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

那天,當處在兩個世界交彙處的绛紫色海平線悄然變成朱紫色時,人們還不以為意。直到那輪紅日确确實實地占據了海平線上的半邊天空後,人們才後知後覺道——原來通紅的晨曦早已經接過西沉山林的月亮手中的交接棒,再一次赴約這世間。

瞬間,耀眼的光芒乘着随意波濤,穿過閃爍着銀白光點的海面,一波接着一波地沖向大海盡頭的那片白色沙漠。

隻不過令這些歡脫的精靈們沒想到的是,作為首批到達這片白色沙漠的它們還沒來得及照亮些什麼,就又被白沙之後的黑色高牆給吞沒,就好像之前海平線之下的海淵一樣。

所以,正當被這堵高牆撞疼的精靈們頹然地坐在地上,揉着受傷的額頭,想要擡起頭來看審視眼前的真相時,突然間,它們卻全都顫抖了起來。

難道它們是在害怕凝視深淵嗎?

或許并不是,借着身邊一道适時亮起的微弱火光,這堵由人類的血肉與鋼鐵築成的高牆便被完整地展現出來!

這便是完整的真相了嗎?

或許并不完全,因為透過牆的縫隙,那隐隐約約的,是仍處在黑夜中的萬家燈火。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的意志有時的确勝過大自然,但可惜的是與大自然相比,人類的力量終是有限的。所以,縱使這堵牆能夠短暫地阻擋光芒,卻不能夠永恒地抑制住太陽升起的步伐。

等到太陽徹底高挂于東方,光芒照進了大陸深處時,一座本處于陰影之中的城市開始了複蘇。

蓦然間,城市空蕩的街道上多了許多因為漂浮的晨露而縮緊衣領,步履匆匆地前行着,直到找到那冒着騰騰熱氣的鍋竈後,才舒展開眉頭的人們。

一切似乎都如以往一樣尋常,除了那被高樓占據得僅露出的半片蔚藍天空突然暗淡了下來。

海這邊世界的晨曦微亮,海對面世界的夕陽未逝。

海浪微微的銀白色海面上,一群扇動着潔白羽翼的白天鵝,乘着殘存的夕陽,掠過與來時同樣的白色沙漠與黑色高牆以後,一座矗立在山嶺間最高處的雕塑,竄進它們的思緒之中。

這是一座毫無粉飾的雕塑,甚至可以說隻是一團面朝着大海方向的水泥,隻不過被人為地按上雙手,以方便抓住劍盾而已。

但就是如此粗糙的雕塑,在此刻夕陽的照耀下,像是被染上了血紅色。霎時間,一種獨屬于戰士的神性出現在了雕塑身上,就連優雅白天鵝看了也難免為之動容。

依仗這份神性,一股淡藍色的能量從雕塑的劍尖處向着四周山嶺蔓延開來,并在覆蓋過一座小城池之後,于離城池不遠處的一個果園前停下。

今年大概是一個豐收的好年頭。

因為在果園的外圍,一棵果樹被屏障強大的能量給劈成兩半,而在靠近果園的這邊,挂滿碩果的枝頭很快地将剩下的半截樹枝壓彎了下來。每顆果實都紅豔豔的,像極了天邊的夕陽。

伴随着一陣後知後覺的鳥啼聲,果樹開始漸漸顫抖起來,每個枝頭也不斷有果實脫落。

不過,令人想不到的是,落在地上的除了通紅的果實外,還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雖然男孩掉落的地方離地面不高,但落地的巨大沖擊力,還是讓他疼的嘶牙咧嘴,也讓那些原本藏在衣服中的果實散落一地。

不久前,男孩本隻是從這個果園路過。可一陣恍惚之後,消瘦的他已經翻越了果園低矮的圍牆,把手撫摸在了果樹樹幹之上。

亦如某個神話傳說一般,他也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現在,通過男孩吃痛且茫然的表情來看,對于這突然的變故,男孩也感覺到十分驚詫。所以,躺在地上,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他就已經下意識地抓緊衣服,防止更多的果實掉出來的同時,趁着果園的主人還沒發現之前逃走。

隻是待他艱難地睜開眼後,臉卻不自覺地紅了起來,因為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不僅有天空中飛過的白天鵝,還有這果園的主人——一對老夫妻。

雖然這對老夫妻其實已經老到根本無法拿孱弱的男孩怎樣。但面對老夫妻向自己伸來的手,男孩根本沒想過要反抗,而是急忙伸出瘦到跟枯枝一樣嶙峋的手臂,将那一顆最紅的果實藏在懷中,緊緊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男孩的時間仿佛凝固,或者說他在内心的折磨中等待了很久,很久。直到一陣微弱的超重感之後,他又看見了那若有若無的夕陽。

原來,望着躺在地上的男孩,老夫妻隻是相視一笑,便合力将男孩拉了起來。

一時間,重新站起身的男孩顯得詫異極了,也沒能說出什麼感謝的話語,就這麼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為自己輕輕拍去衣服灰塵的老夫妻。

借着衣角扇起的風,讓原本依附在果實上的泥土也被吹落,并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越發紅潤起來。

在這之後,男孩被老夫妻邀請去了兩人的家。

三人尋着充滿泥土味道小道,很快,男孩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座小小的木屋。一座簡單到就和小朋友搭建的積木一樣的木屋。并且等男孩走進木屋之後,又驚奇地發現,屋内的陳設竟也同木屋本身一樣簡單。

偌大的房間沒有任何家具,有的隻是一部老舊相機,與一塊遮住半邊屋子的白色幕布。

正當男孩為此疑惑地看向老夫妻時,他們卻已經坐在了白布前的闆凳,示意男孩為他們照相。

原來對于世代務農的老夫妻來說,這新奇的玩意他們根本不會用。所以他們帶男孩來的目的就是為他們拍一張照片。并且他們與男孩約定,照了相,果實就可以送給他。

聽到這,男孩緊繃住的臉肉眼可見的松弛了下來,到最後甚至笑了出來。

而透過相機小小的取景器,男孩似乎看見木屋外的花好像開了,在這并不是春天的日子。

随着一陣白光閃過,老夫妻的笑容永遠地停留在了男孩按下快門的那刻,伴随着想要擠進相片的鮮花與夕陽,以及突兀的爆炸火光,和散落的樹木碎片。

這個世界的夕陽終是落下了。


與此同時,海對面的城市中,人們望着天空中的異象,不禁開始相互議論。漸漸的大家的語氣從驚訝,到好奇,再到恐懼,甚至最後已經有人開始低着頭,為自己呢喃祈禱起來。

之所以有的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這裡的人們笃信着隻要把自己的犯過的惡向着神明贖罪之後,便不會與自己再有瓜葛。所以,對于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城市是幹淨的,但城市郊外的那所不大的教堂卻是邪惡的,因為那裡承載着整座城市的罪惡。

不過這個說法估計今天之後便不會再成立了。畢竟今天破天荒般的有一對陳舊的新人将這裡用作婚禮的殿堂。為此,教堂的主人特地将大門正對面的牆壁推翻,換成了幾扇巨大的落地窗,意圖讓太陽的光芒驅逐教堂裡的黑。

于是當今天太陽在剛升起之時,黑暗中教堂就被瞬間照亮。

這刹那間的變幻,像極了其中不知什麼時候響起的老舊管風琴聲,與琴前坐着的那位穿着灰白長袍的老人一樣。

風琴沒有曲調,老人也睡眼惺忪。

但随着空氣中彌漫的灰塵随着光芒慢慢沉落,老人與琴聲似乎也和明亮起來的教堂一樣,活動好了筋骨。

忽然,起風了。

從教堂那厚重的門外走進了一名手捧鮮花的潔白男人。在風的簇擁中,男人獨自走在被彩色玻璃窗照出的如鮮花鋪成地毯上。

伴随着皮鞋輕敲的節奏,老人的手指也再次遊走在琴鍵之上,将紙上的音符悉數化作一道道優美的樂曲,乘着風,飄向遠方。

遠到在白色沙漠的戰場上,都有人說聽見了管風琴的聲音,不過很快那人就被身邊的士官長訓斥。

因為就在離他們不遠的白色的沙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碳化的雕塑,雕塑的雙手伸向天空的通天塔,不知是想向他的神祈求憐憫,還是在奮力的抓住神的臂膀,不過結局似乎他的神并未回應他。還任其在海風的不斷沖刷之下,化作一攤黑色,染黑了一片沙地,就好像沙地被黑色的海水或者軍隊吞噬了一樣。

刹那間,白色沙漠上天空的日塔統輝,流星不落,仿佛時間失去了流逝。

直到一隻隻白天鵝不斷從高牆的背後向着晨曦飛去時,時間的流動才得以被再次窺視。


城市的天空中的火流星墜落了。

原來,在人們看不到的太空中,那顆遮住天空的巨大小行星在被引力捕獲的同時,巨大的力也将其粉碎,在大氣層中,化作了籠罩在城市上空的火流星。

頓時,布滿天空的血紅色,染進了城市。街道上四處都是爆炸的火光與哀嚎的呼聲。

每個人都眼睜睜地看着他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卻無能為力,畢竟即使是僥幸躲過一次的他們也隻能夠無助地擡頭望向火流星,祈求它會再次與自己擦肩而過。

忽然,一個人發現城市的一頭飛起了許多飛艇,緊接着,一群人,甚至一座城都發現了天空中的飛艇。生的喜悅驅散了死的陰影,人們也開始為之歡呼!

但那真的是照進末日的曙光嗎?或許并不是。

城市并未停止哀嚎,飛艇上的華爾茲亦未停止舞蹈。

伴随着整座城市中滔天的災禍,教堂裡樂譜上的最後一個音符也緩緩響起,這場沒有觀衆的婚禮終是盛大開場。

這次,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門後再次出現了一個身影。在光芒的簇擁中,一個抱着孩子的潔白女人走上了玻璃映照出的紅色地毯,荒誕又美麗。

就好似這充滿悲傷的世界,無論此彼。

木屋裡,老兩口在望着男孩徹底遠去後,終于将屋子中的白布扯了下來,露出了一口大大的棺材。

由于這果園沒有保護罩的庇佑,所以處在戰火深處的老兩口便早早地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材。

至于老兩口沒有得到庇佑的主要原因,據說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生靈原則,與老兩口競争的那家人又恰好多了一條狗,兩隻雞。

不過老兩口似乎并不糾結于這些,所以當兩人顫顫巍巍地将照片貼在棺材上之後,便微笑着手牽着手躺了進去。

這裡的人相信,棺材上沒有貼上自己的照片,已過世的家人們就找不到自己。


晨曦中,抱着孩子的新人吻了下去,黃昏下,抱着彼此躺在棺材的老人也漸漸安穩了下來。


終于,在兩個世界的交彙處,那白色的沙漠兩邊的黑色高牆終于接觸到一起。就在接觸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兩堵高牆擠壓成一條筆直的線,并且以這條線為基準,線兩邊的世界都以着極快的速度不斷地向着這條線坍縮,直至整個星球都坍縮成一條線後,線的兩端又再向着中心坍縮,最終化作宇宙中一個奇點。

但這并意味着結束,而是一個開始,從這個點開始,到星球所在的恒星系,星雲,乃至整個宇宙都被這個點所吸引,向點坍縮。

等到最後,當整個宇宙重新歸回一個點的那刻,一切皆為死寂,除了依舊閃爍着的那座通天塔。


沒有什麼會記得那個從果園奔跑出來的男孩。在面對着一次又一次地在身旁爆開的火炮時,仍舊緊緊地抓住那顆果實,向着前方奔跑。直至一片廢墟之後,他才跪在地上,放下了那枚果實。

哥哥,我餓!

這是他被炮彈炸得失魂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他記住了。

此時,炮火中的他很瘦小,但寬大的衣服讓他的影子顯得很大,就像正背着他的妹妹一樣。

同樣沒有什麼會記得那被飛艇砸中的教堂中,一個女孩在父母的懷中奇迹般地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她沒有張望四周的深淵,而是愣在那廢墟之上坐着,嘴裡還吐着溫熱的奶。

但這并不是她抱怨這個陌生世界的方式,她隻是覺得有點冷,但沒了爸爸媽媽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

也許,讓沒能來得及編織人生的孩子,沒有恐懼與悲傷,是童年能給予她的唯一恩惠。

至此,所有的故事都結束了。


不知多久以後,宇宙再次複蘇。

在某個存在人類的蔚藍色星球上,一位筆者無意間寫到:人類所渴求的憐憫,早在他們欲望之中消失殆盡了。

但寫完這句話的筆者沒有停筆,而是思考了許久之後,又再一次落筆寫了些什麼。

黑夜中窗戶裡的燈滅了,天邊通天塔的光卻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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