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約翰

文 / 陳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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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不止一次地向人描述我剃頭的情景,多半是看在發小的份上,這順嘴一吹,便成了無心插柳的廣告。其實我别無是處,我就是個剃頭的,專剃平頭,在小鎮一個不起眼的弄堂裡。

“他把煙掐了,丢進鐵罐,順手拉過圍布,刷刷抖兩下,往人脖頸上一扣,手一搭人腦瓜,顧客便乖乖地坐正了。毛剪嗡嗡一響,三下五除二,鬓發瞬間變直道,一大片齊刷刷短了,毛刷通片一刷,吹風機咣咣一吹,轉椅一推,松了圍布,往架上一丢,好了。”

小學沒讀幾年的約翰,說的倒是順溜,别人愛聽不聽,來的人确是不少。我這五塊八塊,幾十年一直停留在十塊的洗剪吹小生意,在古街上也算小有名聲。他說得沒錯,我剃頭的手腳一向就快,跟我日常做事的不緊不慢毫無關聯,甚至我常常想不明白,剃頭與做平常事,出現在我身上,區别怎麼會那麼大。算了,還是不想了,我小學也沒畢業,想什麼都是多餘的,還是讓我在約翰眼裡保持一點剃頭師傅的神秘感好。

約翰是我發小,天生一頭松毛卷發。某一日,我在弄堂外的書攤上,看到上下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就給他取了一個外國佬的綽号。後來習慣了,大家就都叫他約翰。他沒比我多讀幾天書,卻出口成章,說我剃頭的這一段,繪聲繪色了整個場景。他一直住我隔壁,也單身,除了嘴巴子會吃會說,沒見他有其他本事,但他帶回來的女人,要麼年輕,有幾分姿色;要麼就是風韻猶存,一看就有女人味,我羨慕得緊。

“他一定是在自己的世界裡傲嬌。”我手頭沒活的時候,不是侍弄牆邊的花草,就是靠在轉椅上想事情,不想不想就想女人了,不想不想就往約翰身上想,“這家夥除了賣嘴,功夫肯定也好……”

約翰的頭,我從小剃到大。小時候,我拿他的頭試剪,一個缺,幾個缺,他也不怪我。等我出師了,他的平頭也就溜了,齊刷刷地沖,相當得精神。他就在我的面前賣嘴:女人一摸他的頭,總想往胸口摟。難怪每一次,他總讓我慢工出細活,原來又想往女人懷裡鑽了。

約翰在菜場有個攤位,幹的買賣,但凡和“好吃”扯上點關系,找他就是。野的,土的,驚到你下巴的,保不準就幫你弄來。他常轉進小弄堂,塞點好東西到我的剃頭店裡。

“給你留着,吃吃看,補的,夜晚尋個老娘試試。”他嘿嘿一笑,摸摸頭,轉身進了隔壁門,那是兩間小平房,略顯老舊。他把幾尾鲫魚和小半斤河蝦丢進院子裡的水缸,喊他老母親紅燒了吃,自己轉身回他的出租屋去,至少在那裡,他燒點吃吃自由,睡女人也方便。他母親硬梆,耳朵好使,話也多,說着說着就說到“讨老婆”上去了,他嫌煩。

第一次去約翰的出租屋,我差點驚掉下巴。就是那種閑置的農民房,多久沒人住,牆壁灰踏踏的。約翰也懶得刷白,堂前一張舊圓木桌,算是家當了。屋裡倒也幹淨,符合約翰的做派。

我除了剃頭,平時就愛喝點小酒,約翰也沒少叫上我。他混的“江湖”在菜場,認識的狐朋狗友自然多,大多是奔着吃來的,你帶我,我帶你,也沒人嫌棄他的住處,圓桌一擺,三四個火鍋一上,氣氛就出來了。

夜裡,約翰會一個人去河溪裡釣魚,一釣就是天亮,順道就去菜場了。野鲈、小白、小鲫,偶爾也會有紅絲、石斑,湊個雜魚火鍋是笃定的。要是情人吃飯,土雞野鴨,路道多,也少不了。而有些東西,你吃就行,自不必多問。

“表客氣,吃開心。”約翰發話了,“五六年的五糧液,喝喝看。第一輪大家都一樣,倒到圈線高,三兩多點。”

這次約翰約的是小宋和他的幾個朋友,他們聚過幾次,彼此熟悉。席間,約翰喊小宋“大哥”,這倒讓我頗感意外,其實他比小宋大一輪,常來常往,意氣投,就這麼叫了。小宋也有意思,帶過來兩箱特侖蘇牛奶、一箱新疆冰糖心蘋果,還有兩罐得榮樹椒牛肉醬——世界上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我車子開來的……”小宋不好意思地停頓了一下,“來了,不喝也說不過去,等下我叫個代駕。”他也不藏着掖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沒那個脾氣性格,也湊不到一桌來。

“大哥。”約翰喊小宋,舉杯站起身來,小宋給自己滿上,“來,咪一口。”

“小宋比你小,你可以叫他‘弟兄’;你比我大,我叫你‘兄弟’。”我一邊插話。

“剃頭佬也文藝起來了。”約翰大概是笑我咬文嚼字,心裡自然是認的。他不時地敬着酒,眼裡滿是痛快。

“噶客氣,全葷的,湯有沒有。”席間,有人喝着,又吃得葷腥,想來口湯。約翰應承着,咪口酒,轉身去了竈間,不一會兒,端上來一大碗湯——X雞湯,不帶黃豆的純湯。

确是全葷啊!約翰搞個飯局,葷字當頭,一根筋的。大家哈哈哈笑了起來,不約而同地豎起來大拇指,“連喝個湯,也是大補膏湯。”

“青菜有嗎?我去燒一個。”小袁最近胃出血,需要靜養一段,老朋友了,約翰自然沒提喝酒的要求,整點王老吉鮮柚汁,随他去了。跟着小袁來的女人說了話,估摸着是怕她男人太葷了,沒筷下手。

“青菜一籮筐,要燒你去燒。”約翰眯着眼笑,指了指裡間,擡手又舉了舉杯。我也跟着舉了舉杯,心裡暗想:這家夥請吃飯,連個蔬菜也不上,服了他了。葷素搭配,就像男女幹活,這點道理他是懂的。但他就是這麼直,這麼硬氣,難怪女人跟不住,他多少是吃了這個虧的。

“青菜好的,多炒一盤。”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大家都附和着。

這時候,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她剛下班,在筆杆廠驗筆,今天趕貨剛完。小陸連忙招呼他的女人落座,順便介紹朋友,裡面也包括我。我在鎮上小有名聲,雙方自然客氣地說面熟了。

話又說回來,除了剃平頭,我還有一手拍照的手藝。這不是說說的,在上傳了三百多個作品數,一萬+被喜歡,十萬+浏覽量,申請了近十次,近乎絕望地時候,vivo終于破天荒地認證了我“vivo攝影達人”的榮譽。這得益于我平日裡的修煉。譬如,給小孩剃頭的時候,我會留有餘光,瞟一眼站在門邊的年輕女人,隻要她的身段不錯,我會在小弄堂裡留下她牽手小孩的背影,回味許久。當然,如果她幾分姿色,或者是我喜歡的口味,我會直言不諱地喊她,站在我的花花草草前,摸摸孩子的頭,這樣的瞬間,既定格了女人愛的光芒,也能讓我回味許久。

我多少還是比較享受這些時刻,尤其是女人湊我很近的距離,絲發被弄堂風吹散的氣息撲面而來,又被濾鏡裡的女人加微信的時候。

約翰來我這裡坐,多半要翻看我手機裡的照片,有時還會評頭品足,關鍵是他對女人的欣賞非常直白,無非是罩杯大小和女人味。我們倆同樣享受這樣的時光和友誼,不同的是,約翰更現實也不缺浪漫,總有女人把他的頭往懷裡按,他也樂得往女人深處探幽,而我幾乎隻停留在眼神裡,單身也是活該。要不然,小鎮上,單身女人不止一籮筐,一茬一茬滿街走,怎麼地,也輪到我一個。我有手藝有收入,侍弄花草還文藝呢。

要讓女人跟着自己容易,真兒八斤地娶回家,就難了,約翰嘴裡不說,心裡明亮。像他這樣袋裡有幾個銅闆,想得不多的人,老古話講得明白,“煩着的。”不像牆拐的那一箱啤酒,它沒有這樣那樣的擔心,那些喝白酒的男人,最終會找它下嘴。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身上,也都有最美好的一面。我想約翰也是,他身上沒有虛僞的一面,也不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人,但我就是沒喝到他的喜酒。

約翰送我們出屋,大家客氣地告别。我感覺自己好似隐沒在街巷中的小小院落裡,夜色一下子拉長了無言的孤獨與黑暗,那是無數次焦灼又隐藏的人心。

惟其痛苦,才有歡愉。我和約翰,也許正是硬币的兩個面,他守着自己的攤位和喝酒的嘴巴,特别有生命的澎湃和張力,而我,在小弄堂裡,在塵埃深處,侍弄着别人的毛發和自己的花草,騷動而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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