場有點浩大和悲壯的送行儀式,二字頭的同人們陪他一路騎行至林海雪原的威虎山下,然後目送他一騎絕塵出鄉關。但大家又為他準備了一場意外的驚喜:我們一行坐火車提前到達省城,待他滿懷激情和疲憊騎到哈爾濱時,彙同他的大學同窗又為他弄了一場迎接+兩次送别的宴會,儀式感滿滿很是講究!他感動之餘也正話反說道:你們也太TM能整景啦!
這次他總算徹底孤身上路了,臨行前我鄭重委托他路過春城時、代我去看望王麗群。他也不負吾囑見到了她,而且巧的是他的大弟竟與王麗群同在春城大學任教。但卻給我傳回一個不幸但也不令我太吃驚的消息:王麗群與她早逝的二姐一樣也得了類風濕病、正在住院治療中。
宋辭離開春城踏上奔赴北平之路不久,一場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大洪水席卷和漫延了全國,我所在的花河市同樣未能幸免。我也被裹挾其中暫停工作。正好借機第三次返春城探視王麗群。
這次到她家,王麗群沒有讓我住賓館。因為她那時每天下午回家,晚上去醫院、翌日上午接受治療。就讓我住在她的房間。
第二天上午我醫院看她并接她回家。她住在紅旗街醫院,那裡有春城最标志性的僞滿州國時期的有卧電車和中國最早的春城電影制片廠。洋溢着懷舊和浪漫的氛圍。夏季的陽光穿過濃蔭照進白色的病房裡,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恬靜。在那個瘋狂而迷亂的大背景下我突然産生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置身于婚房之中:
《最後一個年代》(組詩A)
清冷的火焰 窒息街心的花房
黑色歌曲 刺傷預言的手杖
客居的水果 呲裂紅唇的笑靥
默念的長車 喋血四面八方
陽光的病房 濃蔭的婚床
忠誠的謊言 繡滿陳舊的女裝
在時間之外 傷口背面
一隻血白的鳥類 靜翔
某天下午她去同學家,我一個人待在她的屋裡,窗外蟬聲陣陣,夏意正濃。閑來翻書架時掉下下幾封發黃的信封,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發現原來是我大學時給她寫的匿名信,我的心一陣狂跳!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打開來看……
此次我在春城和她家待了半個月,是我大學畢業後最長的一次。每天下午她回來,我們就坐在屋裡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大學和大學畢業後這五年來的往事;偶爾去師大花木繁盛的校園裡走走仿佛又回到第一次約會時的情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個黃昏,金黃的夕照中她在家門口的走廊上洗頭,烏雲般的披肩發讓我耳畔蓦然響起羅大佑的那首蕩氣回腸的歌曲《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時間就在月光和陽光的交替中悠悠地流逝,仿佛帶走了我們的一生……
她的病情己有好轉日趨穩定,出了院。我想起從花河臨行前,二苶子惠君兄曾說過他遠在老家蜜山(也是我童年呆過的第一故鄉)的母親會治類風濕病,有一套祖傳的秘方和療法。如果需要可以帶王麗群去試試。民間常說偏方治大病。于是一天晚上我做了幾個家常菜和她及家人一起吃飯時舉重若輕地說出這個建議,大姐和大姐夫沒有馬上表态,隻是默默地看了王麗群一眼,她也隻是沖我笑了一下,然後大家就自然地把這個敏感話題岔開了。
兩天後同樣的晚飯時間,王麗群也好似不經意地對全桌人說道:
“我想出去轉轉玩些日子”
大姐和姐夫如獲重釋地笑了:
“好啊好啊,你自己定。”
我則表面平靜内心激動地表态:
“好,那我一會兒預定後天的火車票”
第二天下午她收拾好了行裝和出院後按醫囑吃的藥,晩上9點多我倆坐車去火車站。姐和姐夫送到樓下馬路旁路燈下對我說:
“這可是麗群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哪”
我鄭重地答道:
“大姐請放心,我一定照顧好麗群。”
王麗群上車後沖姐和姐夫擺了擺手,卻對小外甥大宇說:
“好好學習,聽你爸媽話。”
因為是暑假事先沒有買到卧鋪,上車後我拿出記者證找到曾有一面采訪之緣的列車長補了一張硬卧下鋪給王麗群。熄燈後我去了餐車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盤花生米,在咣當咣當的車輪節奏和一閃一閃而過的窗外夜色中,拿出采訪本繼續寫我這段時間一直構思的組詩《最後一個年代》,如何把這個注定銘刻在曆史上的難忘而跌宕的年代與我個人奇特且隐秘的情感結合起來……
《最後一個年代》(組詩B)
喪鐘敲響的早晨
飛翔的金屬 發出破碎的共鳴
遠離時代遠離女人
幸福的面孔 悲恸欲絕
任何方式都拯救不了你們
劫數已到 這是五百年前的預言
寒冷 瘟疫将再次籠罩
瘋狂的土地和如蟻人群
隻有等待 永遠等待 唯一的方式
混亂 生命的混亂 人類的混亂
在混亂中 銷聲匿迹
經過12個小時的漫長而溫馨的旅程,第二天上午10點多終于到我的故鄉花河市。妹妹和弟弟來接的站,回家見了爸媽。因為我事先很嚴肅地打過招呼不要讓王麗群感到壓力和尴尬,所以我們全家人包括一直期望我趕緊找對象的爺爺都表現的熱情而克制。中午吃完飯、安排她在小妹文冰的閨房休息了一會兒,下午我和小妹陪她去江邊散了半個小時的步,在著名的八女投江雕像前合了張影。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坐上開往蜜山縣城的綠皮火車,又要回到我從小待過八年最快樂時光的桑梓,一路上我興奮地給她講起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美好歲月和細節。看着窗外一望無際的夏季的原野和遼闊的白山黑水,在春城長大的她也興緻盎然,一邊回應着我,一邊目不暇接。我突發奇想要是我倆青梅竹馬該有多好啊……
傍晚時分火車到了蜜山站,誰曾想我4歲至12歲童年時代都未來過縣城的遺憾、今天被彌補了。惠君兄的老爹魏大爺打着字牌接的站,魏大娘在家裡做好飯等我們。我倆第一次吃上了貴重的興凱湖大白魚,滿清時被稱為貢魚号稱隻有皇帝才能吃到。興凱湖被譽為中國境内最像海的湖,2/3在俄羅斯、1/3在中國,浩瀚無垠,一片蒼茫……
夏末秋初,層林盡染、色彩斑斓的蜜山又被叫做五花山,湖邊逶迤着一條白桦林路更是美若仙境恍如異國。當天晚上我就陪王麗群去逛了一下,一路上默默無語又仿佛千言萬語,隻聽到湖水拍岸的嘩嘩聲……
在大伯大娘家有一種賓至如歸的走親戚的感覺,王麗群也很快和兩老熟稔和親切起來,我也就放心地趕回市裡去工作了。約好一個療程後來接她。
半個月後我再次回到蜜山,一進魏大娘家就看到王麗群梳着一個俏麗的盤頭形似電影《五朵金花》中楊麗坤的扮像。大娘一把拉住我的手:“怎麼才到哇,把麗群急的都要去接你了”
一抹紅暈掠過她的臉龐,她有點羞澀又興奮地沖我明媚地笑着。
我到時己是下午,和兩老唠了一會嗑,重點說了王麗群治病的情況,聽介紹才了解大娘的中醫療法是針灸+中藥結合,邊吃藥邊把脈看效果再不斷改進用藥的成份和用量。因為主要是調養,已有初步起色。可以繼續再吃幾個療程。因為王麗群暑假後還要回去上課,另這麼長時間離家也怕她不适應。所以和大娘商量的結果是她可以先回春城,帶上三個療程的藥。吃完後找時間再來找大娘診斷。這樣我們決定第二天就返回花河。
當天晩上大娘又做了一桌豐盛的農家飯菜,讓我倆感受到不似家人勝似家人的親情。我和麗群都鄭重而感動地表達了真誠的謝意并銘記于心。吃完飯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又圍坐在一起,邊嗑瓜子邊看了陣電視就早早睡了。聽着無邊夜色裡的陣陣蛙鳴,我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回到城裡她臨行前我安排了兩個活動:一是二字頭的兄弟們都在躍躍欲試地要見王麗群,甚至連惠君兄在我們去他父母家看病前都沒見過。如何讓這場“面試”既有點儀式感又輕松自在,倒是風流成性、亦正亦邪的二魔怔聞江兄出了個好主意,他提議去剛開業不久,他設計裝修,我起名策劃的Happy夜總會,這可是當時花河最大最火也最有文化格調的夜場。也是局外人俱樂部發起人之一、但很少參與活動卻提供不少支持的市群藝館副館長兼夜總會老闆的劉博給預留了一個最中間的半開敞式雅座。
王立群喜歡跳舞唱歌,估計畢業後尤其生病後也較少去這種場所。所以當晚她玩得很開心,和二字頭的男同胞們都跳了一圈舞。我和聞江那天都沒敢跳最擅長的“抽筋舞”,怕她受不了。盡管場内有熟知我倆的人不斷在叫号。
第二天我和妹妹文冰讓爸爸派了他的專車陪她去了趟鏡泊湖。這是全世界及中國第一大的火山熔岩堰塞湖。四十分分鐘左右的路程,沿途風光優美,早有“塞外江南”的美譽。吊水樓瀑布更是轟鳴壯闊、名聲在外!中午貼心的老爸還在他們單位的療養院預訂了一頓全魚宴,十幾種湖魚各種吃法令人大開眼界、胃口也大開。
臨去鏡泊湖前就給她訂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回春城的軟卧。當天晚上和我們全家吃了頓俺們東北人都喜歡的朝鮮烤肉,算是送别宴。大家都祝她早日康複,王麗群眼睛濕潤破天荒敬了一杯酒,坐下時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一一這是我倆相識5年也是她生前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
第二天上午我一個人打的送她去火車站,檢票進站後到了站台找到軟卧車廂把她送上車、行李放好。把媽媽昨晚準備的飯菜和水果袋擺在小餐桌上,然後我就下車走到她的6号包房正對着的窗下,她也站在車窗内,我們就這樣無聲地互相望着,等待列車啟動。
那天的氣溫偏涼,太陽在雲層中忽隐忽現。當汽笛響起、車輪發出越來越快的咬合聲,我向她緩緩揮着手,她則把臉幾乎貼在窗上默默地倒望着我在秋風中退得越來越遠……
王麗群走後,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含蓄而委婉地表達了我可以去春城工作的意願。我告訴自己這個時候我必須要表達但我更知道她也一定不會回複。事實果然如我所料。于是我繼續寫組詩《最後一個年代》。同時做好了離開花河離開報社的準備并開始了籌劃和行動。
十一月中旬寒冷降臨時,騎車旅行全國的宋辭風塵仆仆、長發飄飄地回到了花河。從一個英俊小生蛻變成一位滄桑大漢。在歡迎他歸來的各種酒宴中朋友們聆聽他講述一路上的奇事轶聞,他妻子不在時會加點豔遇佐料。大家縱歌狂飲,都感覺有一種莫名的東西抑郁在胸,仿佛在做一種決别!
一個月就這麼半夢半醒、渾渾噩噩中過去了。12月底我偷偷去了次藍城一一當時所謂的北方香港,一位追崇我的小詩妹楊閩當時在《海南經濟報》記者站工作,因采訪關系結識了當時藍城最前衛企業的管理層。那時年輕人中間流行着一句仿蘇芮歌詞的話:跟着感覺走、拉着衛利行的手。
見過衛利行高挑儒雅的信息部部長高sir(他暫時代管公司人事工作),又引見我正式會晤了CEO王總,一位白白胖胖濃眉大眼的省級幹部的紅二代。面試因為我的金融專業和文才名氣基本敲定。約好1990年元旦過後報到試用,同時拜谒幕後的神秘老闆。
談完後我一個人坐在五星級酒店的會議室裡,俯瞰着着号稱異國建築博物館的中山廣場和車水馬龍的又一個斯大林大街,我的第六感發出強烈的信号:從此以後我的生命和生活将會發生天翻地覆的劇變!我将與過去及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
從藍城回到花河,我第一時間告之了爺爺、父母及家人,告之了宋辭及“局外人俱樂部的二子們。然後去向幫助和欣賞我的報社領導李伯伯正式辭行。1989年末最後一天午夜寫完組詩《最後的年代》收尾之作《最後的冬季》:
深淵的過去
惡夢般 晃來晃去
自由的幽靈
逃亡 囚禁或罹難
(他們的不幸就是我的創痛)
大雪封門的日子
坐在爐火旁追憶 回想
默默地埋葬激情和激情的工具
潔白的布條封閉四面的窗扉
僅僅保留一袋夏天的蔬菜和糧食
椅子 床和香煙
陪伴生命的最後一個冬季
沒有遺言
一切都将在某個夜晚與燭光一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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