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沒有雪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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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冬天幾乎從不下雪,雪對成都人來說,比熊貓還稀奇。

我怕冷,冬天一來,就不願動,甚至不願想。寒冷讓思想明顯慢下來、甚至快要停下來。因此我渴望一場雪,讓冬天活動起來,讓寒冷的生活有些盼頭。

成都屈指可數的雪總能給人帶來好運。上次下雪是好幾年前,那天年幼的女兒奇迹般地學會了騎自行車。雪花飛揚,她伏在粉藍色的自行車上,興奮地晃動身體,兩條小腿瘋狂地蹬,雪花觸到她掀起的風,紛紛給她讓路。我望着雪落在她白色的絨線帽子上,在後面使勁追着想保護她,她卻把我甩得遠遠的……我放棄了追趕,由她去。她總有長大遠去的一天,隻是不知道将來她會去北方,還是南方呢?

前幾天的清晨突然飄起了雪,不光我高興,孩子們也高興,全城的人都高興。

可是雪隻下了半天,仿佛它隻是路過,從吝啬的指縫裡不小心走漏了一點兒。它無聲地來,無聲地去,無聲地消融了一場短暫的喜悅,那些翹班賞雪的人隻好灰溜溜又回去上班了。

我是在北方長大的。童年時,我不喜歡下雪。我讨厭穿土氣的花棉襖,讨厭屋檐上尖尖的冰棱,讨厭深一腳淺一腳走去學校,讨厭手指被凍成胡蘿蔔樣……

當我知道要搬去南方的時候,心裡萬分高興,我認為南方是沒有冬天的。

但後來我發現,無論我在北方,還是在南方,寒冷的冬天,還是會來,落在特定的一段生命裡,落在來來往往的人中間。

當我開始懷念北方的雪時,卻再也回不去那白色曠野了。

我雖然怕冷,但喜歡下雪。因為大雪一到,一切都變得極簡。再紛雜的顔色,隻剩黑與白。它仿佛消弭了過去所有痕迹,重啟了一個幹淨的世界,幹淨到連腳印都沒有,就等着你來重新出發,把腳步印上去。

雖然一個人的人生不可能後悔重來,一步也不行,但是偏偏北方的雪能給人這種幻想:一切都能重來,你可以盡情在幹淨的雪地上撒點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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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對北國之雪的懷念,當然還包括留在那裡的人。

一個二十年未見的朋友忽然來電,說要來成都看我。我特别欣喜。這麼多年,我們好像已忘記了彼此,但其實誰也沒忘了誰。

我和她,性情相似,一樣的愛文學愛浪漫,一樣的年少為愛癡狂。二十年前,為了一個男孩,她與父母決裂,從南方去了北方,隻因為那男孩說:他和雪,都在等她。

在南方姑娘的心裡,雪是落在唐詩宋詞裡的,落在斜梅竹枝上的,落在浪漫愛情裡的。北方的雪和多情的男孩,是她義無反顧的遠方。

年輕的人總是一身孤勇,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選擇奔赴而去。這就是青春。

起于青春的大多數朋友,總是止于無端的疏遠,不遠,不近,不念。初時我們常寫信,後來現實的生存壓力漸漸令我們生分了。那時尚不知道,邁出青春,在生活的荒野裡南北流浪,便注定很難再有後會有期。

幸好,雖然二十年很長很長,但老朋友終究還是重逢了。

我們坐在成都茶館的一方安靜裡,說起青春,說起工作,說起家常,聊不完的話題裡,就是沒有當年那個男孩。

我懂了,便也隻字不提。

成都那場短短的雪剛過去,我高興地向她講述孩子們玩雪的趣事,她靜靜聽着。

我講起對下雪無比的懷念,她不以為意地回答:“下雪?不就那樣兒嘛!成都多好啊,冬天一點兒也不冷,一年到頭生活又悠閑,我還想來這兒呢。”

北方的想來南方,南方的想去北方。我懷念的是雪,她懷念的是生活。我感覺她被困在了某個圍城。

“這雪啊,隔着窗看很美。走進雪裡去,凍手凍腳凍臉。若是呆久了,能把人的心都凍得生疼。”

窗外明明沒有雪,她卻這樣感慨。

我說:“南方的冬天沒有雪。”

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劃着,說:“哪裡的冬天都有雪,你隻是幸運看不見。”

我回味着這句話。

她說得對,我慶幸自己很少看見她所描述的那種雪。

時光漫長,冬天從不會缺席,永遠在某個時刻降落在某段生命裡。雪落在大地上,也落在心裡。下雪對她來說,隻意味着冷,對我來說,北方的雪南方的雪都是經曆。

我和她看待生活的不同,源自一個擁抱。

那年冬天,我做了錯誤的選擇,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打擊,徹骨的冰寒與孤獨席卷了我。比寒冷更可怕的絕望,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當我躲在角落,哭到連眼淚也無法再流出來的時候,一點細微的白色輕飄飄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保持原有的姿勢,一動不動坐在牆下,甚至不敢大聲呼吸,以免驚動更多的雪花。當雪越下越大時,我開始希望它是一場雪崩,能就此将我掩埋。

驚動雪花的是母親由遠及近焦灼的呼喚,她撲過來抱住我的時候,雪花四散飛揚,主動為她滾燙的擁抱和熱淚讓路。

從那個下雪的夜晚我懂得了人不必隐藏悲傷——人生的寒冬夠多了,不能讓僅有的那點溫暖步步退守,落入一個常年冰寒的深淵。

那個擁抱,是擋在黑色深淵之上的一隻雲雀。即使是一場足以摧毀一切的雪崩,也得給它那豆大點的溫暖讓路。

此後多年,我喜歡把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滾燙的擁抱,恰到好處地用于我愛的人身上,尤其是在她們的冬天。

我盡量使她們受的寒少一些,不是因為我天生是個暖的人,是因為我冷過,才知道暖有多重要。

或許我如此想念北方的雪,其實是在想念那個雪中的擁抱,想念那隻不顧一切要擋住雪崩的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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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着,眼裡泛起了淚光。

“我從未有過那樣的擁抱,這或許是我選擇去一個更冷的地方的原因。”

與她分别的時候,她笑着說:“我得回到冰天雪地去了,再過一個月,春天該來了。再熬幾年,孩子上大學了,我要回南方去。”

我點頭說好,我等你。

今日之後,我們繼續奔山赴海,人生還沒有散場,願在下個雪落之時再相約,大醉一場吧!

我們相互擁抱,互道珍重,她微笑着又說:“我該試着去擁抱,不知道現在算不算太晚……”

想去愛,再晚也不晚,再冷的冬天,也有美好的一面。比如初晴雪上的足印,紅紅嘴唇呵出來的白霧、五顔六色的絨線帽子、擠在一起取暖的貓咪……人這一生,有苦有樂,總想着苦的,就失去了感受樂的時機。總有值得愛和擁抱的人或事,在前面等你。

我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期待與她再見。她或許真的再等待幾個冬天,就能回來,但有些走得更遠的朋友,我等不到了。對一個寒冷一生的人,隔着重洋萬裡,幾句溫暖的話實在杯水車薪,因為他的寒冷日積月累,已在凍土之下。春天的花開在大地上,也隻是開在别人的生命裡。

所以,那個能在最冷的冬天,給我們一個炙熱的擁抱、遞一小爐火的人,對我們的一生是多麼重要啊!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永遠數不清。孤獨,是最冷的寒冬,它需要在成為凍土之前化解。

我的南方沒有雪,有一小爐火。

或許它不能溫暖所有的冬天,但能讓我愛的人在下雪的時候也懂得點燃一小爐火。當他們奔赴自己的遠方時,無論在北方還是在南方,都可以溫暖自己,照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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