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出口
甲辰龍年開始了,“新年快樂”這四個字說了幾十年,不僅嘴麻木了,心也早就麻木了。小時候,覺得一年好久好久,總是盼望新年,因為新年就像一塊橡皮擦,可以擦掉去年的遺憾。而現在,覺得一年好快好快,仿佛剛剛聞過春天的花香,怎麼眼前就荒草連天了呢。新年再也不是那塊可以擦掉悲傷的橡皮擦了,它已經變成了一副殘缺的作品,于作者而言,最好的結果隻能是不能讓這副作品變得更糟糕。當然,這就考驗作者的心态和技術了。目前的我也有一副這樣的殘次品,面對它,心中的感慨,真是一言難盡。
面對這副殘次品,我知道需要更好的心态和技術,但是目前拿不出一個好的心态和技術,于是隻有憋着,努力去尋找一點點突破口。 聽人說,生活很簡單,隻要你有一顆赤子心,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兒子好久沒去海洋公園,去就去吧,去看看其它物種怎麼過活這寶貴的、千篇一律的、乏味的、沒勁的日子。
來到海洋館,首先去的是海底隧道。那裡大大小小五顔六色的魚兒在頭頂上遊來遊去,隧道裡的人摩肩接踵,駐足觀賞的,拍照的,擡頭仰望的,抱孩子的……他們都有說有笑。周圍那些厚厚的玻璃不知能否阻斷人們和魚兒的交流,不知是人在觀賞魚兒,還是魚兒在頭頂俯瞰我們這一群兩腳獸。
來到海獅挑戰賽現場,主持人在介紹出場表演的兩頭海獅,它們的名字我忘記了。主持人說它們會做算術,會投籃,會套圈,甚至還會要掌聲……海獅聰明伶俐,萌态可掬,讓在場觀衆情不自禁地鼓掌歡笑,感歎怎麼會有如此可愛的生靈。馴獸師也是很溫柔的,無論是獎勵還是鼓勵,都覺得他是它的太陽。此時,海獅和馴獸師仿佛都心有靈犀,達到了人獸合一的境界。好羨慕這種跨越物種“愛情”。
其實,我剛開始看的時候,心中突然湧出一陣悲傷。因為去年看了一次馬戲團老虎的表演。在表演前,老虎鐵鎖鎖身,蜷在鐵籠子裡(猛獸在人面前,是不談尊嚴的),眼神漫漶,即使吼叫,也覺得像劣質的加特林,沖發不出去。在表演中,老虎稍有懈怠,馴獸師就大棒伺候,嘴裡還有謾罵,眼神裡盡是讨厭。老虎毫不反抗默默忍受,它沒有表達的權利,關鍵是表演還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看了那次表演,我再也不要去看什麼馬戲表演了。如果我是老虎,甯肯被武松打死一萬次,我也要在景陽岡去生活。 但是,這裡的海獅卻不一樣,享受了上賓待遇,不僅完成任務有獎勵,還有馴獸師的悉心照顧,盡管在學習本領的過程中,或許有過艱辛,但是在學藝成功後,過上了一個有編制的公務員生活,還有人專門寫家譜,子孫後代也會福祚綿延。如果我是海獅,我也想有機會成為這樣的國家公務員。
雖然海洋館裡的動物待遇比馬戲團的待遇好,但是你怎麼知道鲨魚不想念海洋企鵝不想念南極,你怎麼知道海獅不想學技術,白鲸不想賣萌。但是,如果給它們自由,它們又該做何選擇呢?它們有能力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嗎。它們有能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嗎?或許,這種有編制的生活就是它們再創造的最好的作品了吧。這就是海洋公園生物的生命出口。
其實人和海洋館裡的生物一樣,都對環境有所求,不同的是,人不僅能适應環境,還能影響甚至改變自己的環境,即使不能改變自己的環境,還能改變自己的心境,而海洋生物卻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人這樣高級的認知,于它們而言,适應環境才是生存之道。即使它們厭倦了被觀賞的日子,那就躺在角落落裡睡大覺吧,管你外面人聲鼎沸還是人迹罕至,确實不行,那就食欲不振或者生病吧,這時候那些飼養員可就着急了。但是,我看這些動物,不管海獅大白鲸,鲨魚還是小醜魚,大多數都是肥滾滾的,就像一個個不能再吹氣的氣球,它們的生活是不是我們向往已久現在還沒實現的。你看從旁遊過的海豹,優哉遊哉,深灰的毛布滿全身,淺灰的圓圈随機分布在皮毛上,鼻翼大開大合,聽到小朋友的聲音,它以為來喂食了,迅速跑來,當發現是騙局後,懶洋洋地擡起眼皮,露出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給了你一個白眼,眼神裡盡是小傲嬌,然後深潛轉身就往遠處深處跑了。它的眼神讓我又想起了那隻被大棒伺候的老虎,它敢有這樣的傲嬌嗎?
海洋館的動物們最高理想或許就是這些口體之奉吧。人卻不一樣,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不僅要飛得出去,還得要收藏在一個健康的身體裡暫時保管。
看到這些海洋動物,我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史鐵生,另一個是楊绛先生,他們都是著名作家。史鐵生二十一歲坐上輪椅,一輩子和殘缺的軀體作鬥争,最終倒在六十歲那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主業是生病,業餘才是寫作。在史鐵生殘缺的身體裡,駐紮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勇敢的靈魂,他的作品力透紙背,情入骨髓。靈魂和肉體在史鐵生這裡,劇烈地撕裂着,他用自己的筆自己的情自己的生命,努力地安頓着那顆躁動的狂野的心,慢慢地理智地和殘缺的身體講和了,因為他知道,躁動的靈魂隻能靠靜養。那一隻筆就是就史鐵生的魔法棒,他終于靠它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出口,讓自己在輪椅邊開出了一朵燦爛的生命之花。
楊绛先生是錢鐘書先生的妻子,他們二人除了文學成就斐然之外,更是伉俪情深的典範。他們二人無論國外求學還是回國工作,都颠沛流離,特殊時期遭遇了非常折磨,在人生暮年,楊絳先生還連遭喪子喪夫之痛。這些生活的重擊連續而來,如果是換做一般人,可能早就為生命另尋出口了吧。悲痛過後,楊绛先生卻說,自己要留在人間替丈夫和女兒打掃戰場。她不是勇士,誰是呢?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楊绛先生享年105歲,歲至期頤,但仍然筆耕不辍。在她那些文字裡,蘊藏着楊绛先生留給這個宇宙最深刻的溫暖,這就是她找到的生命出口。
不知海洋館的這些動物是否有過史鐵生這樣的瘋狂,是否有過楊绛先生的睿智? 或許有過。或許沒有吧。萬一,這些動物們早就參透了宇宙的終極秘密呢。
既然如此,還要不要在乎生活中的殘次品呢?我想,是的。如果你願意去挽回它,就應該像史鐵生和楊绛先生那樣,以力挽狂瀾的英雄姿态去再次創造它。如果你接受殘缺,那就像海洋館的動物們一樣,接受也是屬于再創作。至于馬戲團裡的老虎,還是就算了吧,哪怕周圍全部是武松,我也要做困獸之鬥,去找到生命的出口。
2024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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