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中的暖

元旦假期最後的一天，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物品獨自一人回到了大足老家，因為好友生辰，又恰逢故人婚盟，因此需要在家逗留幾日，不得不帶上一大堆繁瑣的生活用品。

三室一廳的房子，寬大空曠的客廳，自打有這套房子伊始，冷冷清清、聚少離多便成了主流。打掃完衛生，稀裡糊塗過去了幾個小時，突然癱軟在沙發上，萬籁俱寂的夜吞噬了我的軀幹，夜靜得滲人，電視裡嘈雜的聲音絲毫進入不了我的耳朵……

就這樣安安靜靜，沒有一絲反應的呆呆倚靠沙發，終于在某一刻意識到需要整理自己帶回的行李，慢條斯理擡起粗重的腿走向挎包，打開的一瞬瞧見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空調遙控器，記憶仿佛觸電一般轟然炸開，眼淚撲簌簌滾落雙頰，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感油然而生，似悔恨、似抱憾！

記得那是祖母尚在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們因為一些觀念上的沖突和家庭上的瑣事，祖孫關系已經降到“冰點”。炎炎烈日，祖母的房間裡像一個大蒸籠，一向不懼炎熱的蒼老之軀也隻得躺在涼席上吹着電扇。我還是忍不住問，怎麼不把空調打開？

祖母懶懶地答道：“遙控器不知道放哪兒去了……”

腦子還未反應，手已經出于慣性打開淘寶買了一個空調遙控器，由于擔心祖母不會取快遞，我隻得将地址寫在重慶，我收到遙控器後再給她拿回來。

空調遙控器是收到了，工作卻越來越忙碌了，忙碌中又因缺少溝通而至隔閡越來越寬，涓涓細流終成汪洋大海，在我好幾次踏足故地卻始終沒有再進家門，随着鬥轉星移，天氣漸寒，這個遙控器漸漸被遺忘在某個抽屜的角落裡，一直到祖母去世我也未曾把它拿回家裡，把它交到她的手上。那一晚，我平躺在祖母常卧的沙發上，翻來覆去摩挲着這嶄新而又陳舊的遙控器，淚流滿面……

外祖母尿失禁了，這是我從二姨婆（外祖母的妹妹）口中得知的。

顫顫巍巍的步伐，蹒跚難行的軀幹，像一支風中殘燭搖曳着最後的光火，想用餘亮照前行的後人。一生倔強要強的外祖母，在子孫面前依舊扶持着她最後的體面和尊嚴。

二姨婆和外祖母相差一兩歲，兩姊妹素日難得相見，一别多年，二姨婆腿腳靈活麻利，這次前來探望姐姐，兩姊妹自然有許多話唠不完。

二十多個日日夜夜，在破敗殘陋的老屋裡，兩姐妹促膝長談，外祖母将自己由出嫁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辛酸悲苦，一一傾倒而出，以至于二姨婆見到我時，輕輕挽住我的手，一個古稀老人，極其認真地對我說道：“當年我爸爸就不允我姐姐嫁到這裡來，那麼遠。我爸爸說敢答應打斷你外婆的腿，還是我膽子大，對我姐姐說，姐姐你願意就點頭。你外公當時有工作，條件也還不算差，我姐姐點頭了……老實講，我姐夫這個人還是不錯，脾氣也好，但是他這個大家庭的人窮兇極惡，害苦了我姐姐一輩子……”

聽着這表面略帶批評的語言，不知為何我卻油然而生一種感動和敬意，二姨婆雖為一介婦孺，但一身嫉惡如仇的俠氣席卷全身，伸張正義，愛護親人的那種人格魄力和仁慈讓我不禁折服動容。

外祖母在二姨婆面前說了我不知多少好處，令我汗顔。二姨婆說：“你給你外婆買六塊多一斤的米，好多人在這農村一輩子見都沒有見過……你給你外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吃的穿的，這幾年一四六九全部包完，補牙齒幾千、蓋房子一千、凡事外婆的事你都放在心上，平時也要給錢，逢年過節也要給錢，你一個外孫當别人十個……”

聽着這有些誇張的言語，我知道這是二姨婆對我由衷的肯定和鼓勵，是鼓勵我要對她心心念念牽挂着的姐姐一如既往地好。我在這隆重的贊譽中保持着一顆謙卑的赤子之心，同時也接收到了二姨婆的勉勵之情。

元旦假期回老家吃兄弟呂凡的喜酒，頭天晚上和第二天正宴我都把二老帶上，帶上家中的老人去吃酒席已經成為我這些年的一個習慣，人在家在。分别之際，我送二姨婆到重慶，車上，二姨婆語重心長對我說：“你這個外孫對外婆确實夠意思，我姐姐說，她這輩子就用過孫子八十塊錢。一次打麻将輸了八十塊錢，孫子替他開了八十塊錢……”

“我這輩子就用過我孫子八十塊錢……”這是我一生不慕名利，面朝黃土背朝天，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付出型人格的外祖母悄悄對她妹妹訴說的一句呢喃，我不由得心中一震，酸苦交替，個中滋味難以名狀。聯想到我祖母，生前當着我面不止一次說：“XX出嫁第一次回門，孫女婿來了都沒有給我一分錢……”我外祖母還好，至少用了他孫子八十塊錢……

我毫不避諱的講，我二爸、舅舅二位，我此生永遠隻能佩服他們一半，任憑他們外面一個“孝”字名聲多麼響亮，他們永遠隻能在我這裡得一個“半孝之子”的名号，因為自以為可以替代子女孝敬父母，“飲水思源”的“源”字被他們殺死在自己的小家搖籃裡，我祖母一輩子沒有在她兒子面前說過他子女的半句話，以至于他永遠以為他的母親是沒有一顆感知人情冷暖的心，如今斯人已逝，這個遺憾和罪責一生自會循環往複，不生不滅。

有一次我的母親因為做生意身心俱疲，哭着給我打來電話說：“我這輩子最後悔讓你拿了十幾萬，來接這個攤子。别人的父母都在替自己的子女掙錢，我和你爸爸還在拖累你……”我立即反駁，“媽，我不要我的父母替我掙一分錢，有本事有志向的男兒最大的本錢就是替爹媽花錢，你和我爸爸把我養大，才花這十幾萬嗎？這個錢拿得出我就不在乎收不收的回，有能力就還，沒能力就用，隻要你們兩個老的安好我便是功德福祿……”

有錢沒錢，做人切忌摳摳搜搜，把時間和精力用在假大空的人事之中，教養子女，亡羊補牢，父母在一天，就要有一家之主的尊嚴和體态，就要樹正氣、立新風，姓甚名誰，追本溯源，搞得清清楚楚。先團結内部力量，有餘力再試圖團結外部勢力，不要把順序搞反了！

做人好比開車，平坦的路要加速，遇到陡坡要降速但絕不能熄火，一旦熄火很難再點燃激情，停止永遠無法向前，唯有“加油”才能越過難關，以為有點負重就要停下止步不前，當一輛輛車疾馳而去的時候，你再火力全開追逐也追不上了。拼搏奮鬥和人間至情上。一旦“熄火”無異于飲鸩止渴。

指責也好，批評也罷，客觀事實面前任何定義都顯得合情合理，如果是一個裝睡的人，如果是在粗陋之處選擇破罐破摔到底之人，除了矢口否認，除了不自量力的砌詞狡辯，我常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泉下有知！

一陣冷風吹來，外祖母心如明鏡的靈魂，讓我在這濁濁卑污的人世感到一陣享受不盡的潔淨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