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否定這個世俗世界,為了你!(《拯救》第十三章第三節)

    我依偎在他的胸前,聽他在黑夜裡喃喃細語。 

    他道:“你說你終于知道我孩子的媽媽為什麼要和我離婚了,你其實沒有說錯什麼。”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我後悔說了這樣一句話,直捅了他最痛的傷疤。我擡起身子,看着他的臉,我準備看他陰雲密布,可我在他的臉上卻沒有找到惱火和憤怒。

    他安靜地繼續道:“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有一些日子了,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應該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是一個老實人,我是一個本份的人,我孩子的媽媽要和我離婚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太老實太本份了。老實和本份是正面的說法,負面的說法就是太窩囊太沒進取心了。”

    我深感驚訝,原來“本份和老實”可以是一個讓女性深惡痛絕的缺點,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驚奇的事情,曾幾何時,憨厚謙讓是我們在擇偶時特别看重的品質,現在我們卻将這看成是缺點,我們的社會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我能夠給予她的不是她所需要的,她要的東西我給不了。”他黯淡地說:“她渴望我或者能夠幫助她解決事業上遇到的困難,或者能夠呼風喚雨帶給她富足舒适的生活。” 他道。

    “你不是副廠長嗎?你不是也事業有成嗎?”我問。

    “是的,我是有過一段意氣風發、風生水起的好時光。我在那段日子裡甚至很驕傲很跋扈,和老朋友老同學說話都帶着工作中形成的一令天下的那股霸氣。後來,經過了很多的挫折,我才知道那隻是時代的機遇。我原本不過正常地做我手邊的工作,我按部就班地從車間主任升到部門經理,再到廠辦公室主任,再升到副廠長,最後代理廠長負責日常管理和經營。當人的手中掌握着一定的權力的時候,人往往會落入了思維的誤區,以為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以為自己可以有理由輕視他人、指喚他人。當人經曆了各種挫折之後,才明白自己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才會不再把自己當盤菜了。”他輕聲說。

    “你春風得意的時候,你前妻應該對你很滿意吧?”我問。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是的,那是我在事業上家庭上都非常美好的一段歲月。不過,她依舊有一些不滿意。她自然會想,以我當時的權勢,如果我從廠裡批出材料等等都是可能的,但是,在我心底裡,有一些事情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想都不應該去想的。所以,那時候,我好像權高位重,但其實不過就拿着一份死工資。”

    “幾年之後,我們廠裡越來越不景氣,總廠原本給予我們的訂單都已轉為投放給其他單位。我們廠裡有些能耐的人都開始自謀出路。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急劇動蕩變化的時代。我自然也想着離開拿着死工資的這個崗位,去其他地方發展。”

    “她很能幹,在北京建立了她的事業。我們商量放棄我在廠裡的工作,一起在北京将她的事業做大。我編造了借口,向廠裡請了假……”他繼續說。

    “但是,當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發生了很多沖突和糾紛。我不僅本份老實,我也保守,我力求平穩地發展。我在專業問題上幫助不到她,我在開拓創新上又拉了她的後腿,我們不斷地争吵,後來,我發現她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他的聲音低沉下去,陷入了更加痛苦的回憶。

    我忽然覺得我很理解他的前妻,她想要幹出一番事業來,她和我一樣,可能原本以為他是副廠長,他能夠呼風喚雨,但是,他不能,他本質上就是一個按部就班的老實人,而且,他思想保守而固執,他有他的一定之規,和他一起共事,你無法讓他聽你的,而你又不甘心也不放心一切都聽他的,假如一切照他說的去做,你會懷疑這事業是否能夠順利地發展下去。 你不能完全聽令于他,你又無法領導他,這必然會将公司的發展陷入了内耗。另一個更關鍵的因素是:他的前妻需要以逢場作戲的方式去打開事業發展的道路,他盡管内心打算以隐忍為代價去保留這個婚姻,但其實他根本隐忍不了,他天然的東北爺們的氣質,就算是打算隐忍但最終也無法隐忍......

    “你是不是動手打過她?”我問,我一直很奇怪他這樣的男人會被離婚,我曾猜想他有暴力傾向。

    他喃喃道:“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一次,那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喝了酒,這事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樣。一個男人打女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應該的。”

    我問:“你把她打傷了嗎?是不是因為這個她要和你離婚?”

    “沒有,沒有,”他道:“我不是那樣的狠毒之人,我隻是在頭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打了她一下,事後她原諒了我。”

    我看着他悔恨的面容,我猜想到了,這并不是他們離婚的的理由,她還是因為渴望将她自己的事業做大,她不得不放棄他,她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去完成她對于事業的理想,她也錯以為她依賴另外一個男人可以幫助她将事業做成做大,為此,她放棄了這個家。

    “……離婚後,我回到了東北我原來工作的城市,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呆在自己的小屋裡,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喝酒,我能将一杯烈性酒就當一杯涼開水似地喝下去……”他道。

    我依偎在他的胸前,心疼地伸出手撫摸着他的寬厚的後背。

    我默默地想:會否有一天,我也如同他的前妻一樣,對他的老實本份、與世無争、淡泊認命的個性深感厭倦?這些天來,面對商鋪的困境,我不是對他那種與世無争順其自然的态度心懷不滿嗎?我會不會如同他的前妻一樣,棄他而去,再次讓他陷入與酒為伴、借酒消愁、慢性自殺的境地?

    單單這樣一想,我便覺得心疼欲裂,不僅為他,更為自己。

    假如有一天,我将他的憨厚老實視為不思進取,我将他在工作上的困頓視為他的無能,我輕視他、怠慢他、斥責他、離棄他,那麼,我和那些因為富有發達而離棄了自己人老珠黃的妻子的負心的男人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呢?我們這個時代,愛情是否就真的這樣脆弱?不是男人厭倦女人的衰老,便是女人嫌棄男人的平凡?這個世界真的就容不下一份禁得起挫折天長地久不變色的愛情了嗎?

    “當時,你為什麼不回到工廠,繼續做你的廠長?”我忍不住好奇地問,我感覺其實他适合按部就班的生活。

    “毫無意義,”他道:“工廠已經更加不景氣了,它從原本上千員工的工廠,變成了幾百人的單位,隻憑着幾個訂單甚至砸鍋賣鐵維持員工工資了。我當時躊躇滿志地走了,現在婚變後怎麼有臉回來?我最不願意見的就是過去的熟人和同事。何況,在那種情況下,我其實也做不了廠長的工作了,我的心智和精神已經混亂,我自己知道我根本無法像原來那樣處理廠裡上上下下繁瑣的經營和管理工作。所以,三個月後,我便離開了東北,我在北京的一家建築公司做管理工作,後來,我便遇到了你……”

    我将臉靠在他的胸前,心裡疼着他,啊,愛情,你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毀掉一個人。在我們這個變革的社會,一個打算按部就班、踏踏實實生活的人有時候卻無法愉快地生存,動蕩的社會已容不下一份簡簡單單的愛情。

    我會在成為另一個毀掉他的人嗎?我真地嫌棄他與世無争、處處謙讓的個性嗎?但是,假如我遇到類似書商朱先生這樣的斤斤計較、利益熏心、詭計多端的人,我又能夠放心地去愛嗎?

    我相信人在事業和家庭生活中的一緻性。一個類似于朱先生這樣的人,貌似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吃得開,他工于心計、擅長算計,他偷梁換柱、投機取巧,他四處逢源、點石成金,但是,他能讓女人放心嗎?他會隻限于在外界坑蒙拐騙,對内則對妻子肝膽相照、義膽狹腸、不棄不離嗎?

    一個女人如果嫁給了朱先生這樣的人,如果他們夫妻之間未曾發生紛争,隻是他們的利益還沒有發生沖突,當他們的利益真正沖突的時候,朱先生之類才會暴露出他們真實的嘴臉,他們對外利益熏心,對内也必然窮兇極惡。因為他們生活的主題以及核心内容就是金錢和利益。

    如此想來,我又何必要去計較石健天然的淡泊認命的個性?正因為他有這樣的個性,才讓我倍感安全,才使得他成為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保護人、依靠者。正因為他對利益、名望、财富的淡泊,才讓他有這樣充沛的情感和精力忘我地愛我,我不能一方面體會和享受着這樣的個性帶給我的安全和激情,而在商業利益受到一點點損失的時候又去責怪這樣的個性。

    每一種個性都會有它帶給我們幸福的一面,也會有它帶給我們不快的一面。比如我那如火如荼、激情蕩漾的個性,它帶給他熱戀的幸福感覺,但是,當他因工作和社交偶爾外出晚歸的時候,我的熱情似火便轉換成了歇斯底裡,而他毫不遲疑地全然接受了完整的我,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既然它是我天然的個性,他便包容了我的一切,愛就愛了,要愛便徹底地、投入地愛了。那麼,我為什麼就不能像他一樣,以一種忘我的情懷包容一個真實的、完整的他?

    至于他在生活中偶爾表現出的強勢,也是他作為男人的一個正常的表現。以他以往的工作和生活經曆,他很自然地要在一些問題上做主,特别是當他站在他的角度感覺到我的決定是錯誤的時候,他更希望我能遵從他的意見。

    我真地渴望溟滅掉他的男人的強勢的個性嗎?我真的需要一個對我言聽計從的男人嗎?當初他吸引我的不就是他男子漢一令天下的強大的氣場嗎?我真的渴望将他變成一個對我唯唯諾諾的男人嗎?我會愛一個對我言聽計從、沒有主見的男人嗎?還是我愛一個有着自己的見解和思想、對妻子敢于直言的男子漢?

    這樣想着,我不由地緊緊地擁抱住了他。

    “我們在一起生活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心裡默默地謝你。”他繼續道。

    我有些驚訝地揚起臉來,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謝我什麼。

    “你一直沒有嫌棄我,你一直沒有挑剔我。一方面也是現在的年齡的關系,另一方面也是那段時間酗酒過度毀掉了我的記憶力,很多事情,我一轉眼就忘。過去在廠裡,所有業務骨幹的電話号碼都在我腦子裡,我随口就能說出來,但現在,工作上的事我都需要用本子記下來。生活上的事,我忘性更大,比如,你早上說的‘我終于知道你前妻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了。我真是一轉眼就忘了。你要是不說,我就想不起來了。”

    黑夜之中,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記性不好也可以成為一條優點呢!原來,他根本記不住我說的傷害他的話。

    笑過之後,我又忍不住對他一陣心疼。這個憨厚的男人,這個用情深厚的男人,他的第一次破碎的婚姻給他身體上精神上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創傷。我,這個他無所保留地再一次寄予深情的女人,我會又一次嫌棄他嗎?我會又一次辜負他、抛棄他嗎?如果那樣,我将于心何忍?

    “我覺得人生不是你立下宏偉志向,便能成就一番大業的。我們的商鋪将來是能賺大錢還是不能,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在現在的中國,并不是你努力就一定能發達,不過,富貴有富貴的苦惱,平凡也有平凡的樂趣。我隻管做好自己手頭的事,然後,我就認我們的命。”他淡淡地說。

    我擡起頭,在他的臉上留下溫柔一吻,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我這樣認命的看法,我孩子的媽很看不上,她說我沒有進取心。”他道。

    我忍不住替自己的心上人争辯:“什麼叫進取心?認真做好自己手邊的事情不算是進取心嗎?天寒地凍的深夜,你都可以步行一個多小時,就為關掉書店的設備。對自己分内事盡心盡力不是進取心嗎?你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你什麼東西都自己學着修理,而且你心靈手巧,無論是電腦還是檢測儀還是我們的商鋪的鐵門,都被你弄好了。你怎麼就沒有進取心?隻有呼風喚雨、偷梁換柱、空手套白狼才叫進取心嗎?天下哪有那麼多白狼可以讓人空手去套呢?是你沒有進取心?還是有人看不到你的進取心?”

    我說得義憤填膺,好似忽然間對那個看不起我深愛的男人的女人生了氣。當我把這些話一口氣說完,我才發現我其實是在說給我自己聽,我并非在責斥他的前妻,我在斥責我内心深處那個勢利的自我,我在責斥我自己的薄情寡義。

    黑夜之中,他深情地抱住了我,帶着他的被懂得、被理解、被珍惜的感動和愛慕,他的溫熱的體溫順着我們緊緊相貼、密不可分的肌膚流入了我的體内,我感受到他那顆滾燙的心靈與我的心靈緊緊相依,我們的靈魂産生了交集。

    在他的擁抱之中,我不由地熱血沸騰。情色因靈魂的相知相懂相依而慢慢地聚集起了無法自制的渴望和石破天驚的動能。

    當情色富有了靈魂相依的内涵,情色便擁有了筆墨難以描述的震撼,擁有心靈顫抖的絢麗。

    我不由地在心中感慨:我的上帝,謝謝你。謝謝你給予我這樣一個男人,更謝謝你讓我保持頭腦的清醒。如果沒有這樣一份清醒,多麼好的男人我都會錯過,多麼美的愛情我都難以體會,多麼深的幸福我都會選擇自我剝奪與放棄。

    我意識到上帝将他賜給我做伴侶是對我的拯救,唯有他這樣品行的人能夠讓我愛得放心,唯有他這樣對愛情即執着又包容的人可以救我脫離蕭晨的苦海,唯有他這樣對我一往情深的男人才能讓我真正地愛上。

    在那個噬魂蝕骨的夜晚,我無法自制地愛着他,我愛他的心靈,我愛他的健美。我不知道我亦或是更愛他的心靈還是更愛他的健美,我也不知道我是因為他的健美所以愛上他的心靈還是因為愛上他的心靈所以感受到他的健美。

    “我愛你!”我深情地說,我撫摸着他寬闊的肩膀,肌肉隆起的胳膊,我望着他英姿勃勃的臉頰,我不由地在心中感慨着:人生真美,做女人真好,做一個被一個男人一往情深地愛着的女人真好。

    “我愛你!”他深情地回應着我,“我有多愛你,你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懂。”他這樣說。

    他的發自内心的柔情的話語再次直接帶我步入了愛的巅峰。我在愛的電流之中顫抖痙攣。也許我真的無法知道他對我的愛的深厚和豐富,但是,我已經體味和感受的一切足以讓我感覺:身為女人,今生我已死而無憾。

    商業的成功與否此時此刻在我眼中已經不再舉足輕重。我們均是渺小的人物,如同一粒塵埃,在這人世間毫無存在的價值。這個世界也從來不缺少一家書店,正如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一根小草。

    但是,我們對于彼此的重要性卻無法否認。沒有他,我不成為今天的我;沒有我,他也不成為今天的他。他幫助我支撐起我倒塌的天空,我幫助他建立起他人生的自信。我們彼此依存,彼此需要,彼此慰藉,彼此溫暖,這便是我們的人生,這便是我們存在的意義,這便是我們生命的價值。

    好吧,讓我承認,我愛上了一個與世無争的男人,我愛上了一個聽天由命的男人,我愛上了一個所謂的沒有進取心的男人。但是,我就是愛他。

    他是我的陽光,他是我的氧氣,他是我的大地,他是我的天空。他是我的良師,他是我的益友,他是我的父親,他是我的兄長,他是我的兒子,他更是我靈魂相依、恩愛纏綿、柔情似水的情人。

    他改變了我的命運,他将我從一個孤獨、恐懼、失落、不再懂愛、不再會愛的女人,變成了陽光、堅定、踏實、懂得愛、給予愛、享受愛的女人。

    也許我們的世界已經變得勢利而薄情,也許這個勢利的世界以金錢恒定人存在的價值,也許這個薄情的世界為愛情打上了金錢的标簽,也許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已然容不下一份不帶銅臭味道的愛情。

    但是,我的愛情無法勢利。蒼天予以我一個女人柔情似水的天性,蒼天予以他一個男人義膽俠腸的本能,蒼天以一雙神奇的手,賦予我們人之本真、人之激情,蒼天成全我們的天作之合,在這份天作之合之下,我們的愛情怎可能勢利?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親愛的,我愛你,我非常非常地愛你。假如這個世俗世界否定你,那麼,我否定這個世俗世界,為了你!

    假如我内心的一部分薄情,假如這薄情的部分追随這個勢利的世界,與銅臭同聲合氣,那麼,我否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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