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憶錄》十一、如果可以，替我好好愛她

小巷拐角處，住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每到黃昏時分，她便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看着來往的身影，露出慈祥的笑容。老人的眼神裡，盛着濃濃的愛意，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夠令人忘卻所有疲倦和煩惱。

“囡仔”，她總這樣輕聲喚我。内心深處瞬間變得柔軟，在不知不覺濕了眼眶。

十五年了，最愛我的阿嬷，原來已經離開這麼多年。那聲“囡仔”，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又似乎就在昨天。

1

躺在地上，一邊大哭，一邊不停翻滾，臉上涕淚交加的小女孩，就是我了。

小時候是個膽小鬼，怕天黑，怕打雷，怕突然的聲響，怕沒人陪。隔壁鄰居家汪汪叫的小狗，還有那個走路搖搖晃晃，說話粗聲粗氣的酒鬼叔叔，時常把我吓得渾身發抖，哇哇大哭。

小小的我，始終認為，阿嬷就是我的守護神，我的英雄。隻要在她身邊，聽她喚我一聲“囡仔”，就什麼都不怕了。

天黑了，阿嬷陪我一起看星星，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打雷時，阿嬷把我摟在懷裡，捂住我的耳朵。我也常常趴在她佝偻的背上，到處走走逛逛。即使很累，阿嬷都不舍得把我放下。

炎熱的夏日裡，饞蟲便開始在體内作怪，誘惑着我去尋找那個冰涼的世界。我知道，冰棍是唯一能解救我的辦法。阿嬷最懂我，三天兩頭帶我去村裡的小賣部，掏出她裝錢的小紅袋子，買兩根一毛錢的冰棍。

一位七旬老人，和一個六七歲的稚嫩孩童，緊靠着坐在店門口，慢慢地吸吮着各自手中的冰棍，并不時傳出“緊甲緊甲，阮這根嘛乎你甲”（快吃快吃，我這根也給你吃）的話語。多麼溫馨的畫面呐！

2.   

阿嬷有一 把用稻草編織的蒲扇。睡覺時，她會躺在身旁，幫我扇風趕蚊子，嘴裡念叨着：“黑黑眠，唧唧困。黑黑眠，唧唧困。”（閩南地區哄睡童謠）

阿嬷煮的白米粥，總帶着一絲甜甜的味道。除了她，誰也煮不出這麼美味的粥來。再配上一勺豆腐乳，簡直就是人間美食了。

有時我會故意哭鼻子，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出現在阿嬷面前。

“阿嬷，我今天被螞蟻咬了，好痛哦。”

“囡仔，疼不疼啊，阿嬷甲你呼呼，惜惜。”

喜歡看阿嬷心疼、着急的樣子。不管長多大，隻要有她在，我就還是那個可以撒嬌，有人心疼的小女孩。因為阿嬷會把所有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不會有人比她更愛我了。

上小學的那六年，每天下午一回家，我便急急忙忙跑去找阿嬷。怕她一個人孤單，也怕她心裡一直惦記着我。人越老，就越害怕自己呆着。身邊沒人聽自己碎碎念，好吃的沒人一起分享。總擔心哪天突然走了，都沒人知道。

初中去了隔壁鎮上讀書，阿嬷天天在家裡盼着我。一到周日，就會有人騎着摩托車出來賣饅頭。阿嬷一直記得我最愛吃饅頭，于是就買了藏在籃子裡，等我回來吃。

每逢周五，阿嬷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着我出現。一聽見我的聲音，立刻微笑着，緩緩起身。當她把放了一個星期，已經變得硬邦邦的饅頭遞給我，急切地囑咐我趕緊吃的時候，心裡酸酸的，卻還是忍住沒哭。

以前看“小學生優秀作文”，讀到“奶奶把爛掉的橘子給我吃”時，很難理解作者想表達的情感。而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那是一位奶奶對孫女最無私、最感人的愛。

“囡仔，你怎麼不吃？是不是覺得阿嬷老了，東西髒了，不敢吃？”

“沒有沒有，我馬上吃。”饅頭很硬，不好下咽。可吃着吃着，卻感覺被幸福團團包圍住。

如果，阿嬷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能不能聽見我内心的祈禱：一定要保佑阿嬷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要把人生中的第一筆工資交給她，讓她安心地看着我成為最幸福的新娘。

3.

某一天，阿嬷摔倒在地上，再也沒辦法自由地行走。那個背着我到處玩耍，在田裡辛苦勞作，給我煮白米粥的阿嬷，這一次，是真的老了。

每次去看望阿嬷，總會聽見她的呻吟。阿嬷一定很難受吧，可我卻沒辦法替她承受這份疼痛，哪怕是一點點。

“人老了，沒用了，沒人喜歡了。哎，趕緊走吧，走了就好了。”

“阿嬷，不許亂說話。你以前不都說，老人就是家裡的寶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從那以後，周末我都守在阿嬷身邊，聽她說話。雖然每次說的，都是一模一樣的内容，可怎麼都聽不膩。陪她一起睡覺，給她洗衣服，送飯。終于有機會，像小時候阿嬷照顧我那樣，照顧和陪伴她了。

“阿嬷，我去學校了，等我下周回來，再來看您。”回隔壁鎮上學前，我一定會跟阿嬷說這句話。可那個下午，我的心揪得難受，像被什麼撕扯着一般。看着阿嬷憔悴的面容，我竟然說不出口。我怕她會說：“哎，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你下次回來。”

阿嬷習慣把死亡挂在嘴上，卻不知這是我最大的恐懼。于是，我匆匆喊了一聲“阿嬷，我去學校了。”回到學校，心痛的感覺越發清晰。莫名地提心吊膽，魂不守舍。好想阿嬷，好想周五能夠馬上到來。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嬷來跟我告别。說她要走了，叫我要好好讀書，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醒來時，枕頭已經濕透了。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但隻能不停地安慰自己，惡夢都是反的。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第二天，爸爸出現在我面前。他什麼都沒說，我就默默地跟着走了。天空忽然下起了一場大雨，我躲在雨衣裡，眼淚一粒一粒地從眼眶裡掉落出來。心裡一遍一遍地掙紮着：這個世界最愛我的人走了。阿嬷最怕一個人了，在另一個世界裡，會不會有人替我陪伴她？

“待會進去，哭大聲點。”

村子裡有個習俗，老人去世了，哭得越大聲，就越孝順。可站在門口，看到躺在床上，被用白布蓋住的阿嬷，我頓時癱倒在地，大聲地喚着“阿嬷”，跪着一步一步挪到她床邊。

任憑我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喚，阿嬷都不會回應我了。最牽挂我，最讓我牽挂的人離開時，我卻不在身邊。如果那時我說，“等我回來看你”，給她一個念想和期盼，或許，阿嬷就不會離開。

4.

阿嬷，那些年你所擔心的事情，現在都已經好起來了。爸爸身體越來越好，，脾氣也不那麼暴躁了。您曾經疼愛的孫子孫女們都已經成長了。我啊，已經不怕天黑，不怕打雷，也不怕那個酒鬼叔叔了。現在，我已經有能力，保護我的家人了呢。

阿嬷，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做您的孫女。要是真的有下輩子，那就換我來保護你，把所有寵愛都給你吧。

那個喊你“囡仔”的人，如果還在身邊，請一定要好好愛她。嗯，替我好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