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

劉家集的人一大半都姓劉,但是開飯館的老頭不姓劉,可能姓張,也有人猜姓趙,可他自己從來也不說對不對,索性大家也不去猜了。從井裡上來的粗漢子們沒學過說客氣話,包袱往地下一摔,煤灰揚起老高——“老頭,來碗面!”做飯的老頭照例是要皺一下眉頭的:“找你的座兒去,嚷什麼!”這般情景是俗的可愛,城裡的文化人固然想象不到的。

劉家集有煤礦,煤礦裡出好煤,住在這集裡的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和煤礦發生關系。清朝的劉鹗開“晉豐公司”的時候,這裡還沒有一戶人家,後來為了往來方便,掏煤的漢子們便在這裡建築起房屋來。煤礦之地,隻要有氣力,自然能謀得衣食的,于是陝西遭災的,河南逃荒的,四裡八鄉的受苦人漸漸流落在這裡下了腳,姓劉的最多,就成了劉家集。開飯館的老頭據說是家裡餓死了兒子,無親無故,也流到這裡的。開飯館好,沒有飯館,哪像個集子?

掏煤是最費氣力的活計,牲口很稀罕,公社隻分過來一頭騾子,剩下的全靠人力。鑿一眼井,約莫有兩個管籮寬,上面放一個辘轳,把人吊下去,把掏出來的煤吊上來。地下水也得從這裡往上抽,就靠一張結實的大牛皮,兩撥漢子輪着搖辘轳把水吊上來,不至于讓下面的人淹在水裡。井下的人還要艱難些,坑道窄,又沒有坑木,在底下是直不起腰的,許多地方得靠爬——幾百斤的煤塊用繩子拖在身後,黑漆漆濕冷冷的煤坑裡,往前一點點挪着走,這是什麼樣的場景?可是劉家集有煤礦,煤礦裡面出好煤,從這裡出的煤體硬發亮,公子小姐們最愛買。富人們有好煤的溫度,掏煤的漢子們有磨爛的膝蓋和胼繭,這是天道。

開飯館的老頭幾乎承包了這些掏煤漢子們的飯食。掏煤是力氣活,讓鐵人下井半天,上來也得嚷餓。所以漢子們要的是吃飽,不講滋味。老頭常做的是面食,山西人大多愛吃面,削面,騰面,扯面,斜斜子,沒有吃膩的。下井的人通常吃兩大碗面,有時加兩三個燒餅,遇了喜事再要一盤炮肉,那是難得的。開飯館的老頭長年累月都是那個恨恨的神情(或許是恨老天不給他留下兒子),“找你的座兒去,嚷什麼!”大家都知道老頭脾氣壞,都不生氣。說是找座,他那一個小鋪面,條凳都隻有兩條半,婦女兒童自然是要坐店裡的,做工的漢子們都蹲到門外吃。門外是荒草地,夏天就在綠草裡面吃飯,冬天就是黃草,撒着蔥花的面端過來,吭哧吭哧順進去兩大碗,一抹嘴,飽了。

開飯館的老頭還是那一副恨恨的神情,收了錢,繼續做他的面。他一個人要做百十口的飯,看起來卻很悠閑,鍋邊是幹淨的,碗碟都整整齊齊,店裡店外不招蒼蠅。

有一次一個叫花子乞飯乞到了老頭的鍋邊,衣着是的确破爛到不堪了,腳上是爛了好幾個洞的家紡鞋,能看出來是個農民﹣﹣那時候要是老天爺不給飯吃,割罷麥子農民們就得端着碗去外地讨飯了,否則那些糧食是怎麼也不夠一冬的。讨飯農民的很常見,讨飯農民的不寒碜。那花子說話是很細聲:"家裡糟了災,萬萬幫襯一口飯吃,回家嚼着窩頭不忘你的恩德。"開飯館的老頭呢?還是那副恨恨的神情!"往外靠靠,門外有地方呆,别影響我的生意!"這話說的!過一會兒有人看不下去,去找老頭,想掏自己腰包請那個花子一碗面。老頭把眼珠子瞪起來了:"隻有你有錢嗎?你有很多錢嗎?"再一看,幫着打雜的小夥子已經把一碗白面和一個燒餅給那個花子端過去了。

你說這個老頭怎麼這麼怪?他就這麼怪。

又過了十幾年,開飯館的老頭死了;又過了幾年,煤礦被挖塌了,再也沒人去掏煤。劉家集成了一個小鎮子,以前飯館的位置人們嫌棄風水不好,荒成了一片亂墳崗。裡面有個怪模怪樣的墓碑,沒刻名字,有人說這個人姓趙,有人說姓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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