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陌生人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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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耀司作品《電影院》系列
殡儀館裡的葬禮
我不喜歡殡儀館裡的葬禮,很奇怪,沒什麼意味,更沒情感,像一次活動,一個商品,氣氛也不對,儀式感假假的。我還是喜歡農村的那種充滿活力的葬禮,人們撕心裂肺的表演,更加引人入勝,他們總是走向遠方,風塵仆仆的,儀式感讓活人心裡是暖的,顯着真實,還有一種快樂在裡面,這是我小時候對葬禮的記憶。
殡儀館是個誰也不願意去的空間,和醫院,火葬場,屬于一個級别的,去了沒什麼好事情,醫院若是有新生命降生還好,其他沒任何讓人向往的瞬間,即便醫生很和善,護士很溫柔,也不願意去,我沒去過幾次殡儀館,印象中隻有兩次,還都是相對的陌生人,一次是幾年前一位藝術家去世,在北京八寶山,我幫忙拍攝記錄,想來這是第一次來八寶山殡儀館,感覺還是有些震撼,這位藝術家還是有名的藝術家,但看到了人們在死亡面前依然勾心鬥角,依然算計,依然執迷不悟,我居然沒那麼激動了,應該理解,應該接受,雖然死者是藝術家,可死亡和藝術沒啥關系,反而是藝術的最大诋毀方,畢竟我們活着沒有證明永恒。也就是我們這些活人這麼關注死亡,死了人應該不會像我們這樣關注死亡吧?而那些對藝術不理解的人,會怎樣看待藝術家的死亡呢?藝術家的死亡到底怎樣才算藝術呢?像小津那樣?像梵高那樣?但這是殡儀館,和藝術家好像也沒啥關系,我們甚至不能用藝術去衡量,人們來隻是想告别,想清醒地告别,像見這最後一面,或者完成一個任務,作為儀式的一部分,不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但必須要做的,也許隻是想在自己今後的生活中有個形象,一個有情有義的形象。一個關注死亡的人。所以這最後一面很重要,非常重要,但大部分殡儀館的葬禮讓人失望。
另一次是在甯波。我在微信上看到見過沒多久的一位導演訃告,他是路主任的病人,有些震驚,畢竟這樣的消息總是讓人一次次地震驚,和主任說了以後,他提議我們走一趟甯波,參加他的葬禮。
任航攝影作品
參加陌生人的葬禮
我想起今敏在《紅辣椒》裡表現的葬禮,詭異,豪華,色彩缤紛,我覺得那是理想的葬禮,是給這些還活着的人一個機會,一個契機,一個向往,也不知道是慶祝還是歡送,或者隻是聚在一起相互看一下活着的人都還是些什麼人,所以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的集會,比婚禮重要,比任何會議都重要,當然更重要的是你參加的是誰的葬禮。
現代生活,讓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空間上障礙越來越小,時間也在縮小阻礙,但總覺得我們失去的更多,也許快并沒什麼益處。上午做的決定,幾個小時後我和路主任就到達甯波,入住酒店,打電話,聯系他這位病人的家屬,也就是他的妻子,開始都沒接,我們就在房間裡聊天,猜測,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還有為什麼來這麼一趟感到一絲困惑,但我們都很興奮,我們都想要個答案,一個案例,一個可以研究的死亡。也許這一次有所收獲,至于收獲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哦要提一嘴,我那時正在拍路主任的紀錄片,所以從我的角度是很興奮。重新把自己放在回憶中的這個場景中,陽光在牆上留下了一塊暖色的光斑,像個還沒開始正式影片的發光屏幕,我突然有點恍惚,也不算捕風捉影,或許我們可以成為一個故事,或者電影的一部分,一個劇本,“來參加這個相對陌生人的葬禮”。
說到相對,是我們之前隻有過一面之緣,我在主任門診拍攝,他去看病,盆底會陰痛,一種無法想象,一想就一定會很痛的痛,而且難言之隐,他有些焦躁,但面容和善,又有些辛苦寫在臉上,如果聊起來一定有故事,主任介紹我們認識,我們就加了微信,他大概聊了幾句未來想拍什麼樣的電影,寫什麼樣的劇本,但是我感覺他有些着急,就好像趕着去做什麼事兒,也可能出于禮貌,不想過多打擾,就像趕火車或者趕飛機前的那種聊天。之後就沒怎麼聯系,朋友圈的關系,比陌生稍微沒那麼陌生。也曾想過有機會能聊聊,聊電影,聊死亡,誰知道呢,但一直沒有契機。一直到看到他的死訊,我才意識到我們其實是陌生人,因為我對他了解甚少。所以我們這些情緒就很複雜,我們在做一件研究死亡的事,一個沒有答案的人類難題,卻讓人如此着迷,每一個死亡都在給答案,我們又無法理解,我們當時覺得應該接近到了什麼,又有點擔心,也許我們這麼做依然沒有意義。
電話終于通了,主任表明來意,對方聽起來很詫異我們的到來,也不知道怎麼應對,有點尴尬,就簡單說了幾句,說葬禮在明天早上,地點是某某殡儀館,也就挂了電話。我們就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呢?好像是不太合适,各種不合适。電話裡說了殡儀館的名字,我們還是決定吃過晚飯先去看一下,熟悉一下路,也了解一下情況,我們還擔心能不能拍攝,所以的常規做法,先堪景,也許能當面聊聊。
準備出門天已經黑了,我記得是秋天,但南方的天氣還挺舒服的,我們站在街上等待出租車出現,攔下出租車,主任還有些遲疑,問介不介意去殡儀館,但司機并沒有在意我們去什麼地方,顯示出給錢去那就行的樣子,雖然我沒看清,但聽聲音我就知道了,他沒把死亡放在眼裡,也不覺得晦氣,我舉着攝影機,他也沒有在意,我們坐上出租車向着殡儀館的開去。
任航攝影作品
葬禮表演
每一次葬禮都像一場戲劇,總有人在表演死亡,舞台不同,演員不同,劇情因人而異,主題卻完全一緻。我們應該用怎樣的姿态,思考,或者情緒去看這場戲呢?
我大概能感受到那種絕望,依照我的感受,我知道絕望的感受,但無法感受到痛苦的程度,我也痛過,但不知道别人比我痛的是多是少。畢竟疼痛無法形容得非常貼切,和愛一樣,不在愛中永遠對愛無知,可意識到正在愛中的瞬間,已經不再是愛中。因為我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現在”。我們都無法用文字,語言,影像直接表達,隻能是營造一種氣氛,在那個氣氛下,每個個體自行感受,能感受多少就感受多少。感受完隻能形容,比喻,想象。
我們坐在出租車裡,車在漸漸加重的黑色中行駛,天空在慢慢減弱自己的能量。城市的燈光不停地在車窗上撞碎,滑落,成為城市的另一部分,灑在身後的路上。我們的車内會有一些光的影子在被困的空間裡四處逃竄,這種裡外的碰撞并不是那種五彩缤紛的絢爛多彩,它們隻是被我們的位移撞碎的光而已,因為光是永生的,所以不必擔心,也不用悲壯,它們沒有任何痛苦,也不代表任何意義。那輛車的速度我也不記得了,應該沒什麼出奇的,那種随處可見的出租車而已,速度也是平常。
司機駕駛座位有栅欄保護着,那是多年前的兇殘故事留給人們的印記,我們已經習慣了和陌生人保持距離,但要在特定的環境裡,不過反而讓我感到司機是最危險的,不知道為什麼。車向着殡儀館開去,我和主任随便聊幾句,司機一直在打電話,方言基本聽不懂,但破碎的普通話中能聽得出來,他在解決一個有點麻煩的女人,或者說一個有麻煩的女人正在要求他幫忙。到達殡儀館我們和司機談好他可以等待一會兒,我們再打他車回去,在這肯定打不到車了,他答應了,正好繼續解決他的那個麻煩事兒,我現在也忘了是個什麼事,他停在那裡有沒有開燈我也不記得了,是不是下車抽煙也不記得了,但車身好像是綠色的。
晚上來殡儀館還是有點緊張的,畢竟我們是陌生人。陌生人應該是感到陌生的人是陌生人,還是自己覺得自己去見一個陌生的人時覺得自己是陌生人呢?殡儀館位置有點偏,周圍是什麼也看不清了,院落中植物茂盛,建築矮小大部分是白色瓷磚貼牆,應該有些年頭了,現在都不流行這種風格的建築了。院子裡不見人影,也沒有其他運動的任何能量形式的影,小動物也沒有,好像也沒什麼聲音,靜悄悄的,像在等待,等待有人來打破甯靜,等待有人離開重回甯靜。因為這樣的氣氛的确能感受到死亡,我還是有點緊張,而且我知道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拍攝的,畢竟都覺得這不是什麼适合變成影像的瞬間,而且黑洞洞的鏡頭看着就讓人恐慌。即便留下來影像也沒有什麼意義,誰會一次次地回憶死亡?
不知道主任怎麼想,我沒問他,我們四處遊走,在幽暗燈光處見人影攢動,但記憶裡也沒聲音,主任決定去打探情況,讓我盡量别舉着攝影機,我就在一旁等待,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裡拍了幾張照片,那是一間舉行儀式的空間,隻是現在空着,等有人需要它,它就醒來,或者活過來。它會被以一種形式按部就班地裝飾成一個葬禮的空間,像一場場戲劇的舞台,特定了主角,這場戲是人類最難的戲,活人都會這麼認為,其實也很容易演,隻是這些活着的人永遠無法理解每一個主角的真正意圖,我們用我們所有的認知都不能看懂,所有的意識,觀點,都不能解釋,那個表演死亡的人啊!未來我們永遠不能交流了,太遺憾了。不知道空間會不會随着葬禮的氣氛一次次死去?
還有特定的觀衆,我們現在就是觀衆,這有點像在追星,知識這星到底是什麼星,誰也不知道。我在想要一探究竟,要知道他為什麼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在前幾天他還在和主任聯系,說疼痛控制了一些,但也許是相對的,他狀态雖然焦灼但還在求生,是哪個痛苦帶走了他?還是他有更多的痛苦在等待着他?也許孤獨地等待痛苦到來這才是絕望的極限。還是一時的沖動,因為無法忍受痛苦放棄了自己?心裡想着,主任打來電話,我趕到剛才有人的地方,大家很沉靜,像是正在做什麼事被我們的到來打斷了。主任介紹了一下我是誰,寒暄幾句,我們就離開了那些人。
坐上那輛等待的出租車,主任大概說了一下情況,但家屬最好奇的是:你是他的醫生,能千裡迢迢從北京跑到甯波參加葬禮,為什麼那時不能用這樣的精力治好他的病呢?主任一時無法回答,回來跟我談起,他感到很無奈,看表情甚至有一些失望,我也不知道是對這件事的失望,還是對自己不能回答而失望。回到賓館我們就定了第二天的機票,決定明天參加完葬禮就離開。
葬禮很簡單,衆人瞻仰遺容,念名字,送花圈,收錢的人坐在陽光下,紅色的錢币在手裡傳來傳去,有時通透閃耀,有時暗淡無光。後面的樹綠色還在,南方的秋天和夏天沒什麼兩樣。陽光從樹的另一面努力照射,陰影裡的人們,在這背景的努力襯托中,自然,生動,活靈活現地表演着這場戲劇,隻是作為觀衆,我不能為他們鼓掌,慶賀,他們是最好的演員,當然主角我見到了,和上次見面時完全不同,他老了,他死了,他再一次變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形,頭發像假發一樣,如幹草塗黑了顔色,等待燃燒,他面容消瘦,眼睛塌陷,雙唇緊閉,像在保守一個秘密,這個表情已經清晰地告訴我,他永遠都不會透漏那個秘密。我們跟着儀式隊伍走了一趟,送了花圈,就離開了,沒人在意,也沒人覺得奇怪,我們多希望這是一場戲劇。
我知道作為活着的人,他離開了那些隻有像我們這樣活着才感受到的痛苦,但我無法知道他是不是完全進入另一個維度,另一個世界,那個他相信的世界,像人們說的世界,一個沒有痛苦的理想世界。他沒有告别,沒有遺言,沒有從這個世界帶走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他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現在在哪裡,記憶永遠停留在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也許早已忘記,也許這段記憶要被重新定義,不知道這一切會帶來什麼,隻是現在因為我們的一時興起記錄在我們的記憶中,起碼我回想起這麼個人,名字模模糊糊地,如果用力想能想起來。
回來的路上和主任我們聊了很多,我不記得具體内容了,但好像我們得到了一個答案,隻是這個答案又是一個幾乎無法解決的難題。我記得當時和主任說,也許是内心獨白:我覺得作為醫生都應該參加一下自己病人的葬禮,而作為逝者,逝者家屬,朋友,愛的人,恨的人,和所有活着的人都應該慶幸能有一位醫生參加你自己的,或者你必須要參加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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