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桶者,和卡夫卡一起
寒冬,一個窮困潦倒的人騎上鐵桶,來到煤店,向煤販夫婦乞求一鏟煤。和卡夫卡大部分小說一樣,怪誕的意象以及它蘊藏的深意會牢牢抓住你,讀過就不可能輕易忘掉。
卡夫卡曾寫道,“閱讀應是一把斧頭,劈開内心冰封的大海。”至于能否成功劈開,與其說是對書本的要求,不如說更多是對讀者的。
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裡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銀灰色的盾牌,擋住向蒼天求助的人。我得弄些煤來燒;我可不能活活凍死;我的背後是冷酷的火爐,我的面前是同樣冷酷的天空,因此我必須快馬加鞭,在它們之間奔馳,在它們之間向煤店老闆要求幫助。可是煤店老闆對于我的通常的請求已經麻木不仁;我必須向他清楚地證明,我連一星半點煤屑都沒有了,而煤店老闆對我來說不啻是天空中的太陽。我這回前去,必須像一個乞丐,由于饑餓難當,奄奄一息,快要倒斃在門檻上,女主人因此趕忙決定,把最後殘剩的咖啡倒給我;同樣,煤店老闆雖說非常生氣,但在十誡之一“不可殺人”的光輝照耀下,也将不得不把一鏟煤投進我的煤桶。
我怎麼去法必将決定此行的結果;我因此騎着煤桶前去。騎桶者的我,兩手握着桶把——最簡單的挽具,費勁地從樓梯上滾下去;但是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來了,妙哉,妙哉;平趴在地上的駱駝,在趕駱駝的人的棍下搖晃着身體站起來時,也不過爾爾。它以均勻的速度穿過冰涼的街道;我時常被升到二層樓那麼高;但是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大門那麼低。我極不尋常地高高飄浮在煤店老闆的地窖穹頂前,而煤店老闆正在這地窖裡伏在小桌上寫字;為了把多餘的熱氣排出去,地的門是開着的。
“煤店老闆!”我喊道,那急切的聲音裹在呼出的熱氣裡,在嚴寒中顯得格外沉濁,“煤店老闆,求你給我一點煤吧,我的煤桶已經空了,因此我可以騎着它來到這裡。行行好吧,我有了錢,就會給你的。”
煤店老闆把一隻手放在耳朵邊上。“我沒有聽錯吧?”他轉過頭去問他坐在火爐旁邊的長凳上織毛衣的妻子,“我沒有聽錯吧?是一位顧客。”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妻子說,她平靜地呼吸着,一面編織毛衣,一面舒服地背靠着火爐取暖。
“噢,是的,”我喊道,“是我啊;一個老主顧;向來守信用;隻是眼下沒錢了。”
“我的老伴,”煤店老闆說,“是的,是有人;我不會弄錯的;一定是一個老主顧,一個有年頭的老主顧,他知道怎樣來打動我的心。”
“你怎麼啦,當家的?”妻子說,她把毛衣擱在胸前,暫歇片刻,“沒有人,街上空空的,我們已經給所有的顧客供應了煤;我們可以歇業幾天,休息一下。”
“可是我正坐在這兒的煤桶上,”我喊道,寒冷所引起的沒有感情的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請你們擡頭看看,你們就會發現我的;我請求你們給我一鏟子煤;如果你們給我兩鏟,那我就喜出望外了。所有别的顧客你們确實都已供應過了。啊,但願我能聽到煤塊在這隻桶裡滾動的響聲!”
“我來了。”煤店老闆說。他正要邁動短腿走上地窖的台階,他的妻子卻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拉住他的手臂說:“你待在這兒。如果你還固執已見的話,那就讓我上去。想想你昨天夜裡咳嗽咳得多麼厲害。隻為一件買賣,而且隻是一件憑空想象出來的買賣,你就忘記了你的妻兒,要讓你的肺遭殃。還是我去。”
“那麼你就告訴他我們庫房裡所有煤的品種;我來給你報價格。”
“好。”他的妻子說。她走上了台階,來到街上。她當然馬上看到了我。“老闆娘,”我喊道,“衷心地向你問好;我隻要一鏟子煤;放進這兒的桶裡就行了;我自己把它運回家去;一鏟最次的煤也行。錢我當然是要全數照付的,不過我不能馬上付,不能馬上。”“不能馬上”這兩個詞多麼像鐘聲啊,它們和剛才聽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鐘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樣地使人産生了錯覺啊!
“他要買什麼?”煤店老闆喊道。“什麼也不買,”他的妻子大聲應着,“外面什麼也沒有;我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隻是聽到鐘敲六點,我們關門吧。真是冷得要命;看來明天我們又該忙了。”
她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但她把圍裙解了下來,并用圍裙把我扇走。遺憾的是,她真的把我扇走了。我的煤桶雖然有着一匹良種坐騎所具有的一切優點;但它沒有抵抗力;它太輕了;一條婦女的圍裙就能把它從地上驅趕起來。
“你這個壞女人,”當她半是蔑視半是滿足地在空中揮動着手轉身向店鋪走去時,我還回頭喊着,“你這個壞女人!我求你給我一鏟最次的煤你都不肯。”
就這樣,我浮升到冰山區域,永遠消失,不複再見。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