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的一生:白起與王翦

原創作品,文責自負,一家之言,不喜勿噴

戰國後期名将輩出,白起、廉頗、李牧、王翦等人率領大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令天下人望而生畏。憑着驕人的戰績,他們被國君視為股肱,民衆視為戰神。

然而,曆史的吊詭之處在于,舞台場景的切換是如此迅速徹底,前一刻剛登上山巅,後一腳就邁入深淵,将軍們猝不及防地被調離權力的中心,在最後的日子裡黯然失意,甚至難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單從結局來看,他們出演的很難算得上是喜劇。

戰國四大名将中,白起位列榜首,三十六年戎馬生涯,七十餘場戰鬥,未有敗績。

蘇代在秦國丞相應侯面前評價白起說:“武安君為秦國攻占的城邑有七十多座,南邊平定楚國的鄢、郢及漢中,北邊俘獲了趙括的四十萬大軍,即使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公、召公和呂望的功勞,也無法超越他。”

讓我們看看白起最著名的幾次戰役。

公元前293年,伊阙之戰,初出茅廬的白起大勝韓、魏聯軍,斬首24萬,俘虜魏将公孫喜,拿下五城,又渡過黃河,奪取韓國安邑以東直到幹河的大片土地。經此一戰,秦昭王威震中原,自稱西帝。

公元前279年至前278年,鄢郢之戰,進攻楚國,占領鄢、鄧、西陵,大破郢都,焚燒夷陵,攻到竟陵、安陸,建立南郡,向南又攻取洞庭五渚、江南,迫使楚國遷都到陳。白起被封為武安君。

公元前273年,華陽之戰,進攻魏國,大敗魏趙聯軍,攻取卷、蔡陽等城,打跑魏将孟卯,戰敗趙将賈偃,斬首魏軍13萬,沉2萬趙卒于黃河。

公元前264年起,進攻韓國,奪取陉城的五城,斬敵5萬人,随後占領南陽要道,攻克野王城,切斷上黨郡同韓都新鄭的聯系。

公元前260年,長平之戰,阻斷趙軍的運糧通道,打破久攻不下的局面,包圍并活埋趙軍40餘萬,令趙國元氣大傷,舉國震驚。

長平之戰,白起登上了職業生涯的最高點。他躊躇滿志,要借着這股銳不可當的氣勢,一舉攻破邯鄲,消滅趙國,但白起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滿腔的報國熱忱,竟然抵不過别有用心的應侯範雎的三寸之舌。

範雎收受了韓、趙兩國的厚禮,又忌憚白起戰功卓著,将來必能位列三公,超越自己,所以極力說服秦昭王,答應了韓趙的求和,息兵休戰。白起功虧一篑,憤恨不已,從此稱病,不再帶兵打仗。秦軍失去了白起的統帥,換上其他大将,接連遭遇失利,但白起餘恨未消,負氣說道:“秦王當初不聽我的意見,現在怎麼樣了!”

秦昭王對外部戰事深感焦慮,對白起的抗命愈加惱怒,再加上應侯的不斷诋毀,終于派人驅逐武安君,禁止他留在鹹陽城裡。

白起剛走出鹹陽西門十裡,來到杜郵,秦昭王就與應侯等人商議,認為他聲名顯赫、功高震主而又心懷怨恨,非但不能為秦國所用,而且是秦國極大的隐患,于是派遣使者賜給他一把劍,令其自殺。

武安君舉劍長歎,質問上天,自己犯了什麼罪過,竟落得如此下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本來就該死。長平之戰,我用欺詐的手段把幾十萬投降的趙卒全都活埋,這足夠死罪了。”随即自殺。這是公元前257年的十一月。

武安君至死都沒能明白,自己為何遭遇如此不公的對待。他熟讀兵法,卻不谙人性。在漫長的曆史中,白起既不是第一個在宮廷政治鬥争中倒下的将軍,也不是最後一個。有位學者分析說:“功臣之間出于嫉妒、争名奪利等陰暗心理的傾軋鬥争,是傳統政治弊端的客觀反映,是導緻将星隕落、功臣不得善終的重要原因之一。對于功臣宿将來說,最大的危險不在于戰場上的明敵,而是來自自己周圍暗藏的形形色色以同僚面目出現的敵人。這種人為的政治内耗、傾軋,使得多少功臣沒有倒在戰場卻倒在官場,讓曆史付出無謂的代價。”

白起死後,秦國人都同情他的冤屈,紛紛在鹹陽設立祠廟祭祀。陝西鹹陽城東郊及陝西洛川至今尚存白起墓。

繼武安君之後,秦國又出了一位名将王翦。

王翦是頻陽東鄉人,接過了白起的帥印和未竟的事業,帶兵攻破趙國都城邯鄲,掃平三晉地區,攻破燕國薊都,後來又消滅楚國,與其子王贲一起成為秦始皇統一六國、開疆拓土的最大功臣。

白起之死,必定在王翦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同樣掌握秦國的兵權,同樣立下汗馬功勞,同樣被無數兇狠嫉妒的眼睛暗中緊盯。王翦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知道每打一次勝仗,秦王心底的猜疑就會增加幾分,自己離危險也就更近一步。

與白起不同的是,王翦不僅熟讀兵法,也遍覽史書,因此深谙人性,也更懂得隐忍和退避。局勢已經很明朗,秦國遲早吞并六國,正如越國滅亡吳國。王翦認為,與其像文種一樣不知進退,不如效仿範蠡急流勇退。

範蠡與文種一起輔佐越王勾踐,助他卧薪嘗膽,用二十多年時間打敗吳國。在滅吳的這一年,範蠡因功勳卓著而被封為上将軍,但出乎衆人意料,選擇了隐姓埋名,飄然遠去。臨行前,他寫信告誡文種:“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比否,知進退存亡,方為賢者。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越王為人,隻可與其共患難,不可與其同富貴,你若不走,他必殺你。”

文種對近在眼前的榮華富貴不願放手,雖然讀了範蠡的信,但仍懷抱僥幸心理,選擇留在了越國。不久,有人向勾踐進讒言說,文種将要作亂。次年,勾踐借探望病中的文種之機,賜給他一把劍。文種被迫自殺。

貪功求進,能伸而不能屈,能上而不能下,這是文種和白起都犯過的錯,王翦不會重蹈覆轍。《易經》的乾卦中,上九“亢龍有悔”,說的就是事物發展到極端,會向相反的方向轉化,就像龍一直向上飛,飛到了極限,就會有悔恨之事發生。王翦懂得這個道理。當他掃平三晉、一路凱歌之時,也在審時度勢,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防範風險。

秦王滅掉三晉後,将楚國作為下一個目标。他先問年輕的将軍李信,攻打楚國需要多少兵力。李信回答說:“二十萬足夠了。”李信剛帶領幾千士兵在衍水打敗燕軍,活捉太子丹,風頭正勁。

秦王聽完,轉過頭,又用同樣的問題問王翦。

王翦領會了這個提問的微妙之處,但他還想再驗證一下秦王的心意,也想為自己鋪設一個後退的台階,于是故意思考片刻,回答說:“非六十萬不可,一兵一卒都不能少。”

秦王聽完哈哈大笑,說:“王将軍老了,膽子越來越小了。李将軍果然勇猛威武,我也覺得二十萬足矣。”

王翦立刻明白,在秦王的心目中,李信如日中天,後浪要推翻前浪,無論自己過去立下了多少戰功,現在也到了該讓位的時候。急流勇退的契機已經出現,應當順勢而為。

王翦于是稱病,回到頻陽老家。離開權力與危險的中心,是有些落寞,但歸于田園帶來的身心放松更令人欣慰。

秦楚開戰後,前線傳來消息,二十萬秦軍在李信和蒙武的指揮下深入楚國境内,被楚軍追擊,損失慘重,大敗而歸。秦王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秦王立刻動身趕往頻陽,手捧将軍大印,向王翦賠罪。

王翦心中殘存的積郁被一掃而空,但他不露聲色,仍然以生病為由婉拒。秦王再次謝罪,言辭懇切,請求他接受帥印。一而再,再而三,眼看火候已到,王翦重申了六十萬兵力的要求,表明了自己的原則性,也體現了一位将軍的專業度。秦王自然滿口答應。就這樣,于無聲處聽驚雷,王翦東山再起的逆襲絲滑地完成了。秦王得償所願,雙方皆大歡喜。

王翦率領六十萬秦軍出鹹陽時,秦王親自到霸上為他送行。王翦鄭重地向秦王提出要求,讨要良田、美宅和苑囿,還說:“秦國将軍帶兵打仗,功勞再大也無法封侯,趁着大王重用我之際,我要置辦一些田宅苑囿作為家産,留給後世子孫。”秦王聽完大笑,爽快地答應了。

王翦抵達函谷關後,又接連派出五批使者前往鹹陽,不斷請求秦王賜予更多的良田美宅。此時,連他的親信也受不了了,認為他貪婪的吃相太難看。王翦笑着解釋說:“秦王生性多疑,強硬粗暴。如今把六十萬人交給我,這是把整個秦國的軍隊托付給我,國家安危握于我一人的手中。不斷索取田宅苑囿,正是為了讓秦王認為我窮奢極欲,胸無大志,并沒有其他的野心。否則,他怎麼能夠對我放心?”親信這才恍然大悟,佩服他人情練達的高明。

王翦用心良苦,老謀深算,他識時務,懂進退,個人的能力、經驗、智商、情商都出類拔萃。與白起的激進、偏狹相比,王翦穩重圓融,性格更趨完美。然而,司馬遷在《史記》中批評王翦,說他作為秦國将領,平定六國,功績卓著,不愧是元老将軍,可是不能輔佐秦始皇建立德政,鞏固國家根基,隻是一味苟且迎合,取悅人主,這對王翦是不公允的,司馬遷顯然是夾雜了個人的憤懑情緒。

王翦的一生,如同穿行在九曲黃河中的一艘船,要頂着狂風巨浪,在激流中穩住方向,還要避開不測的暗礁,安然抵達終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其中的困苦、艱辛和煎熬難以言說,不是像那幾句帶笑的解釋一樣簡單直白且容易化解的。

做一個出色的将軍很難,做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也很難,做兩者皆備的人更難,而王翦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讓孔子來作評價,結論必與司馬遷大相徑庭。

孔子認為,君子應當“敏于事而慎于言”。王翦做到了。

孔子又認為,“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被任用就施展抱負,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君子有審時度勢、靈活進退的智慧,既不盲目追求,也不消極對待。這樣的處事境界,王翦達到了。

孔子還認為,“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在不同的局勢下判斷應當如何處事,根據政治狀況來調整個人的言行,謹言慎行,既能夠積極進取,又能夠明哲保身。這樣的政治智慧,王翦具備了。

用孔子的标準來評價白起,顯而易見,武安君是不完美的。要成為一名沉穩世故的賢者,抑或政壇達人,他的修身之路還很長。與王翦相比,白起的心思簡單粗糙,少了很多雕琢,不夠玲珑。

然而,正因為缺乏這種完美,白起才能憑着勇氣、真誠、鋒芒和棱角,鍛造出一副武将的精魂,像金剛石一般至為堅硬,至為純粹。人們在扼腕歎息之時,才會對充滿悲劇氣息的武安君寄予深深的敬畏、同情與憐惜。

千百年來,普通的民衆總是偏愛落難的英雄,正如烏江自刎的霸王項羽永遠比漢朝的創立者劉邦更多地被人提起,在人們心目中,白起的地位也遠高于王翦。他是一個遺憾,也是一個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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