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清夢與誰圓

夫除了上班掙錢養家,其餘時間,莫不是在新浪圍棋室的黑白二子間消磨。十多年前生氣又忌妒,還寫詩諷刺他:“你來我往子為媒,雅趣如何在奪魁?屏裡仙姝堪對坐,竈邊俗婦忒難陪。生香哪是籬邊竹?動魄無非嶺上梅。解得親疏由爾取,西窗明月望相偎。”是的,以前我偶爾湊近電腦,見與他對弈的是女性,心裡不免酸酸的。現如今,他不下棋,我還得為他發愁:他這時間,将如何打發?

我不上班,面對無法規避的物質世界,我的時間沒有價值。無聊着的人,為了娛悅自己的生命,于瑣碎間喜歡做一些自得其樂的事,比如用廢棄包裝紙,像煙盒、咖啡盒、餅幹盒之類,裁剪過後,取兩張對稱、整齊的硬紙片,在潔白的内頁抄寫經典詩文,然後用透明膠帶粘合,做了許多讀書卡。這兒戲于我不僅有成就感,無聊之時,順手拿來誦讀,亦不失為一件快意事。

...

一個多月沒與兒子聯系了。其實也電話、微信過,隻是三字之内就把我涼到了一邊。我與夫發牢騷:“給兒子打電話,他還拒絕我。他永遠不會主動聯系我。别人養女兒好暖心啊!我那個臭小子,就是個壞蛋。”然而客觀地說,我煩惱時,他會開着視頻與我講九十分鐘。雙節前,我忍不住電話他,他又不接。我發誓不再主動理他。節日前一晚,他終于來了個短信:“國慶中秋快樂”。問他吃月餅了沒?仍然惜字如金:吃了。我生氣又生氣:“網上那麼多媽寶,我就是個被忘記的寶媽!如果不是我自己生的,我早就不理這個人了!”夫卻一如既往地應付我:“人家忙!”節日我與夫出遊,發了幾十張圖片到“心系為家”群,他也隻幾個字:“這麼多人,有啥好看的”。9号,他發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朋友圈,又改換了頭像:“他的夢看起來肯定是如此的接近,近到幾乎不可能錯過,但他不知道夢早已不在原處。”我當時心驚,趕緊聯系他,又是不理我;于是留言:“要積極向上的心态啊,要相信明天會更好。”盡管我惱他,但我隻有他,他就是我的命根子,我無法不關注他。挨到11号,我視頻他,他又拒絕了;我連發4個消息,直接問他女朋友怎樣,他這才說:分手了,不知道。不好的預感應驗,我當即微信語音,他才肯花時間給我答疑:是她提出分手的,說我們隔得太遠了,說我打電話影響她學習,說我幫不到她;她讀博兩年了還沒有發表論文,研究沒有進展,每晚搞到一、二點鐘,壓力很大······

這晚,我一夜無眠,腦子裡盡是他們九年戀愛各處遊玩的美好身影。

我清楚地記得2011年11月某天,兒子電話裡說:“媽媽,我有女朋友了!餘粹舅舅說,讀大學可以談戀愛;你不能反對。”那時,他入大學才兩個月。2014年暑假他不回家,我去學校看他,見到了女孩,是典型的吳越姑娘:嬌小水嫩,勝雪的肌膚真似吹彈可破。這次我得知,女孩是學霸,獎學金拿到老師做她工作,請她讓給學習遜色她的同學。不過,她戀愛卻是瞞着父母的。她入大學前父母有交代,她的男朋友必須是他們本地的,她不能嫁外省。我說這個問題很棘手,她說她有辦法,兒子說他去他們那裡工作就好了。我與夫不是要把孩子留身邊的父母,隻要孩子有能力,他去哪裡都行。故此,他們的戀愛,我是支持的。他們是本碩連讀,七年時間,倆人利用假期遊玩了許多地方。看到他們成雙成對的照片,我很滿足。但兒子不夠努力,沒有她成績好,畢業後,她入名牌大學讀博,兒子卻要實習工作了。當時我與夫警告兒子:“你不是智商問題,你是不努力。如果***遇到比你厲害的人,與别人好了,不要你了,你可不能怪别人。”然這兩年,他們關系似乎很穩定,去年暑假她還叫我去北京玩。今年暑假談到他們婚戀的問題,兒子問:“如果要二十萬聘禮,你願不願意?”我說:“願意。怎麼不願意?兒媳婦以後就是我孫兒、孫女的媽媽,把什麼給她我都願意。就是你們買房寫她一個人的名字,我也沒意見。”這是真心話,沒有絲毫雜質。我夫工資都主動給我保管,我們的房子也隻寫着我的名字,我覺得很妥帖,我的媳婦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呢?!

我是信女孩的,因為見過她與兒子的親呢甜蜜,我相信他們的愛情。需要說明的是,我不是因為她才這樣想,而是因為,我養兒子本來就是為了某一個成為我媳婦的姑娘。早在兒子十三歲,我的文字裡就有教育他成為好丈夫的章節。我是一個自然規律崇拜者,自然界,哪一種動物媽媽抓着成年的兒子不放?隻要兒子的基因得以傳承,兒子就是屬于媳婦及他倆的孩子。在我這裡,絕不存在我與媳婦争搶兒子的感情,他們未來的家庭沒有婆媳矛盾。我的要求僅僅是:我兒媳生養的孩子必須是我兒子的基因。這是自私的想法,但也是最樸素最崇高的想法。不論自然規律,還是人類倫常,這個堅持是最基本的,也是絕大多數人認同的。至于養老、孝順之類,我對他們還真沒要求。

我依靠夫依靠自己。夫為我唱《仙劍問情》時,我填過一首詞:“莫笑多情神智低,悲悲戚戚信傳奇。叫君為我生供飯,讓我為君日整衣。圖飽暖,問寒饑,白頭夫婿白頭妻。一經牽手紅塵裡,從此攙扶倆不迷。”我與夫的婚姻,在琴瑟相合範疇内。退一萬步講,即便夫不讓我依靠,我的養老保險也足夠我過得好好的。我不賭博,不化妝,幾十年的極簡生活習慣,還真可以應對老來的寂寞。這個問題,我與兒子讨論過。然而,八月下旬還好好的事情,九月份它變了。

兒子說女孩是九月初提出分手的,最後頗氣餒:“她家比我們富裕,她學曆比我高。”“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她家錢呀!她家錢難道不給她弟弟全給她?”

得知消息那晚,我輾轉難眠,歎息整整一夜。如果這是問題的本質,而學習壓力、相隔太遠僅僅是托詞,那我兒子就真得放棄了。人家富裕、學曆高畢竟是事實,人家要嫌棄我們,我們就得受。可我腦子裡都是他們相愛的畫面,想問:“單憑地域性的富裕差距,就能決定一個家族的未來嗎?人生能有幾個九年?”

我是自負的。我學曆低,但書不拒絕我讀,世界不拒絕我觀察,經曆的事情不拒絕我思考,我有我的主見。舉個例子,有回我帶兒子去看望我堂伯父,路上我對兒子說:“這個外公是這所大學的教授,以前一個人在這教書,婆婆是後來帶着三個孩子來的。婆婆沒讀書沒文化,他們初來時,生活也緊張;但他們現在很好;他孩子的孩子都考托福了。兒子,加油!我和爸爸也加油。我們以後的生活也會很好;我們也會一代更比一代好。你現在就比爸爸、媽媽小時候強多了;我們不斷努力,你以後的孩子肯定會比你現在更好。”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終極目的就是建立一個興旺的家族:在我的兒孫後代裡,有足夠名留青史的行業翹楚!别人可以恥笑我是癡人做夢,但這并不妨礙我自認為這是格局與眼界。在我心中,有一顆青史留名的種子,當天時、地利、人和兼有之際,它必然發芽,開花,結果。我所需要的,是一個認同我家庭設想的媳婦,她能鞭策我的兒子、孫兒孫女朝此方向努力。我知道物質是基礎,我與我夫願竭盡所能做奠基石。我的這個夢想,我夫知道,我兒子也知道,我能與我未來的媳婦說說嗎?

問題就出在這裡:我這幾年認定的媳婦,她要與我們擦肩而過了。她不知道,我多麼喜歡她喜歡我兒子的嬌柔模樣;她不知道,我多麼喜歡她是一個成績優異的上進女孩;她不知道,我又多麼喜歡她溫潤細膩白裡透紅吹彈可破的冰肌玉骨。我思緒萬千,心緒難甯,總忍不住歎息遺憾,第二天依然沒睡好。到第三晚,我八點上床,拿着三張讀書卡,強迫自己一張、一張輪流大聲朗誦。夫在下棋,當我讀到他熟悉的篇章時,他來了興緻,也開始背誦。如此,我的煩躁、不安得到緩解,我不知不覺睡着了。

我夢見滿山茂盛的油茶樹,開着大朵、大朵潔白的茶花,那美麗、明媚,使我驚喜不已。我滿心歡喜地摘下一朵,除去花萼,花蜜就從花蒂滴下,我像兒時一樣,趕緊湊上嘴巴,直接去吸吮快要掉下的蜜汁,那個甜,真從舌尖甜到了心尖尖。下坡時,又遇到一棵肥嫩的子茶樹,隻開着一朵茶花,但那一朵花,層層白色花瓣團着根根分明的黃色花蕊,甚是明豔。于是忍俊不禁又摘了來,如出一轍地吮吸花蜜,享受着造物賜予的清歡,心,也像晴空一樣藍天白雲。

...

這時,夫下棋完畢,關電腦上床驚醒了我。與他分享夢境之後,我複又沉沉進入夢鄉。

我夢見家鄉的河。河水豐盈,象碧琉璃一般波濤萬頃,一下使人想起張孝祥的《念奴嬌 過洞庭》。那真是萬頃琉璃自蕩漾,卻無一點風色,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不同的是,我的夢境不分白天或夜晚,隻有綠幽幽特别豐沛的河水;而我與夫來到河邊碼頭的懸崖下等船是為了乘船回家。這時,一個人駕着龍船般的一艘船從辰河上遊急速沖了下來,船如脫弦之箭,沖上岸,淩空一個弧度又飄回了河水中,如電影裡帆船比賽的特技表演。我們驚詫過後,明白還是沒船可乘。夫在水邊彎腰掬水,我站着,好奇地望着剛才似箭的船折身離去,忽然發現,碧悠悠滿溢溢的河水裡,有藕筏子在自動蕩漾着逆水上行。所謂藕筏子,就是由一根根完整的雪藕如原木一般排列有序地捆綁集結着,藕把子統一在後,平闆而穩重;藕芽兒統一在前,調皮傲嬌地翹起,像一艘艘木排,間隔着飄在河裡。它大小長短在四、五平米之内,白白胖胖的藕節,與綠幽幽、藍菲菲的河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對夫驚叫:“你快看,那裡有藕排!”說着我離開碼頭,跑到高處追着看那神奇的一艘艘藕筏子飄蕩在琉璃一樣的水面上上行。這一跑,我似乎來到了自己村莊的碼頭上。這時,河裡一對青背脊的大鯉魚,從上遊深深的、寬闊的水域,并排向我遊來,從我視眼裡經過,複又隐入深水處。我驚喜着、驚叫着轉身告訴夫。夢,就這樣醒了。天,也亮了。

...

醒來後,夢境曆曆在目。我曾說:走過深深一片水,青山腳下是吾家。我的故鄉在五溪深處,近年修了水電站,河水空前清幽、豐沛,倒真如洞庭湖水一般充盈、澄澈。可這雪白明亮的藕筏子,應該是空前絕後的,應該是唯我夢中才有。河裡的大魚是有的,但比并而遊,使人無端想起一句詩:緣拟同心結,情聯比目魚。我的這個夢,意味着什麼呢?

我們是平頭百姓,所幸活在這太平時代,基本沒有饑寒之憂。家庭的希望,在于夫妻和睦、孩子出息。2009年兒子高中時,我曾借杜甫秋興八韻寫過八首詩,旨在鼓勵他努力學習。其中一首是這樣的:“子夜青燈照影斜,寒窗默默惜韶華。吾家自鑄七星劍,學海誰留獨木槎?奔向綠茵看似虎,哼來小調竟如笳。青年襟抱當珍重,身許松筠情許花。”一位老先生建議把“身許松筠情許花”改為“身許松筠莫戀花”,我謝絕了他的好意:“‘莫戀花’恐怕不行,違背了人性、物性。”我沒有深入告訴他:因為我年少時倍受孤苦折磨,我是渴望家庭溫暖的,我更希望我的兒子将來能夠得遇良緣,生兒育女,有美滿的婚姻,做安分而又努力的百姓,于和平時代,構建本分的夢想,于國就是一份貢獻。

我的清夢,對嗎?可以實現嗎?誰愛慕我的兒子,認可我的願景,樂意與我們共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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