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謠

人們常說:“故土容不下肉身,他鄉安置不了靈魂,從此便有了漂泊”。久居城市一隅,生活軌迹固定在十字架上,伸手所觸的柴米油鹽,便成了對這座城市記憶的全部。自打懂事兒起,我家就一直住在西關街兩間不大的屋子裡,外間作門市,裡間作卧室,工作與休息僅有一牆之隔。每天聽着屋外熙來攘往的吆喝聲、車鳴聲,仿佛自己也跻身其中,被命運裹挾着向前快走,不容我分神駐足。

那時家裡并不富裕,用現在的話來說,連小康也算不上,屬于被國家“寬容”的經濟困難。爺爺很早就去逝了,我連對他最初的印象也沒有,唯一的連接便是供桌上各色年貨“捧紅”的那張照片。黑白的底闆上,一個老人端坐在中央,戴着一頂舊款帽子,面容清瘦,其餘再無令人印象深刻之處。相較于《水浒傳》對一百單八将外貌各具特色的描寫,我的爺爺隻能算作裡面不留篇幅的小人物,埋藏在我記憶的牆角。父親從小就分了家,在兄妹五人中年齡最小,沒有分到任何家産,支離破碎的家庭無力承擔上學的費用,初中還沒畢業就辍了學,四處奔波打拼生活。聽父親講,他什麼髒活累活都做過,工地搬磚、超市卸貨、餐廳洗碗……結婚後仍未能在短期内改變這種“拼湊”式的生活。屋子破小,四面都是裸露着土胚的牆,每當下雨天,父母總是如臨大敵。去鄰家借來梯子上房鋪墊塑料膜,緊緊關上門窗,并用抹布塞實下面的縫隙,可這些“綢缪”未能阻擋風雨的侵襲。滴滴答答的雨水順着房梁跳下,有的落在床上,有的砸在桌前,便要四處放盆接水。雨大時,盆子不夠用,拿了東盆補西盆,甚至連尿盆也要上陣。下雨對别人來說是天賜的搖籃曲,但對我家而言卻是繼續忙碌的催促聲。後來讀到杜工部的一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内心受到觸動,杜老的美好願望直到今天才在我家實現。

稅務局上門征稅,見我家室如懸磬,與戰時蘇聯農民的景況别無二緻,于心不忍,便網開一面,允許下回再交。如此重蹈,直到那位負責征稅的同志退休,也沒有收過我家一毛錢。姥娘常在集市散去後撿拾攤販丢棄的菜葉子,拿回家清洗一番,放上幾絲鹹疙瘩一起炖煮,就成了一鍋可以讓人飽腹的粥,雖然我沒有嘗過,但以今天的口味來評判,縱然是難以下咽的。上小學時,班級齊誦《論語》:“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無法想象孔子的得意門生顔回甘于過的清貧生活是一種怎樣的狀态,但用這句來形容我家當時的景況實不為過。當時政府對教育的補貼力度不亞于今日,好在我就讀的是家對面的公立學校,不用交學費,書本費也很少,能夠讓我在當時家庭财力的支撐下順利讀完小學。大二時談了一段沒有準備的戀愛,後面的日子裡充斥着吵架、冷暴力,分手之痛刻骨銘心。那天晚上哭着給家裡打了電話,詢問父母愛情的真谛,電話那端的語言簡單而溫馨,沒有透露任何哲學大問題,也沒有“授之以漁”的真技,但讓人聽後心安。如今坐在窗前,回想那些未曾出口的問題,其實早已有了答案,他們是從筚路藍縷一同打拼過來的伉俪,生活的坎坷将二人緊緊連接在一起,心靈共振讓真情之外的亂流掀不起任何雜音。記憶裡父母感情一直很好,從來沒有發生過争吵,這也給我的童年帶來了一片綠茵。

與今日一棟棟拔地而起的摩天巨樓相比,當時的平房更為常見,馬路也多是坑坑窪窪的水泥地。我家對面就是學校,旁邊是一趟小店,各色招牌無不張揚着自家的特色,每當上下學的時候,煙火氣總能如約而至。記憶裡最濃郁的美味來自一家羊肉灌湯包,每每看到那個胖墩墩的廚子出攤,我就會迫不及待地飛過去,等待一籠籠白白胖胖的“大耳朵”出鍋,生怕别人會搶了我的“心肝兒”。鍋蓋掀開,霧氣氤氲缭繞,打瞌睡的貓倏忽站起,從屋檐跳下,翹直尾巴湊過來。将熱乎乎的包子裝在餐盒裡,用筷子夾起,輕輕一咬,金黃的湯汁便決堤般流了出來,甜而不膩。我貪婪地吮吸着玉液瓊漿,然後一口吞下碩大的肉球,讓美味在舌尖上盡情歡舞。“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吃上一次湯包是件奢侈的事,這份美味能夠讓我回甘很久。早餐是豐富多樣的,主食多為燒餅、油條、荷包、呱嗒、炸糕以及八批果子,搭配一碗熱乎乎的豆漿、豆腐腦、胡辣湯或者甜沫,一上午的能量頃刻蓄滿。我家位于水利局西側,單位東側是一家賣砂鍋米線的小店,因為生意原因,兩家父母經常往來,我便認識了他家的孩子。那是一個年齡比我略小,不折不扣的“野孩子”,每次見她都渾身髒兮兮的,兩支小辮像受了電流的刺激,毛毛糙糙的跟案闆上未完工的魚皮一樣——鱗片不規則翻起。而她見到我就會翻白眼打招呼,為此我倆沒少幹過仗,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的交往,吵鬧後就是一起玩耍,孩子之間的愛恨總是如此奇妙。

緊鄰學校大門的是一家小診所,來往的學生非常多,因此裡面還售賣一些學習用品、零食和玩具。診所的主人是一對與我父母年齡相近的夫婦,女主人頭發短而蓬松,皮膚蠟黃,男主人留着平頭,大腹便便,走起路來像一隻唐老鴨。雖然女主人總是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有時還給我糖吃,在我眼裡她的和藹讓人難以靠近。兒時容易生病,不是去打針就是在醞釀着打針的因素,并且非常懼怕紮針,尤其擔心千瘡百孔的小屁股“漏氣”。對小診所的記憶是一片蒼白色,總覺得醫生像“白色幽靈”,專門抓小孩子打針,給我帶來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那時街坊鄰居間的關系還不錯,偶爾串門吃飯或者一起聚會,我總是躲着那位會“邪惡魔法”的阿姨,生怕她在這快樂的時刻給我來一針“不快樂水”。診所還有一個小主人,生日隻和我相差一天,體型與我卻是天壤之别。我總能感受到他帶給我獨有的安全感,不僅因為體格壯碩,更因為他的媽媽是一名醫生!我常常想,别的孩子從診所出來後總是噙着淚,而他卻跟沒事兒人一樣,整天無憂無慮地進進出出,難道他有打敗“邪惡魔法”的能力?和他一起玩耍或許能得到他“元氣”的庇護,這也是我和他一直交好的原因。

過生日時總會邀請幾個小夥伴來做客,他們帶來的禮物不外乎摔卡、陀螺、悠悠球、拼裝積木等,雖然普通,甚至用大人的話說:上不了排面,但對于當時的我可以算作精美且實用的珍寶了。幾個人圍坐在一張圓圓的桌子前,中間一個大大的蛋糕,四周擺放着很普通的家常菜,以及一些水果和零食。點燃與年齡數量相當的蠟燭,拉下電燈,雙手交叉握拳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在生日兒歌輕快的旋律中,心裡默默許下一個願望,然後吹滅蠟燭。待到電燈再次亮起時,大家已經端着紙碟分取蛋糕了。聽媽媽講,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可我一直想和大家分享,讓他們知道我的真心,于是私下裡偷偷告訴小夥伴,而保密的方式就是拉鈎上吊,彼此之間的信任就是如此簡單。屋外漆色四合,屋内燈火依舊,待到酒足飯飽、嬉戲累了,小夥伴便開始陸續離開。我會揮手告别,目送一個又一個疲憊但卻快樂的背影,直到那個小小的身體徹底融入黑夜,成為深刻的一部分。第二天上課再見時,不禁感慨好時光如此短暫,耳畔的生日歌定格在了昨天,取而代之的是咿咿呀呀的讀書聲。

西關街的盡頭是一座雄跨兩岸的石橋,有二十一孔,像一條躍出湖面的魚尾,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着粼粼波光,恰似應了那句“浮光躍金”。聽媽媽講,這座橋和我誕生于同一年,下午放學後,我飛快地寫完作業,蹬着自行車去看這座和我同歲的橋。橋身很長,橫跨東昌湖,連通着古城區與外界。橋體的護欄由漢白玉砌成,上面雕刻着《水浒傳》的故事,圖案精美,人物立體生動,根據原著的描寫,能夠一眼分明不同的英雄形象。讀過《水浒傳》的朋友不難發現,其中有四個典型的故事就是以聊城為背景:武松景陽岡打虎,獅子樓鬥殺西門慶;李逵打死殷天賜,柴進失陷高唐州;宋江攻打東昌府,賺取大将沒羽箭張清;李逵壽張喬坐衙。每每讀到此處就會熱血沸騰,不同于對三國時期蜀漢政權的情感,前者是地域人文的認同和歸屬,而後者多是對正統沒落的惋惜。沿着大橋前行,将一幅幅連環畫拼接起來,過了橋,也就走完了一部《水浒》。

橋的盡頭是一片平屋,房舍俨然,行人悠閑地走在街上,孩子們躲在樹蔭下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不時傳來歡聲笑語。賣年糕、燒餅、炸丸子、冰糖葫蘆、雜糧煎餅的小攤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總有貪吃的孩子拽着大人的衣袖,嘟起小嘴叫喊着要吃,也總有大人一邊笑罵着“臭小”,一邊掏出零錢毫不猶豫地給孩子買。我姨住在古城區四中對面,擁有一套不大的院子,做着裁縫的營生。我的衣服破了洞,媽媽就會帶着我來她家縫補,這也是我十分盼望的時刻。看着米老鼠的圖案出現在破洞的褲子上,感覺自己離童話世界又近了一步。我的大大在門前出攤,烙着蔥花餅、醬香餅等小吃,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會讓我帶上幾張大餅。厚厚的餅上鋪滿了醬料,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隻恨自己胃小,吃不了一半就飽了。回去的路上我會搖晃腦袋,踢着小腿,媽媽不時地回頭叮囑我:“小心腳卡在輻條裡喽!”

童年總是一晃而過,後來離了家,去往千裡之外的城市求學,隻有寒暑假才回家,用短暫的時光繼續感受童年的溫存。如今走在西關街,當年供我一家栖居的小窩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檔小區,學校主樓保留了下來,但也已改做他用。小區高大靓麗的樓宇和對面暗沉的學校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成年的後生正注視着與他們格格不入的老人。童年的玩伴與我一同長大,卻在歲月中失了聯系,往日并肩奔跑于陽光下,在草地上放風筝,赤裸着身子到環城湖裡遊泳,拿着“藏寶圖”四處挖尋傑克船長遺留的寶藏……如今成為了對話框裡的文字,出現在沉默的句點之前。物質生活逐漸豐盈,但精神聯系卻日漸如縷,回遷住上樓房,冰冷的鋼筋水泥卻阻擋了見面,生日那晚我們互相道出的再見,其實成為了再也不見。二十一孔橋在車輪日複一日的壓迫下疲憊不堪,青石闆溝壑縱橫,像黃土高原一般蒼桑,同樣正值青春,我走向正茂,而它卻走向衰老。大橋對岸的古城區沒能沖出時代的洪流,在揚塵飛舞的吊塔下換了樣貌,褪去傳襲下來的舊裝,改穿嶄新的“古裝”。街巷的小攤随着舊居民的搬遷而消失,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遁入了記憶深處,那抹醇厚的醬香,再難從任何一家店鋪尋覓。冷冷清清的街道,隻有在旅遊旺季才能見到一些來自他鄉的人氣。導遊舉着小黃旗,用普通話向一群老年遊客介紹這裡的名勝,但我知道,唯有城中央的光嶽樓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那些記憶裡的古迹早已覆滅,這口字正腔圓的語言并不屬于這裡。倘若有人願意傾聽,我會用土話向他娓娓講述這裡的一磚一瓦,以及那些老去的故事。該變的逃不出宿命,不該變的抵不過人為,讓我感到寬慰的,隻有那抹殘存的記憶了。

“感歎韶光直須憐,駐足夢中畫亭邊,有燕雙雙傍青檐,翠幕繞堤深深淺淺,恍見當年”,時移世易,春秋更替,我懷念的不僅是遠去的童年,更是那段歲月裡小城的從容與素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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