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處(七)

離家一年之後,花之甲打探到楚王複位,家鄉風聲已過,而且父母健在,就像每年的秋風一樣,卷起了回鄉之思。此時節,鎮裡村裡的那些人大約開始忘記那個“花少爺”吧。

花之甲頭戴一頂圓鬥笠,罩着黑紗,身披鬥篷,将自己打扮成蒙面遊俠,返回了劫後之鎮,返回了破落之家。家是溫暖的,也是悲涼的。

那次花家夜捕事件,徹底改變了花家和鎮裡的一切。花家的府邸、财寶、田地、镖局、錢莊、藥鋪統統被沒收,活着的仆人皆被發賣,僅僅留下誰也不要的傻姑。花家父母僥幸留下來,立即搬遷到小鎮的邊緣,不能再叫花府,而該叫農家。鎮裡有些大戶人家遷走了,留下來的一些住戶沒以前那麼實誠了。他們害怕錦衣衛,害怕衙門,各人堅壁清野,隻求自保,而且對花員外之類的頭面人物也不再信任,被輿論帶偏了。簡而言之,人心渙散。

楚王冊封和下獄的事,史稱“楚宗之亂”。其實,這是楚王藩地的内部鬥争。說白了,有人想上位,不便直言,便找人上書質疑現任楚王的合法性,再找人打劫楚王的進貢銀,污為行賄銀,再找出一些犯罪證據,制造充足的假象。問題是,這件事引發了萬曆朝的黨争,相互算計,相互傾軋。其中涉及楚王與地方勾結的一項,錦衣衛抓捕了一幹人,力圖找到更多證據,且可趁機揩油。最後,皇上出面幹預,力保現任楚王,嚴厲懲治造反、誣陷的人,以此結案。

對于此案涉及的花家一事,錦衣衛和縣衙暗中勾結,帶着結論找證據,沖着目的審案子,多方設套、誣陷、誘導、逼迫。他們不等“楚宗之亂”結束、結案,便以獨立案件予以結案,迅雷不及掩耳。錦衣衛湖廣司似乎清楚楚王内部的爛事,擔心夜長夢多。等錢财到手,均沾開來,上下打點,便成難以突破的利網。

幸虧有平南将軍的擋箭牌,加上花夫人的百般周旋,小卷娘的矢口否認,錦衣衛“依法行事”且“網開一面”,收回平南将軍的谕旨和證件,剝奪全部資産,留得花員外夫婦兩條性命,享受充分的人身自由。錦衣衛湖廣司需要的主要是錢财,因跟縣衙瓜分财産所得不夠理想,順便洗劫了整個聽泉鎮。這叫做“株連九族”,“殃及池魚”。

胡文通還出面說情,說是看在親戚份上,不将事情做絕,建議不要追究花之甲,畢竟剛考取秀才,青年才俊難得,同時給花員外免費提供一座兩進三間的寬大農舍居住,提供三畝地可以自己耕種,勞逸結合,安享晚年,充分體現人道主義精神,而且免得花之甲回來複仇,或者在外面傷害小卷。

看着農家出身的花員外頃刻間被打回原形,胡知縣——昔日知縣胡文通别提有多高興,心裡嘀咕:做人不要忘本,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切莫翻身了就得意忘形,胡作非為。給你提供三畝地耕種,不過是讓你在事實上成為真正的農民。如果不種地,不幹活,成天遊手好閑,優哉遊哉,那不還是花員外嘛。

花家什麼也沒有了,隻能依靠花員外種地打漁掙錢,依靠花夫人替人做針線活度日。常州府老家還有老太爺的兩座房屋,些許田産,是錦衣衛、縣衙不知情的,幸好還在,可以變賣,但要留着備用,以防不測。等到“楚宗之亂”結案後,昔日的戰友、舊部、門生聞訊趕來,慷慨地給了一些救濟,且鼓動花員外告禦狀,拿回那些被奪走的一切。花員外擺手說,不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明白錦衣衛是惹不得的,即便告赢了,拿回一切,他們瘋狂報複,公報私仇,到時候,恐怕夫婦倆的命,阿甲的命,阿韻的命,都保不住。

阿韻為了父母和弟弟,在胡知縣的逼迫下,做了胡小海的小妾,而這也是胡知縣願意出面說情的原因。花員外夫婦考慮過返回常州老宅居住,但是擔心阿甲回來,找不到自己的家,于是決定留在聽泉鎮,等他回來。鎮裡人見了他們夫婦,有的依舊喊花員外、花夫人,有的改叫花大爺、花大娘。

裡正劉三就是改叫花大爺、花大娘的一位。他幾番登門,進行居民日常管理事務,有事說事,沒事也說事,而且故意将喊叫的聲調,在正常音頻上提高三度,生怕花大爺、花大娘年老耳聾沒聽見,真真做到了體恤民情。花員外以前沒少給他好處,可惜此後沒有油水可撈啰。

有次,花員外走在鎮裡的街上,遇見一個小孩似乎故意将一枚通寶遺落在他的面前。他沒有撿錢,而是喊住提醒小孩。小孩回來撿錢,表示感謝,笑着說:“謝謝農民老伯!”花員外覺得有些不對勁,像是故意被安排的戲碼,趕緊擡頭掃視,果然看見劉三站在三丈開外的地方,沖着他笑。如果花員外彎腰撿錢,藏于袖中,那麼事情就鬧大了,輕則被羞辱一通,重則被污為小偷。

花之甲戴着蒙面黑紗,像日遊神一樣在鎮裡的街上遊走。從輕薄的黑紗裡,他隐約看見熟悉而陌生的影像。陽光燦爛,街道古樸,店鋪繁華,人頭攢動,白牆黑瓦,漏窗飛檐。小鎮之外,棉花林依舊質樸而粗犷,莊稼蔬菜依舊茁壯成長,新生與死亡的氣息混合着,讓人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

從輕薄的黑紗裡,他看見兩個少女在路上走着,有說有笑,沒有理會他。那不是多年前的鄰家女孩嗎?她們怎麼都灰土着臉,不夠光鮮誘人?難道是上次小鎮被錦衣衛洗劫時,有些打扮光鮮誘人的少女少婦被擄掠了不成?諸多疑惑令他不寒而栗,驅使他趕緊前行。

大路兩邊似乎有很多房子,似乎什麼也沒有。大路上和兩邊似乎有很多人,似乎什麼也沒有。但是,前面那邊一步一步走着的,不是年邁的娘嗎?花之甲挨到她的身邊,并肩行走,像從前一樣,隻是沒有說話,保持沉默。娘竟然沒有認出兒子來,隻顧自己走着。他加速前進,故意給她看自己的背影。她擡起頭,似乎驚異地看見他,但是看見他已經走遠,還揉眼以為老眼昏花了。

一個灰袍尼姑迎面走來,背着化緣袋,眉眼那麼熟悉,似乎哪裡見過。這是姐姐阿韻啊,怎麼成這樣了?她插身而過時,一眼認出弟弟,說:“阿甲,站住,你幾時回來的?”

花之甲隻得站住,拉着阿韻,飛快地上了遠離街道的一處屋頂,坐在滿眼空曠、山水掩映的屋頂上見面,說話,似乎比較方便。他不知道,那次黑夜惡鬥之中,姐姐被搶進胡家,名義上做小,卻一直不給名分,還被胡文通父子的小妾們一再刁難,備受煎熬。小卷娘和小卷沒有遭受花員外父子的任何輕薄,胡文通家卻肆意蹂躏花員外的女兒。阿韻作為習武之人,不是不可以逃走,奈何這是她承諾做小以保全父母的舉動,且有縣衙和錦衣衛出面,如果她逃走,遲早會找理由繼續迫害父母。被胡小海數次打罵後,她到底被胡家趕了出來,一眼看空,在附近的鐵檻寺削發為尼。她沒有背井離鄉,是為了照顧父母。

花之韻告知自家所在的位置後,飄然走了。她拒絕跟随阿甲一起回家,不願見到父母喜極而泣的樣子。

花之甲途徑一家店鋪,那似乎是自家以前的鋪面,換了主人。屋前露天放着大堆的橘子,快要腐爛,依舊出售。這種事放在以前的聽泉鎮,是要被人罵娘的,然而到了現在,大家似乎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買誰吃虧,反正不是自己。花之甲走過去,假裝比劃着買些東西,想對女主人說點什麼,逗趣一下,可是嘴邊的話沒有說出來。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很難再跟女人逗趣了。

花之甲按照姐姐的提示,很快便尋找到了自家新屋,在小鎮橫街盡頭的不遠處。屋前的小路上沒有人,很安靜,而不遠處是茁壯生長的田野,熟悉的田野。一切顯得那樣簡單質樸。娘已經走回來,站在屋基上,緊張地張望,隐隐感到阿甲回來了。花員外坐在門前,衰老如枯樹,無奈歎氣,不知如何才好。

花之甲走到門前,站住。娘立即說:“你是阿甲,對不對?”

花之甲立即跪下,泣不成聲。

花員外夫婦沖下坡來,拉着阿甲的手,一起進入屋裡,且立即關閉大門。花員外揭開阿甲頭面的遮擋物,明白其用意,什麼也沒說。他們隻想立即看清阿甲此時此刻的模樣,是瘦了,還是變了。第一眼所得的安慰:他沒成叫花子!

花員外用内力摁他的肩,說:“臭小子,你長胡子了,你變結實了!”

花之甲斷斷續續地訴說着。大意是:無論如何,兒子還是回來了,能夠看上一眼親愛的爹娘,能夠看上一眼自己的新家,即使不相見,此生也就滿足了,可以不再受噩夢的折磨了。他隐瞞了黑風寨、碧螺山莊之類的不快事。

花員外說:“你說什麼傻話啊!楚王沒事了,我們沒事了,我們還有希望!”

無論如何,花之甲回到自己的家裡,可以安穩地過一段時日,仿佛跟從前一樣。傻姑驚喜之餘,拿起阿甲的鬥笠和面紗,自己戴着,裝模作樣地說:“老爺、夫人,我傻姑也終于回來了!你們認出來了嗎?”她這一舉動逗笑了大家,自此大家都變得開心起來。娘趕緊進到廂房,給阿甲啪啪啪地鋪床,且翻箱倒櫃,拿出自己平日做好的幾雙鞋子,幾件衣服,叫阿甲趕緊試試。

當天夜裡,坐在堂屋裡,花員外一邊抽水煙,一邊跟阿甲說要緊的事。他叮囑、勸誡阿甲,要繼續複習,繼續要考舉人,考進士,光耀門楣,重振家風。為了阿甲讀書考學,他死死保住了老家書房裡的所有書籍,當然也包括自己和阿甲的文字手稿,說将來可以整理出版,也是光耀門楣的一種形式。錦衣衛心知肚明,放棄了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花之甲表面應承着,骨子裡有些膈應,因為他似乎看穿了,也散漫了,總之變了很多。看看爹的人生經曆,花了二十年讀書應試,花了二十年做官打拼,九死一生,在事業正旺時,卻被人彈劾暗算,丢了官職,可能隻需要三天的時間。爹成了員外,再次創業,開設了镖局、錢莊、藥鋪,辛苦經營将近十年,到頭來又受到牽連,失去了所有資産,回到了最初的狀态,确乎隻需要一夜的時間。正如秦國辛苦打拼了五百年,統一六國,建立大秦帝國,到頭來隻存在十四年,就被一個小人暗算,後代被誅,分崩離析,重新回到六國時代。

鬼谷子曾經說,人有四禍,一是懷璧之禍,一是言談之禍,一是擋道之禍,一是關系之禍。花家除了言談之禍,其他三樣都占了。就懷璧之禍而言,花之甲的武功、内力都是禍端,差點被風月雙煞害死,為的隻是滿足她們自己的無窮欲望。哦,對了,花家也有言談之禍,便是花之甲昔日對鎮裡的女孩子們太友善,太親密,口無遮攔,姐姐妹妹叫慣了,以緻落下“花少爺”的惡名,最終被“大明第一好姨父”胡文通設套網住,成為爹教子無方、被人陷害的罪證。

這個世界的壞人太多,陰律無情,似乎小人才是曆史前進的動力。因為善良、文明是滋養型的,而邪惡、野蠻是推動型的。曆史便是在兩者的交錯、互抵、折扣、累積中艱難前行的。難怪孔夫子感歎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其實,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家、佛家、法家,都是懂得陰陽八卦的,都是基于陰陽家和《易經》的,唯有道家倡言天道,佛家倡言因果,因而皆能明言示之。不似儒家、法家,将這種簡單不過的道理藏着掖着。

有天,花之甲坐在蓮花湖邊釣魚,感到背後發涼,回頭一看,是胡文通站在身後,地上的影子像是湖裡大魚的背脊。

胡文通說:“阿甲,你回來了。大家都知道你回來了。那麼,小卷呢?”

花之甲沒有喊他姨父,隻淡淡地說:“她跟我有何關聯?那天夜裡,我和她被你冤枉,最後分開逃走了。她應該是離家出走,不願見到你這種人。”

胡文通凝視、觀察了一會,見他貌似沒有說謊,便歎口氣,走了。

過了一會,身後又來一個黑影子,定在那裡。花之甲說:“我說了,她離家出走了,你不相信我?”

那人說:“我不是離家出走,我是……你是?”

花之甲趕緊回頭,看見一個破舊布袍、滿臉污穢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後,張嘴讨要一條生魚吃,說是太餓了。

花之甲見他相貌文雅,貌似跟自己都是讀書人,不像是真的乞丐,不禁同情起來。而且,他想起自己的流浪生涯,想起芭蕉谷的事,便将身邊用作午餐的狗肉和酒,一并遞給他。他大喜,說聲謝謝,迅疾席地而坐,大吃大喝起來。

那人見花之甲相貌文雅,八成跟自己都是讀書人,不禁帶着些微的酒意,說起了自己的事。他自稱是湖廣人,來自大别山麓的廣水府,父親曾是朝中大官,被奸賊陷害,已經亡故。他不被兄嫂所容,隻好帶着仆人出來,去投奔浏陽府的王老爺家,那裡有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暫居一下。不料,幾天前他被随身的仆人暗算、打暈,搶走僅有的盤纏,隻好沿路乞讨,獨自前去認親。

花之甲聽着,感到有些耳熟,像是從楚江樓上聽來的故事,疑惑地說:“你認識左都禦史楊漣楊大人嗎?”

那人立即作揖,說:“正是家父。在下是他的不肖子楊玉春。”

花之甲說:“哦,是你!你們家的那些事,大江南北傳開了。”

楊玉春以袖遮面,說:“慚愧慚愧!”

兩個青年秀才惺惺相惜,坐在湖邊,不禁聊起了當今的形勢。簡而言之,自張居正改革後,朝堂和各地黨派林立,分崩離析,相互傾軋,冤案不斷。各黨關系複雜而暧昧,最後跟閹黨聯手,共同對付東林黨。東林黨以匡扶天下為己任,可一旦主政也難保不排除異己。這些都像是一團亂麻,永不停歇,而骨子裡都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都是專橫習性作怪。

楊玉春說:“花兄,你好像既不信王學,又不信朱學,莫非你信王艮?”

花之甲說:“正是!”

花之甲明白,一坨狗肉是吃不飽的,就在岸邊架起一堆篝火,将釣取的七條魚全部燒烤了,遞給楊玉春吃。吃不完的,留着他路上備用。

楊玉春深深作揖說:“真真太感謝花兄了!”

花之甲說:“沒事,誰沒個落難的時候!”

說實在的,楊漣的下場,容易讓人想起張居正的下場。自己奮力讀書,考中進士,為國為民,主持政務,曆盡艱辛,最後都是一場空。閣老被剝奪一切,掘墓毀骨,還禍及三子,一個被逼自殺,一個奪職充軍,一個貶為庶民。最後一個是狀元郎,背井離鄉,逃到江南的偏僻大山裡,投奔父親的故交,隐姓埋名,長期隐居。王安石變法也殃及兒子,眼睜睜看着兒子被誣陷、殺死,一灰心就告老還鄉,黯然退出曆史舞台。如今,楊玉春也淪落到遭人嫌棄,像是乞丐,去未婚妻家落腳,必定很受委屈。

想到這裡,花之甲拿起地上的寶劍,鄭重送給他,說可以賣錢,可以防身,可以順利去浏陽迎親。楊玉春千恩萬謝,表示日後必定重重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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