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的故事
輕鶴
(一)
華燈初上,夜色在燈火中彌漫開來。清冷的地方漸漸熱鬧起來。不到夜裡,這城市是睡不醒的。人們陸陸續續、熙熙攘攘,擠滿了這個地方。
幕前,華麗的演出剛剛開始,幕後,一片黑暗裡,藏着一個身姿綽約的女子。凝脂般的白皙皮膚,妩媚的紅唇,光澤柔軟的長發,隻是,姣好的容顔藏不住她眉間的微蹙。那樣子有些哀愁,又不僅是哀愁,似乎還有其他的東西。這東西使她不至于哀恫、不至于絕望。她的眼中還有着神色,那是存活的明證——等待,她的心似乎浸在冰窖裡,如雪的寒冷,可再深一些地挖掘,這其中其實還含有一種隐藏的期待,似乎是可以得到救贖的。
“下面請蘇小姐上台,恭喜蘇小姐,獲得最紅歌星的獎杯!”
簾幕拉開,演員退場,她昂首,整理好容貌,走進了刺眼的聚光燈下。
燈光為她照亮,明媚的容顔上是一抹絕美的微笑。她手握着沉甸甸的獎杯,沐浴在耀眼的光裡。這光似乎是為她而造,可心中的空洞,和獨自面對黑暗的恐懼,卻是看不見的。她的目光如流水浮過人群。
台上的熱鬧輝煌,使人看不清台下的昏暗,這分明的界限,如此割裂。台下的昏暗裡,湧動着,對聲色的渴望,一雙雙充滿危險的眼睛,窺伺這一切。
發言時,她的聲音空靈,儀容端莊,一時使人看不清她究竟是歌女,還是一個名門的富家小姐。她的心思與想法和她的身世一樣難猜。天降的當紅歌星,在上海驚動一時的傾城之姿。她來到這裡的第三年,便成為了雜志刊登的風雲人物。三年來,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歲月的沉澱。
她清澈的眼神如今也帶了一絲老練。因日夜颠倒強撐笑顔也使她疲憊。此刻,聚光燈随她移動,視線聚焦在她身上,一切像一個輝煌的夢境。
款款下台,她隐沒在黑暗中那一刻,心裡長長舒了一口氣。笑顔不再,她的眼中更多的是一種悲傷。繁華,真的就像一場夢。舞台的日子,她也曾全力以赴,但随着歲月漸長,她慢慢明白了一些道理,也許是看透了,但是還是有希望,有盼頭。也就不至于萬劫不複。
她提着冰冷冷的獎杯,蓦然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巨大的牢籠,有些壓抑,更多的是疲憊。她摩挲着手上的珠寶戒指,冰冷冷的,一切都沒有溫度。也許有時候,有的東西再多,也沒有溫度。對人來說,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搖搖頭,她阻止自己去想深刻的問題,她知道那是自取煩惱,聰明如她,她知道有時應當浮在生活表面,否則就會失去生活的實感,掉入虛無的深淵。
夜深了,門外喧嚣,燈光有紅有綠,開始下雨,行人過往。化妝室不時撞進幾個醉漢,歌女們用笑容安撫他們,然後偷偷喚來侍者把他們拖出去。來找她的人最多,然而好在身份和地位較高貴,不會被輕易被人占到便宜。
紙醉金迷的夜晚,漫長又短暫的夜晚。她潛沉在這無盡黑夜,有些無力,有些孤單。
她坐在後台的化妝室裡失神,輕輕地撫弄着桌上送來的百合和月季,新鮮的花瓣柔嫩而嬌豔,一點點力度就會使它們夭折。不小心碰壞了一朵。她歎一口氣,走開了。
(二)
金錢,權衡利弊的籌碼;欲望,掌管人世的強權。舞台下光線昏暗的地帶,正密謀着一個又一個陰謀,交易着一個又一個條件。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像一片深水,魚龍混雜、潛藏蛟龍。這聲色與欲望的交織的世界,它們既是真相,也是謊言。
“這個女人,哪裡的人?”一支香煙緩緩在水晶煙缸裡抖落煙灰。
“回老闆,這是端姐的人。三年前剛來。”一個小厮唯唯諾諾。
“蠢貨,是問你地點。”一個體态臃腫的西服人士輕蔑地訓斥。
“哦……哦,是蘇州的。”
“叫什麼?”
“回田爺,是叫蘇珊。”
坐着抽煙的人點點頭。煙霧擴散,那昏暗變得更加迷離,更加詭谲。“很好……”他說。
女人上台緻辭,台下掌聲雷動,而他犀利無聲的目光直直射向女人,似乎是在确認獵物。那鋒利的眼神裡是帶了光,顯得饒有興緻,可這光透出的情感并非熱烈,而是一種徹骨的冰冷。
他對身旁帶來的人低語了些什麼,那個人得到指令後迅速地離開了。隻剩下他靜靜地抽着煙——還有半杆。
良久,舞台謝幕,人走離散。煙上微燃的薪火,才蓦然滅了。
(三)
這次演出,蘇珊穿了寶藍色綢緞的旗袍,頭發微卷,白皙的皮膚映襯着紅唇,明豔動人。舞台上,她的歌最動聽,人也最好看。演出時,台下人圍着站,都被她的美貌和歌聲給熏陶了。捧場的人最多,扔在舞台上的玫瑰也最多。蘇珊不動聲色地,笑着。台上的她的微笑多少身不由己,可是沒人知曉,也無人問津這笑的意義。于是,她不動聲色地把台下人盡收眼底,卻始終不被任何人打動。因為,于他們,她隻是一隻會唱歌的百靈鳥罷了。她的凄涼,在夜裡夢回的時刻,才會顯露無遺。這一次也是,她唱完歌,禮貌地下了台。
“蘇小姐,您的花。”蘇珊演出歸到妝台,發現桌上擺放了一大束百合花——是她最愛的花。那花開得盛,香氣尤為濃郁。她嗅了嗅花的香氣,拿起了花束中放的一張卡片。
卡片上的文字,她一字一句地讀出來。
“花如其人,名花應有主。
蘇州,蘇小姐,收。”
她的疑惑轉為一種驚惶,蘇州?她是從蘇州來的,這事情隻有自己和老闆端姐知曉,她的身世,她本有意隐瞞,卻不想還是被人打聽到了。
她默默告訴自己應當留個心眼,此後待人也要更加謹慎周全。
這突然到來的壓迫感揮之不去,她感到有一些緊張,這座城市卧虎藏龍,意外到來時也不知是福份還是災禍。看着這百合花,她莫名有些心悸。名花有主?她反複在心裡默想這個詞,最後還是丢下花,逃一樣地走了出去。
(四)
至此事件以後,蘇珊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這件事已經持續了幾天之久。轉眼、回頭的瞬間,被注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這一天,過馬路時,她故意停留一段時間不走,等到走到街對面時,借着一輛車的遮擋,她終于看清了那個人。平頭,低調得混入人群的布衣。一雙眼睛尖而利,但是他的行為與裝束極易混入人群,可以說是隐蔽得十分專業。
她感到心頭一陣慌亂恐懼,于是匆匆離開了街道。
“蘇小姐,您的花!”又是這樣的呼喊。蘇珊從家裡的窗戶探出頭來,望着送花人的身影,感到一陣為難。沒想到,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是他調查了她的地址。這樣的手段并不高明,足以讓她産生更大的不安。
她内心糾結了一場,還是準備下樓拿花。她環顧四周,看見門鎖生鏽了,屋内的牆紙也有些脫落。房間裡有一種悶熱潮濕的氣息。屋子小而擠,卻擺滿了客人們送的高檔商品,這樣的對比突然顯得非常諷刺。她心底裡陡然升起一股悲哀。
下了樓,她接了花。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卻沒有人來。拖沓着步子,她無力地走回家,躺下來,疲憊無以複加。
百合,一周一次,轉眼也到了第四周。她每次下場都有意等待一會兒,然而總是沒有結果。可花束還是周周到,一次也沒有怠慢。
直到第五周,這一次,來的不是送花人,而是酒店小厮。一向用鼻孔看人的小厮此刻恭恭敬敬。
“蘇小姐,田老爺有請。”
她看着眼前的小厮,心裡的疑雲逐漸消散,她定定地琢磨着。
田老爺鼎鼎大名,出了名的有錢。上海的闊爺多了去,然而田老尊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清白地回來。”她在心中想着,胸口像被什麼擠壓,有些疼痛。
對于無法抵抗的權勢,她突然感到另一種悲哀。
“你去回老爺,我身體不太舒服,可能是風寒,需要靜靜休養幾天。等我痊愈,我就去。”
她對着鏡子緩緩地理着頭發,故意沉住氣,顯得更有底氣。然而心中的悲哀愈發不可收場。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這一生就要這樣不順心意地過嗎?”
今夜的景色似乎比以往來得沉默,也許是因為她的心裡更清冷了一些。
聚光燈下,她的美讓每一個人心馳神往。欲望堆砌的城堡,美色是來交換的籌碼。她的命運,紅顔禍水,多情而命薄。
聚光燈下,第一次,她落下淚來。為自己不可逆改的命運。
(五)
連續幾天,失魂落魄。凄婉的感覺纏繞着她,令人窒息。
今夜收工,大街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她在門口屋檐下望着大雨,看雨景朦胧又光怪陸離的世界,那迷離,是一個女人失焦的眼。剛要冒雨前行,一隻手拉住了她。
“蘇小姐,我送你吧。”
她回頭,看見一張堅定的臉。輪廓分明,分外好看。眉目間,像染了青山綠水。
她微微笑了,有一絲苦澀。片刻,她藏起自己的脆弱,對他露出沒有破綻的笑容。
“好啊。”
萬物在雨中好像失去了顔色。可傘定定的,陪在她身旁。
到家,他道了晚安默默地離去。她卻在黑暗中注視他遠去的背影,一種感覺,全新的悸動在她心中萌芽,宛如新生。下一秒,憂慮來襲,她感到痛苦,用手捂住了嘴。
下一次上台,在台下搜尋着他的影子。可是沒有。
“蘇小姐。”
她剛要卸妝,卻看見男人的身影走進了化妝室,凜凜然的氣質。她的臉頰绯紅,不是因為胭脂的緣故。
“我叫何安,蘇小姐的歌太有名,今日一聽,果然不凡。”他笑了,英俊的臉上有一種帶着正氣的沉穩氣息。
他跟她之前見到的向她獻媚的人不一樣。蘇珊告訴自己不要慌了神,可心裡還是感到緊張。
“何先生過獎了。”她低了頭,突然發覺自己有些少女般的嬌羞扭捏。自尊心襲上來,她趕快整理心情,希望從容地面對他。
可他笑得真像個好天氣。
百合花束的事情被抛到腦後。她覺得自己的憂愁,被什麼暫時驅散了。已有兩周,她再不見花的事情。她天真地希望,他就是送花的那個人。
她不敢有意接近他。但是情不自禁,唱歌會望向他的方向,每一次對視,都充滿了喜悅。她的心好像被什麼牽走了,有些不知不覺,有些後知後覺。她感到自己掉進了奇境,一切有些不真切了。她唯獨不希望看到,他因為她深陷困境。可是怎麼辦呢?她的愛覆水難收。
他跟其他男人是不同的。她由衷的相信這一點。
她知道,不表明心意,他随時都會離開她。可是她的勇氣比害怕失去來得更突然。她不願放手,這份愛的權利。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她看着他微紅的臉頰,沉淪于他如同百合般純淨的愛戀又如陽光般正直的品德。
(六)
這一次下班,她匆匆收拾離開時并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他沒有來接她下班。她正疑惑着,突然聽見後廚有動靜。
“人呢?交出來!”
“敢碰我大哥的女人。活膩了都。”
兩個面露兇狠的人擋住了他倒在地下的身影。她捂住嘴巴,驚慌失措。
他看見了她,用唇語對她說:“快跑。”
她正體會心撕裂的滋味,一時提不起力氣,癱倒在門後。
兩個人察覺了她的存在,“好,原來在這兒啊。”
“你幹什麼?不要!不要過來!”
說着,她昏厥過去。
(七)
再次醒來,她在一個房間裡。
她驚坐而起,環顧四周,隻有一個人背對着她,不緊不慢地抽着煙。
煙霧彌漫,在空氣中散開。
她不敢言語。
“醒了?蘇小姐。”
他掐滅了煙頭,起身,一手扶住沙發,一邊轉過身來。
這是一張威嚴的臉,那雙眼睛,發出危險的光芒。
“他在哪裡?”她驚惶地問。
“好一對苦命鴛鴦喲。”他笑起來。
她的心鈍鈍地痛,手掐住了床單,内心的緊張達到了頂點,卻又發不出聲。
“我田某看上的女人,怎麼可能有人敢搶?”
她欲落淚,又狠心咬住了唇,把淚逼回了心裡。
“他在哪裡!”
田老爺剛剛走到門口。此刻又轉過身來。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語氣裡終于有了威脅。即便這種威脅之前披上了僞裝。
“你不要以為自己一身清白落難落魄,當歌女給了你一口飯吃。還蘇州的?我看是要飯的吧?你是孤兒的事實,我沒說錯吧?”
她深深被話裡的毒刺傷害了。她的驕傲,她拼命隐藏的隐痛,此刻顯露無遺。
是,她是孤兒,她是歌女,可她也有尊嚴,也有靈魂和愛情的權利。
“是,我是孤兒。我身世坎坷,可我有的選擇嗎?就算如此,我也有自己的尊嚴!”
“哈哈哈哈。這裡可不給你什麼自由和權利,尊嚴?你要讓人看得起,隻有錢。我田某看得上你,還得看我田某不是隻認得錢。你不知感恩,反而跟我要什麼權利?笑話!”
她突然感到絕望,這世界,宛如深淵,像她一樣的人隻能越陷越深。
他逼上前來,用手狠狠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你在哪裡?她毫無希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夜,星光無眠。她掉入沉重與黑暗的輪回裡,萬劫不複。
(八)
從此以後,她似乎成熟了。她仍舊做歌女,接受浪子的愛意,以美色交換金錢。沒人發現,她的心已死了。她的愛,她的初心,全葬送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黑夜中。
她也再沒有見過他。她隻當他還活着,還安好。除此之外,别無欲望。
後來她老了,有人發現她永遠地沉睡在那陳腐的公寓裡,在那裡,時光像泛黃的舊照片,定格了一個華麗又空涼的歲月,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她甘願選擇離開來代替苟活。她可是上海最為轟動一時,傾國傾城的歌星啊!良田美景,要什麼都有。可是,可是誰能知曉她内心的獨白呢?他們在破舊公寓裡找到了一封遺書。
遺書是:你若安好,歲月靜好。
他們感到疑惑,這個人是誰?為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那猶疑也是暫時的,他們像翻動一頁書一樣翻過這個問題。畢竟,每一個人的身世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無人問津的吧?風吹簾動,上海繁華依舊,歌星層出不窮。誰又關心誰做了什麼美麗或凄惘的夢呢?
蘇珊,這個名字,隐沒在風塵中,直到,再無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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