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鳥

　　張開翅膀，我知道我是一隻鳥。

　　我和所有其他的鳥兒一樣，從蛋裡孵出來，長着一身烏黑濃亮的羽毛。他們說，這真是一隻漂亮的鳥。

　　我生命裡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高高的樹梢。樹葉油亮亮的，閃着翠綠的光澤，在風裡，樹杈會輕輕擺動，帶着我小小的巢穴，柔柔地舞蹈。

　　我會在這樣的律動下睡着，再在母親輕柔的呼喚聲裡醒來。

　　我喜歡我的小窩。

　　在小的時候，我是我母親最喜歡的一隻小鳥。她說，我是一巢的兄弟姐妹中間最漂亮的一個。她說，我的羽毛長得那樣好，未來一定會是位飛行能手。因此，她喂給我最好的食物，給予我最好的照顧，讓我成為最幸福的小鳥。

　　兄弟姐妹常常會不高興。他們問我，“為什麼媽媽唯獨喜歡你呢？”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更加優秀，更加值得被愛。

　　兄弟姐妹們都走了。獨留我在原地，依舊快快樂樂地，享受母親給予我獨一無二的愛與關懷。

　　我一天天長大了，不負衆望，成了所有鳥兒裡羽毛最美麗的一個。母親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樣溫柔，我似乎能從她的眼睛裡看見濃濃的欣賞。

　　那欣賞是獨特的，不是母親對孩子的欣賞，反而像是藝術家對自己滿意的作品，一種發自内心的珍愛。

　　可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能夠得到愛，不管是出于什麼動機的愛。

　　每次母親誇贊我，我總是高高地揚着頭，享受母親的稱贊，享受兄弟姐妹羨慕嫉妒的眼光。我想，這都是我應得的，作為最優秀的一隻鳥，理應獲得最多的寵愛。

　　然而，母親這樣的偏心，終究招緻了不少反噬。我成了沒有兄弟姐妹喜歡的小鳥，他們會冷淡地成群結隊從我面前走過，或者故意将食物弄翻在我漂亮的羽毛上。這時候，母親就會大聲尖叫，将他們用翅膀驅趕到一邊去。

　　我有種錯覺，母親愛的似乎隻是我這身羽毛。——但大概，隻是我想多了。

　　我開始學習飛行那天，得到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關注。所有的鳥兒都想看看，這是最漂亮的鳥，能獲得什麼樣的成績。母親仔仔細細地為我洗刷我的羽毛，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拍打，像是在給我力量。

　　我從高樹上一躍而下，努力扇動雙翅，朝着高高的天空飛去。

　　——然而，迎接我的不是天空的熾熱，而是陸地的冰冷。

　　我失敗了。

　　直直地朝下栽在草地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翅膀在空中半舉着，像個笑話。我聽見耳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嘲笑，聽見母親扇動翅膀從空中飛下，粗暴地将我一把提起，重新落回到樹枝上。

　　“再試一次！”

　　她的聲音很可怕，好像是被邪惡的魔鬼附身。我打了個寒戰，無暇顧及全身的疼痛，隻能用力扇動雙翅，再度飛去。

　　這一次，我不再帶有滿心熱烈的期待，隻剩下對自己無法完成的擔憂和恐懼。而老天并沒有打算眷顧我這一次。

　　我再一次重重落下。

　　“再來一次！”

　　母親的聲音變得更可怕了。這時候，我的兄弟姐妹們已經一個接一個地飛了起來，在空中拍動着翅膀，用嘲諷的眼神看着曾經被當做珍寶般對待的我。

　　我像個舊塑料袋一樣，被從天上一次又一次重重抛下，再狠狠摔在地上。天色漸漸暗了，從清晨到黃昏，我還是沒能學會飛行。

　　母親的眼神從暴怒到失望，再到麻木。我身上那烏黑發亮的羽毛也從油亮變成暗淡，最後融入一片泥濘。

　　我模模糊糊地想，我再也不是最受歡迎的小鳥了。

　　我學會飛行的時候，已經比我的兄弟姐妹們晚了兩個月。他們都已經褪去了稚嫩的絨毛，變得更加漂亮又挺拔。而我依然飛得磕磕絆絆，時不時會從天空中打着旋兒落下來。

　　母親再也不對我微笑了。相反，她的微笑都給了那些她從沒給過的我的兄弟姐妹們。

　　我想，我在母親的眼裡已經沒有價值了，我不是一隻成功的鳥兒。我曾經漂亮的羽毛，現在變得斑斑駁駁，我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已經離我遠去。

　　但冬天已經快到了。

　　冬天到了，我就要與我的家人遷徙到另一個地方。我們需要晝夜飛行，隻有優秀的飛行者，才能獲得來到一個溫暖的地方越冬的權利。

　　我不是個優秀的飛行者。我想，我或者會被留下，獨自凍死在冰天雪地裡。

　　但他們還是帶上了我。

　　母親說，“畢竟我們是一個家庭，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掉隊”。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緊緊看着我，我想，我就是她口中所說最容易“掉隊”的那個。

　　但我不能掉隊。

　　我需要學好飛行。在遷徙之前，成為一名有資格去南方越冬的鳥兒。

　　我會成功的，我想。

　　畢竟我曾經是鳥群裡最被期待的那一個。

　　遷徙的日子到了。

　　在母親的帶領下，我們一個接一個扇動翅膀，朝着溫暖的方向飛去。起飛的時候，我緊緊跟着母親，但僅僅是一段時間後，我就看着兄弟姐妹們一個個超過了我。他們流暢地揮動雙翅，自信地昂首挺胸，成為天空中最美麗的存在。

　　我也用力地揮動雙翅。但翅膀的重量越來越沉重，我的身體越來越疲憊。在飛行上能力的欠缺，終究讓我沒辦法跟上他們的步伐。

　　我掉隊了。

　　我成了掉隊的鳥兒。

　　我疲憊地想着，或許母親會發現我不見了，或許某一位兄弟姐妹會回過頭來找我，但我終究都沒有等到。我看着母親與兄弟姐妹們從一條線變成一個個點，最後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太累了。我低下頭，看見的是街道上的車水馬龍。他們有序地向前行進着，似乎都有自己的方向。

　　我又看看自己。全身的羽毛早已經沒有了兒時的烏黑亮麗，變得污迹斑斑，灰蒙蒙的，沒有一點吸引力。我的雙翅無力地揮動着，卻阻擋不了我的速度越來越慢。

　　天空越來越遠，地面越來越近。

　　最後，我像以往無數次那樣，打着旋兒從空中直沖向地面。在地面的泥土裡滾上兩圈，最後沉入那一片泥濘中。

　　我想，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是因為母親嗎？她愛我的羽毛，愛我的價值，我卻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

　　是因為兄弟姐妹嗎？在童年的時候，母親無數次為了我，忽視了他們的感受。

　　是因為我自己嗎？因為我太無能，學不會飛行，空有一身美麗的羽毛，卻不能發揮作為一隻鳥兒的價值。

　　但不管是因為什麼，都不重要了。

　　寒冷從四面八方向我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