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鐵鍋水餃隻給一人吃

要說最愛的食物,水餃算得上名列前茅。

這個愛好由來已久,最早源于幼年,因為吃不起,越是盼望,越是難以如願。

記得有七八歲了,生活條件開始好轉,一年能吃上兩三次水餃了,一次是六月六 ,這一天有吃水餃的習俗,另外兩次是家裡來親戚。

平常日子,我和姐姐(我們兩個家裡最小)想吃水餃,就是好話說盡,母親也不予理睬。那時的我,覺得母親太過小氣,壞脾氣,不講理。

千盼萬盼,家裡終于來了親戚,我于是大膽提出吃水餃,還當着親戚的面子,母親總不會不答應吧?

母親往往拍打着我的頭,大嗓門把話題岔開去。不是說一來親戚就包水餃,按照母親的話說,“回回包水餃,還吃窮人家呢。”

貴客臨門,母親再怎麼躲閃,一頓水餃少不了。

于是,所有人員齊動手,霹靂乓啷,和面的和面,錾肉的錾肉,切韭菜的切韭菜,炸雞蛋的炸雞蛋,剁茶幹的剁茶幹(舍不得全放肉),就跟辦喜事似的一樣熱鬧。

母親平時不肯包水餃,除了舍不得錢,還有就是認為費時間費能力,“太忙人”。

我深受母親影響,時至今日,我頭腦裡仍有這樣的概念,包水餃是一項大工程,吃一頓水餃之前要下好大的決心,而不是當做家常便飯,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包。

那會兒,從開始錾肉,我就不離母親左右,衆人圍着桌子包水餃的時候,我覺得肚裡的饞蟲已經急不可待地爬到喉嚨口,撩撥得人不得安生,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母親趕緊下(煮)水餃。

于是,母親端着先包好的一簸萁水餃,來到廚房。水終于燒沸騰,母親就從鍋膛口站起來,撣撣身上的草木灰,走到鍋台前,手抓餃子(從不洗手)往開水裡下,然後蓋上鍋蓋,再蹲到鍋膛燒火。

那時的餃子皮,都是手工擀,非常粗糙,既大又厚,一隻蘭花敞口大碗隻能裝三四隻,所以,從餃子下到水裡,距離熟透,還要燒火好一會功夫。

可是,我等不及了,扒着鍋台,目不轉睛地盯着鐵鍋,與此同時,一遍又一遍不放心地問母親。

嗯媽,水餃熟了沒有?

沒熟呢。

多晚(多久)熟啊?

馬上就熟。

都好幾個馬上了。

鍋膛裡再揣兩把柴,肯定熟。

嗯媽,夠吃嗎?

夠吃,多着呢!

要是不夠吃呢?

肯定夠吃,放心。

嗯媽,萬一不夠吃,那怎麼辦?

噢,噢,那就把你一個人吃,不把他們吃,你吃飽了,再把他們吃。

我松了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

上面這段對話,完全真實(除非記憶有偏差),刻在我腦海中有五十年,似乎一天不曾褪色過。

一大屋子人在包水餃,母親卻答應隻讓我一人吃飽,等我吃剩下,再給“他們”吃。

母親事後說我“嘴大喉嚨小,吃不了幾個水餃。”

長大之後,直到現在,上面的場景無數次在我頭腦裡回放,母親是寵愛我的。不論貧富貴賤,每一個人都喜歡被家人寵愛,我想,這大概沒有例外。

實際情況如何呢?

我家的鐵鍋直徑接近三尺,滿滿一鍋翻騰的水餃,我居然覺得不夠吃,直至母親承諾隻給我一人吃,可見,我對水餃是多麼的喜歡,又是多麼的貪婪,那架勢,恨不得連鐵鍋也吞下。

水餃煮熟,前後左右鄰居每家端送一大碗之後,家人才能放開肚皮吃。

我們兄妹幾個,經常撅着嘴怪母親多事,幹嘛要家家送?自家人還不夠吃呢。美食當前,隻想着自己,卻忽略鄰居家也經常這麼做。

母親就會冷着臉訓斥我們,咦,說的什尼話?水餃不包就拉倒,包了就不能縮頭縮腦躲在嘎裡吃,不能送話把人說,小窟裡爬不出大蟹(不大氣)。

母親雖然非常節儉,有時又很大方,每次包水餃至少和上五斤幹面(小麥面),水餃餡盛兩頭盆(瓦盆)。

中午一頓水餃,全家人個個吃到喉嚨口,多一隻都吃不下,六月六水餃包的多,剩餘部分,母親就平攤到大敞口柳編籃子裡,再把柳籃懸空吊在屋外,這樣的話,水餃就不會因為天太熱變馊掉。

那麼,第二天,我們又能奢侈一頓,連着吃兩頓水餃,滿足好長一段日子,之後,又盼望着下一個六月六來臨,盼望着家裡再來親戚。

現在生活條件太好,水餃早已經稀松平常,我仍然喜歡吃,超過豬蹄。但我不常吃水餃 ,吃水餃的時候,每每有一兩段昔日的時光來到眼前,我怕這種感覺被稀釋。

母親也一直愛吃水餃,88歲來城裡我的家,我要包水餃,她都攔着我:太費事 ,太費事。

我說買現成的餃皮,不費事,母親就笑眯眯地說我,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弄吃的,緊幹(怎麼)好!

我終于把水餃端上桌,母親每每邊吃邊笑,誇味道不錯呢,就是皮太薄,沒得咬勁。

母親那天病在大哥家,早上八點左右,巧手鄰居端來一碗手工水餃,母親眼巴巴地望着,說“我就喜歡吃水餃”,我卻把水餃端走,告訴母親,等你身體好了,再包水餃給你吃。隻因擔心水餃刺激她的胃。

母親又唠叨了一句,“我就喜歡吃水餃”,目光中流露出小女孩純純的貪戀,跟幼小的我有區别嗎?

幼小的我,母親答應“滿鐵鍋水餃隻給我一人吃”,而如今的我,連一碗水餃也做不到滿足病中的母親。

醫生已經宣布母親時日無多,我卻期待奇迹發生,所以才承諾她“等你身體好了,再包水餃給你吃!”

為什麼當時不讓母親吃個飽?我以為,以後有的是機會。早上九點半,母親無聲無息地離開人世。

從此,我隻能把水餃端去母親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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