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本不該遇見
那一天,在漆黑的暗夜裡,如水的月光下,江宇軒像從前一樣陪着夏婉妍在公園的花壇邊坐了許久,耳邊聽着蟬聲不住的鳴叫,望着遠方兩排路燈灑下明晃晃的光暈,他用肩膀碰了碰她的肩。
她微微的把頭轉向他,卻隻看到了他類似雨衣材質的灰藍色外套上隐隐的白邊。
就在兩人即将四目相對的前一秒,她慌亂的擡頭,看着遠處樹蔭後淺淺的一抺銀色。然後低頭,看着自己細長的粉紅色高跟鞋,聽着它一下下敲擊石闆路的聲音。
"哎,你看那個月亮,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了哎。"她擡起眼睛,裝作很自然的看着他。
他扭頭,看着她粉色的公主風蓬蓬裙,不敢正視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微紅的雙唇在淡淡的路燈餘光下幾次開合,然後又像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樣低頭自顧自扯起自己運動服的褲子。
"像終将要遠離我的你嗎?"這句話,他到底沒忍心說出來。
他怕,雖然他知道她也怕,怕透了分離的感覺,怕透了對這場感情的宣判,怕她如此決絕的回答,怕她說是,也怕她說不是。
"能告訴我,我是什麼時候弄丟了你嗎?"他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問了出來。
她卻隻是淡淡的笑笑。
這場在她心裡早已蓄謀以久的分手,比她想象中還要難以說得出做得到。
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讓她想到自己的媽媽,那個一味隻會忍讓和遷就的中國最傳統的農村婦女,她曾在父親固執的想要離家時雙膝跪地拿着被砸破的全家福哭得淚眼朦胧的求他,求他給嗷嗷待哺的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可是無論她如何低聲下氣的懇求,那早已對她冷了心的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回頭哪怕是看她一眼。
後來媽媽和爸爸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是為了要讨論如何離婚,那個時候的家裡,要麼就是各種東西互相碰撞最終落到地面砸碎的聲音,要麼就是像現在,像此時此刻,安靜到令人心碎的無聲無息。
爸爸明知媽媽不愛聞煙味,還自顧自在一旁無言的吞雲吐霧,細長的眼睛裡充滿着無聊與疲累:"田淼她,已經懷孕了……就當是我對不起你好了,但我們,到此為止吧。"
後來,媽媽對她說:"他就這麼亳無感情的對我說着,語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像是在通知。"那是媽媽最後一次見到爸爸。
後來,媽媽總是一聲不吭的坐在家裡,一動不動的像座思考者的石像,她吓得不敢和媽媽說話,就算到了飯點兒也隻能一聲不響的給自己泡一碗放在落了一層層厚厚灰塵的頂櫃最裡面的方便面。
生氣的時候,媽媽總是砸碎手邊所有一切能觸碰到的東西,有時弄得自己滿手是血,有時一個碗碴子砸到剛放學回家的她的臉上,把家裡砸得一片狼籍之後,媽媽又會中邪一樣跪在一堆碗碴子上左右開攻扇自己耳光,把自己白淨的雙頰打得紅紅的。
然後會突然抱起面無表情的她哭個沒完:"我們妍妍好可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我們娘倆的命好苦啊……"
她被媽媽的雙臂勒到喘不上氣,一直在不停的咳嗽,眼角的血滴子悄悄的落下來,後來的她養成一個習慣,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總把帽子戴的低低的,領子豎的高高的。
在媽媽淺意默化的影響下,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相信愛情,直到宿命般遇見了他。
她記得那個電閃雷鳴的下午,忘記穿外套忘記帶傘的她像個垃圾一樣被丢在雨裡,一個人哭成狗,她的鞋襪被雨水完全浸濕,面前的水窪和形單影隻的她一起,成為一座孤島……
她愣愣的看着水窪中自己的倒影,心裡隐隐升起,并不斷強化一句話:"沒有人會在意我的……"
她知道走過前面馬路不遠處有一所專科學校,這時候正是下課時間,一群嬉笑的男生勾肩搭背的穿過她,咧着大白牙開玩笑說:"快看,多可憐,還不快送人家回家……"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在那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水簾裡,看見了一把墨藍色的雨傘,看見他清澈到有些茫然的眼,和一雙大了好幾碼的長筒黑膠鞋……
"不是讓你找個有蓬的地兒等我嘛?哎……你沒事吧?……那個……哎……對不起,我……好吧……要不要送你回家?"也許是害怕唐突,他猶豫了好久,才開口問道。
"嗯……"她整整自己早已被雨淋的黏在臉上的頭發站起來,使勁擡了擡自己蹲到發麻的腳。
那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們撐着同一把傘,無意踩到的水窪一次次打濕她校服的褲腿,他們卻像孩子般迷上這無聊的遊戲,一遍一遍的重複,踩得越響淋得越濕反倒越笑越開心……
她沒有告訴過他,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笑的如此開懷,如此毫無顧忌……
她并沒有留他的聯系方式,雖然自己沒有手機,但好似是一種莫名的預感,她總覺得他們還會再見面。
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再一次見面會如此的發窘,是她畢業後在一家小飯館勤工儉學,系着薄薄的圍裙穿梭在走廊上傳菜端盤,手裡舉着顆粒分明的蛋炒飯的她因為無意間踢到了客人露在桌子外面的藍色的帶白條的旅遊鞋的鞋尖而毫無形象的摔了個狗啃地,接着就用一大盤雞蛋蔥花蛋炒飯給他美了個容……
老闆見狀大叫着對面前的他連連鞠躬道歉,高大挺拔的腰一遍遍的對折,再對折,他呆立了半晌,伸手接過老闆手裡的紙巾擦掉臉上的飯粒,又緩緩吃掉粘在嘴邊的幾顆,對着一張臉紅的像茄子一樣的她,壞壞的笑了。
老闆咧着嘴說什麼都要開除毛手毛腳的她,他卻對着老闆輕描淡寫的解釋:"我們是老朋友了,她對我一向如此"熱情",我都習慣了。"
而第三次見面,就是在這裡了,在這一圈圈木飾面圍着的花壇邊緣,在自己正用高跟鞋踩的哒哒響的石闆路上,她又一次因為被媽媽打而無奈逃家,就是在這裡,她撿到了那隻通體橘黃的綠眼睛小貓,正在撸貓的時候與大半夜就着路燈光找尋自家貓的他撞了個正着……
"哎……"
"我隻是好奇哦,你不想回答也沒關系……"
"嗯……"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每一次我見到你時你的臉上都挂彩呀?是工作需要還是說……你在搞什麼行為藝術?"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然知道不太妥當。
她低下頭,嘴唇張了張,又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像下定決心一樣的說:"我爸和我媽離婚了,因為出軌……"
"so?可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是我爸的女兒吧,又或許隻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呢,哎呀,誰知道呢……"她黯然的扯出一絲笑容,假裝滿不在乎的說。
"其實你不用在乎的呀,他們……那是他們的人生嘛……哎呀,我告訴你吧,我爸老早就死了,都沒見過……也不會怎麼樣啦,沒事的……"
她挺驚訝的,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愛上他的吧,應該說,她驚訝于他談論生死大事時的雲淡風輕,像是在說别人而非自己的故事。
她注視着他清明澄澈的眼睛,溫柔的像春天裡碧水流在手掌般剛剛好的溫度。
"這樣吧,"他真誠的發出邀請,下次你媽要是再讓你不開心,你就到這裡找我好了,我把糖豆兒借你随便撸,她可乖了完全不認生……"
後來,她難過的是每次都被媽媽打的鼻青臉腫,就算後來為了遮羞自學了化妝,卻無奈的發現塗上多厚的粉底都蓋不住……
不過開心的是,她不再是一個人了,她有了他,也有了可愛的糖豆兒……
每次她有委屈的時候,他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她身邊,像個可以傾聽和包容一切的樹洞,他大她一碼的手輕輕的與她細長的手指交纏,暖暖的,她覺得他柔軟的像隻大白,比蜷在她腿上的糖豆兒還乖……
但她也不是每一次都那麼好運,見不到他的時候,十次有八次糖豆總會帶着她喜歡的零食替他赴約,軟綿綿的窩在她懷裡……
直到有一天,她在這排路燈下,隻看見了好幾袋被裝的滿滿的零食,不見貓,也不見貓的主人。
隻有打結的袋子上用蛋糕絲帶的其中一小段綁着一張小紙條:"我們會再見的,在那之前,糖豆的媽媽,我和糖豆兒真誠的祝福你,一定要快樂……"
落款是糖豆兒和糖豆兒她爸……
背面畫着他們四個人的全家福,糖豆在她兩腿的中間,她背靠着他坐在那裡,他的手疊在她的手掌上……
她是有難過一陣子的,不過沒有太久,因為在後來她告别這個城市出外打工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們兩個竟然又在同一個城市好巧不巧的重逢了……
然後他們便結婚,蜜月,一切看似如此順利……
而那曾經發誓會把愛情一輩子當成信仰的兩個人,是在什麼時候走散的呢?
也許是那一天,深紅色的酒漬漫流在實木地闆上,高腳杯也歪倒在地闆上,她穿着潔白的真絲睡衣,迷迷糊蝴的躺在那兒,安眠藥片一顆顆從床頭櫃上掉下來,發出"咚咚咚咚——"的聲音,漆黑的主卧室裡,隻亮着床頭櫃上的一盞小燈,和手機主屏忽明忽暗的光……
手機一邊發出"突突突"的聲音一邊不住的轉着圈移動,手機屏上時不時顯示出兩個大字:"老公"響了好久,卻無人應答……
也許是第二天,他若無其事的回家,一到卧室就走進衛生間開始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也許是他那總是在深夜裡還不住響起的手機微信,終于有一天,她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在再三确認旁邊的他睡夢正酣後緩慢拿起他的手機,起初面對這個叫"田夢盈"的人名她并沒有多想,隻是因為發現他的手機密碼并沒有換還是她的生日時,她在默默放下他手機的同時暗自責怪自己對枕邊人的不信任。
而在這個時候,就在她正準備把他的手機放回去的時候,手機微信的信息鈴又響了,顯示屏又亮了……
她再次注視着這個叫"田夢盈"的微信備注名,無奈于一時半刻想不起什麼,于是慢悠悠的點開她的頭像,面對着一雙眉眼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她懵了,曾經的記憶開始倒帶,媽媽告訴過她,爸爸走前的最後一句話是……
"田淼她,已經懷孕了……"
"田淼……田夢盈……田夢盈……田淼……″
她反複的在心裡默念這兩個名字,再向下輕劃看到了他們以前數次的聊天記錄,心像一下子被翻湧而來的洪水沖垮的河堤……
她即刻起身下床,把食指抵進嗓子眼裡,對着馬桶瘋狂的嘔吐,直吐到天昏地暗,頭昏腦脹……
回到床上,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着,直低聲泣了一夜,才朦胧得閉上眼睛……
而此時,正對着他充滿疑惑的雙眼,她裝作不經意的問道:"田夢盈,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是說……你當時本來要接的人,其實是她對吧?"
她從容的看着他的瞳孔一點點放大。
"我可以解……"
"不用了……"她飛快的截斷他的話,微笑着說。
"是我們本不該遇見的。"她釋然的說,說完快速跳下花壇。
"晚妍!"他反應過來想要阻攔她,激動的大叫她的名字,卻發現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抓住她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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