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筆 | 清明遊記(二)休眠櫻園與振翅生靈

清明遊記(二)休眠櫻園與振翅生靈

文 | 陸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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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當第一縷鉛灰色的天光自小格窗飄蕩而入,二人甫一同自榻榻米上醒來。

我是從訂票app上發現的這家青年旅社。其名曰:一期一會。格外雅緻生香,摻着幾分從容的古典氣息,齧在口齒裡溫軟動人,仿佛一個守着鄉野老屋的慈悲長者正站在野路一邊,向行色倦怠的流浪之人招手。在一列列漂浮着金銀氣息的商務廣告之中,這不驕不躁的名字着實使我生出了幾分由衷的感動,于是也就将決定将二人三日的栖巢安築在這裡了。

與慧是在第一日夜裡的九點三十分到達的目的地。闊步疾馳在軌道上的高速列車收穩了步子,兩人從站台中走出,夜幕曠遼而深遠,斜斜地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是水汽濕冷的有些錐骨的雨夜。記憶中,此地就是這樣嬌氣多淚的。四季濕暖的海洋性氣候成就了一脈水潤的密鄉,而明珠嵌海的此地,是被無私的瀚海沛養出的貴族小姐,時而風吼、雨縱、天陰,都不過是她在鬧脾氣罷了。

手機裡開着導航,奔走于鬧市,與慧一起,在潮濡的清透夜色中頂雨趕路,與無數異鄉客成全千年隻一次擦肩而過的機緣。車站、霓虹、人群、廣廈,整座城市仿若一顆跌入池塘的嵌寶琉璃,浮蕩淘洗在這場纏綿悱恻的霪雨中。雨珠錯敲出韻,像是天空在對世人密語。再度重返故土,竟又看到這城在我面前淋淋漓漓地落着淚。我将此一阙的欲說還休的詩篇視作迎接的樂章,并感受着這雨潤入膚體肌理,在我心底扶起往事的蜜蜜意。

于是,短暫的腳程也輕盈了許多。二人笑鬧有聲,兩朵鮮嫩的紅細胞流梭在熙攘的人潮血管裡,孩子一般好奇四顧,吵着要在第二天找回來吃冰激淩。雀動的腳步起起落落,時而濺起幾串清冷的珠碎,紅綠華盞并天光雲影悉皆投映做足下的水色薄影,那時,我竟以為自己正行走在泡沫浮世的邊緣,往昔的冗絮時光不過是手中一提輕薄的行囊。

不過十幾分鐘的腳程,二人便偕手趕到了旅社。旅社隐藏在錯落的居民樓宇之中,入目是一座白色的三層小樓,牆外粉刷着那四個讓我心神為之一動的店名。開門,走入店中,出示訂單身份證。店主小哥梳着一頭紅色及肩發,戴鴨舌帽,耳邊還墜着金色的耳飾。是熱血奔騰的日漫中才可看到的俊秀少年形象,渾身散發着自由與性情的芳香。這着實讓我感受到了逃離這一詞彙背後隐藏的獨特魅力——見平日不得見之人,遇平日不得遇之事,從繁重的枷鎖中解困超脫,把積塵的雙目重新擦出光彩。而這小哥店主,便是我彼時眼中最鮮活的一筆。要知道,按照我之生活處境加施在我身上這套傳統而嚴厲的着裝教律,這樣打扮的人應是被處以極刑的,此刻活生生地立在眼前微笑,便格外驚豔動人了起來。

“帶你們看看你的房間。”和善的一笑伴一段輕柔嗓音,仿佛紅粉蝶的弱翅軟軟拂過春天的心事。事實證明,小哥确是一個随和負責的店主,可見衣着打扮是诠釋不了内心的。五彩斑斓的蝶尚且懂得感恩上帝的禮贊,但為什麼紳士世界的人們卻如此厭妒别樣的妝飾呢?我不懂。

一同道謝,關上房門。謝絕了蝶鬧也謝絕了雨。是徹徹底底的二人世界了。房間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層是床鋪,目測是足夠兩個年輕少女同睡的。床下是一方拼接泡沫地墊辟出的休憩所在,臨牆橫有一木質台闆,用以存放物品使。隔闆與床鋪形成的三角裡懸有一燈,撥下開關,霎時便照亮了一窟私密閨穴。這引我想起了電影《哈利波特》中童年男主居住過的樓梯間。實則,愈是珍貴而難忘的回憶愈不需要高樓廣廈來華裝包砌,隻肖一柱暖黃的光暈便足矣。

總體而言,房間看上去雖然比圖片上要狹仄了些,但收容兩個年輕少女是綽綽有餘的。簡單日系的裝修風格正襯流浪與逃離的不羁心境,低廉可觀的房價堪适我輩錢糧短缺幾近破産之人。于是我與慧坐在床下的秘密基地中互相對頭說,可以,剛剛好。

解決了居住問題,剩下的就是吃飯了。點開外賣app,兩人圖比三家後選擇了一家價格最是低廉的日式飯食店。既然不能去櫻國,那做夢也該做足全套的。榻榻米雖然不是正宗的榻榻米,隻是尋常的泡沫拼接地墊;臨窗而建的二層床鋪也不是真的可眠枕三千星象、醒擁十方景觀,不過是頭頂一格書本大小的玻璃,歲月殘片澱積下的塵垢阻擋住了饑不擇食的視線。但,共同分食一盒照燒肥牛飯、一碗味增湯與一塊可樂餅,強行模拟出一場出走别國的拙劣夢境,也算得以讓自由高飛的意念破窗而出、越海跨洋了。

但我仍是分外感謝那間旅社的。人,愈是渴于汲食安全感,愈偏愛狹仄而溫厚的所在,仿佛流失人間的幼子在風雨中重新住回母體。去與遙遠櫻國隔海相望的濱海某城重新喊回生命的意義,這所稍顯粗陋卻足夠栖身的窮遊陣地剛好可收容一顆久經塵蕩的心髒,稍緩無依零落之感之餘,也足以撫慰我心中那股子矯揉造作的浪漫情懷。

飯飽人疲,一夜霧夢注雨聲後,便回到了此篇遊記最初落筆的地方——

當第一縷鉛灰色的天光自小格窗飄蕩而入,二人甫一同自榻榻米上醒來。

從旅社出來的時候,天空尚且飄着零零濛濛的雨絲,但雨勢已輕盈了許多,削薄了十分切骨的冷意,欲淚還休的仿佛是一個玉軟花柔的女子正拈帕嗔眉,欲因心上人的失約而珠泫,秋波浸愁粉英飛香卻也不是真在生氣,等人來哄罷了。

和慧走在街頭,信步進了一家路邊小館款待饑餓肚腸。為時間與錢款所計,兩人隻點了兩道十分簡單的菜色:蛋炒飯與熱湯米線。将米飯舀在碗中,添一勺葷素米線的湯湯水水,原本略顯單調的炒飯立時就漲起了身價,變成了一品豐腴敦厚的菜粥。微燙鮮香揮汗淋漓地囫囵進去,虎咽與龍吸并用,稍顯窄陋的小店内熱騰騰地浮起了橙黃的暖光,竟也吃出了一個煙火沛繞的人間。用罷早午飯,兩人結賬出門,一同往公交站走去。被冷雨瀝洗過整一夜的城市帶着初生的馨香,鉛陰色的長空尚未放明,俨俨得攏在頭頂,卻不笨重,像是造物主信手擲下的一塊蒼色的绉紗。微微翕動鼻腔,沁甜微澀的草木本味便鑽入了颠簸的肺腑,隐隐然摻着幾分鹹腥的海風味,那是不遠處漭漭瀚海中的靈性生物們在靜靜地呼吸。

乘車之前,兩人一同尋往附近的生鮮市場上洗手室。兩個并肩挽手的少女遊行在偌大城市的僻窄角落裡,稍顯泥濘的街道,争相讨生計的人群,魚販、食攤、小店、還有此起彼伏的議價和叫賣聲,就這麼琳琳琅琅地列隊在兩側身周,民兵陣一般,不加分毫工求經濟效益的矯飾,野性自然之中還透着一股極素樸的煙火氣。

這便是一個城市最具魅力之處了。也是我輩錢糧短缺幾近破産的窮遊之輩方可體悟到的切膚感受。庶幾,跟随旅行團的出行更富有效率、經濟,條件也會更理想一些。但于我而言,那樣的旅行無異于是跑馬看花浮光掠影,是乘着富貴列車淩空飄過鄉土村野的上空,趴在玻璃罩中看下去,升騰的炊煙流散于身下,碧浪滂沱的滿目翠色觸手難及。雖是走過、瞧過,卻也過境即散,難以深入其血髓肌理,更難以觸摸到一個城市最真實的呼吸脈動。能長儲于心中的不過是并無二緻的敲打身骨的奔波倦意,和皮質靠椅氣味。相比于此,這半日流徙于亂蓬蓬的鬧市街頭、自拟為城市血管中的紅細胞中的記憶,倒足以在我腦海中泛出更生活質樸的光華。

第一日的行程很是簡單:去某個知名景點看櫻花。雲舒天朗風軟的四月的确該是櫻花吐露芳信的時節,一丈暖浪潤來春的音信,人世間的草木皆籌措着還出新歲嫩豔,櫻花也不應落伍的,至少,在人心底是這樣。

于是就決定去看櫻花。目的地定在我求學此地時便曾耳聞但不曾親臨的某處景點。其實,内心還是很想挽着慧去更遠處的山坡上看花的。那裡的櫻花需要九曲登坡、路行八拐方可探至,頗有幾分引人迢遞入山問道方得一見的仙人傲氣。天生地養的櫻花雖不若人力培植的那般嬌豔逼人,但曼曼卓然挺立間卻自成一派風流随性,是自由生長的天然風骨。但我們訪去的這時節,此地此城尚且多陰多雨,氣溫也遲遲不見提升,殘留着不願瞑目的凜冬的怨氣。想來,這樣的天氣實是不利吸食日月精華,山中的群仙也尚未修煉成形吧,去了怕是要吃閉門羹。是故,我隻好将目的地鎖定在了那處為人力修砌出的網紅旅遊打卡地,雖沒有了天生地養的自然脾性、矯飾僵硬也便了,但那團簇相擁蒸騰出煙霞粉浪的盛景又有誰會不喜呢?

要去的那處景點路程較遠,兩個懶怠多事的女子時過晌午方才從旅社中走出。用過早午飯,找到公交點,拉着慧坐上直達的車輛之時,堪堪是下午一點半。

慧有些暈車,懶懶地靠在我肩頭。我撐着臂,倚着窗欄往外看的癡。明媚溫煦的陽光,幹淨繁麗的街道,來往不息的車輛,走勢跌宕起伏的山路,和這條貫城而過、直直通往我青春墳地的必經之途——她沒有變,這座城市,她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而物是人非,我卻早已不是當年那懵惑無知的少女形容。車子行駛在這條我分外熟悉的街道上,窗外的景物漸次與澱沉在記憶深海中的骸骨一一印合。追溯往事,端的是浪蕩頑劣卻又飽嘗深憾,一陣又一陣羞愧難當又引人迷醉的情感仄仄壓上了心頭。這城是在向我複仇,而我此刻前來并未佩戴任何刀劍,隻是坐着、瞧着、把躁動的思緒鋪的平展。該如何去撫平一段斑駁不堪的往事,以讓它負承起壓肩沉重的現實?就任由老舊卻陌生的車輪辘辘地碾過心頭便了。

行進的愈遠,窗外景緻便愈是熟稔到讓我屏息的地步。不覺間,公車已然爬上了那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從容地駛向那個我想要全然忘記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削輕它在生命中的重量的所在。翠林蓊郁,鳥鳴深幽,一條潑墨揮灑的柏油路以神龍嘯尾的姿态虬栖在重巒疊嶂的窩抱裡,人工架構與自然筆法兩相得宜,清寂中卻平添了幾分縱情。賞花的目的地亘在這條山路的過半處,而我的母校、我的老朋友就踞在這條道路的盡頭。多年以前,我懷着千萬份不願不甘的憤懑與怨恨走入了它的懷抱,四年之中,我以自我荒廢式的反抗向它傾訴着我的愁苦,而後決然旋身離去,連告别都徑自取締了。因為,它本不該是我的母校,卻陰差陽錯的成了我的母校了。我怨憎它、嫌惡它,或許也曾偷為它的成長而欣慰過。但我如何也無法釋懷的是,我的母校,本該是這地表世界之上另外一個更加光鮮體面的地方,而不該是它。一個被我視作為志願填報失誤擊的粉碎的失意彷徨者最後的收容所的它。

是命運有意安排的這場旅行麼?讓我此刻以極度痛苦而怨怼的心境故地重遊,就像當初與它相識時一樣。命運啊命運,你是要化解這樁餘燼未熄的夙怨嗎?你是要做一個面善心冷的說服者麼?你是要我把對生命的一切幹戈都盡數化作嵌飾殘破青春的玉帛麼?

縱便不曾完滿,縱便瘡痕累累,縱便不堪入目。縱便所有那些歌頌美好年華的浪漫旖旎的詩篇都隻是一場懲處我的謊言,我終究是要學會去和解與寬諒的,是麼?始終帶着深憾與疚意去逃避式的生活,是不配得到任何幸福的,是麼?

你是要告訴我這些,所以才安排我與她再度相見的,對麼?

車輛泊站,我堪自稠夢般的诘問中醒轉,于是匆忙地搖醒了小憩中的慧。

“到站了,下車。”

然而,腳步堪堪觸及到地面,我立時就明白了下車的決定究竟有多倉促而可笑。

手機上的導航系統顯示出的距離數字尚且龐大了些,一條翠綠色的指示路線潇潇灑灑地漫出了屏幕,嚣張意味十足的像我舞弄着它曲折的走勢。我倏然才明白為何方才下車時,司機大叔仿佛向我二人喊了幾聲,隻是那幾聲不慎耐煩的呼喚被我淌着雅音的耳機完美屏蔽在了遐思的腦海之外,我并未去置意什麼。故而直到下車的其時其刻我才醒覺,我們早下了一站。且這一站真真好遠、好遠。

怎麼辦呢?兩人面面相觑。為今之計隻能用腳走上去了。

“我以後可不能再相信你了。”

慧的抱怨聲響在耳邊,抱怨中溢着無可奈何的笑噱味。我知道她定是不會生我的氣的,無非是借故再調笑我幾句,于是我也嘻嘻哈哈地附和她。但涎皮賴臉一向是我的專屬技能,愧疚麼?那必然不可能。

不過啊,這山路中的野風可真是大。大到足以呼喚起洶湧撲面的青澀記憶,大到足以把漫天飛舞的往事紛紛刮進我疏于防備的腦海中。

該怎麼形容這樣大的野風呢?狂嘯如龍,烈吼如虎。迎頭壓來的一股蠻橫推力像是一隻無形的上帝之手,随時要把兩個衣着單薄的女孩子掀下山坡。亂舞的發絲縱情飛曳,如逐浪翻滾的海草;被雙手緊緊牽裹着的衣裙最是頑皮不馴,已鼓張膨脹到了極緻,仿若随時可充做輕靈的氣球,将我二人丢飛了去。頂着蒼風、邁着韌步,一步一寸的在山路中艱難爬行着,一時間讓我如覺正置身在汛急的輪回湍流之中,正空手赤膊地與險惡多礁的命運渦漩悖逆相抗。于是一股拼殺的熱情便直直湧上了頭頂,二人索性放聲叫喊了出來。來吧!有種的話就更生猛一些、更兇烈一些吧!我無劍戟禦敵更無槍械在握,隻這一條簡單瘦薄一無是處的生命罷了!讓我們就地厮殺個痛快吧!!

非是久曆磨戛,便煉不出亘永溫潤的明珠色澤。那時,連日所有的愁霾、陰雨,以及壓抑的情緒,都被縱情釋放在了那陣呼嘯狂喝的長風裡。至此,縱便我不過是砂礫正為生命恣意吞吐,也可在那次伏首逆風而上的旅程中找尋到為之颠簸和放歌的意義。

三公裡左右的教程,三十分鐘的與風卒拼殺。當總算看到了目的地之後,兩個人的妝發已經盡毀,隻臉上還喜溶溶地洋溢着莫名的笑意,不知死活似的。

步履維艱、翻山越嶺,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才到達賞花聖地,想來孫行者三借芭蕉扇都不緻這般風雨如晦的。如此凜冽逼人的天氣,對膚體的砭刮倒還不是我最憂心之處,大風大浪中嬉笑豪行,頂着也便上來了。最為惦念的還要屬那未曾有幸被我二人一觀的櫻花。納蘭才子曾于《滿江紅·為問封姨》一阙中歎斥過“妒花天氣”,詞曰“為問封姨,何事卻、排空卷地”,“總随他、泊粉與飄香,真無謂。“而眼下這濱海北方之城的風風雨雨,又何償是“妒花天氣”?堪得是“殺花天氣”、“屠花天氣”、“滅花天氣”,櫻花雖以漫天飛揚蕩舞的自絕之姿為其一生中最是絢爛的風采,但也禁不住這刺客一樣的天氣一刀的。若鋒芒太過狠厲,便留存不住美的優柔,觸目皆不過是驚心而凄豔的血迹罷了。

若是有櫻花能在這樣的氣候裡,那花不是假花,也必然斑駁着沉甸甸的鐵垢。于是我和慧便開始讨論此行是否真的能見到櫻花。一時間,兩人都覺得希望渺茫、此行荒唐,但未有一人因此而削薄幾分遊興,畢竟,旅行的真義不就是體味豪情萬丈的釋放與遊戲人間的疲憊麼?這收獲已随方時的三千風帚烙入衣理骨骼中去了,故而花與不花的,奔赴一場注定的失約,也算圓滿了。

果然,到了售票口後,兩個人果真看到了方時談論中的那副荒敗景象,甚至比想象更蕭疏、蕪穢了些。偌大一個景區空空蕩蕩,像是被神明廢棄的莊園。原本該富麗榮華的櫻花樹各自不相幹地、茕茕然立着,像是一個個形魄潦倒妝發披散的女鬼。走在人工磨琢而出的石闆路上,真有一種走入宿命窮途的凄涼感。長空深藍,朔風酷厲,無數條枯瘦單薄的幹枝交次擺蕩在摧枯拉朽的疾風之中,破落與荒頹之餘,竟讓我隐隐然讀出了幾分向死而生的壯士之勇。

再艱難愁苦的處境,該開花時也必然是要開花的。綻放與凋落不過在旅人們的步履起落之間,時間問題罷了。最喜愛的作家曾經空間比作地面文章,将屋宇道路、自然風光拟做詞彙,文章中儲蘊了何等精深妙理,則全憑觀者自由解釋。我很欣慰自己置身于如此凄荒破敗的景象中,還能在這紙空落而荒誕的文章中“讀”出如此浪漫且滿含希望的含義。這表明我還有救,我的靈性與精氣神猶然餘燼不死,我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的多。故而這場旅行,實在比一場三年大旱後的甘霖更讓我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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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何為旅行的意義?

為風,為草,為山川。

何為生命的意義?

為走,為尋,為經曆。

無花無果無餐食也便了,有風有草有陽光,自可辟出心底一方亮堂堂的谧園。兩個天性純粹的人,就在這座櫻信未醒人迹蕭條的園子裡玩的分外盡興。現在想來仍然忍俊不禁。我忙于用手機拍照,慧忙于在風中蹦跳弄姿以做我的模特。鏡頭于我而言,是除文字之外第二個極富創造空間的神仙法術,我可以用文字創造出如何人眼不堪描繪的奇迹,便可用鏡頭拍攝出如何千年隻一刹的驚豔。藝術與美生而便真義相通,她是一位分外寬容慈悲的女者,容許一切懵懵懂懂的不速之客踏入她那片馥郁繁榮的玫瑰園。

故而,透過鏡頭看在風中笑鬧歡騰如迎春雀兒的慧,我竟看到了一個日系漫畫中方可出現的英英少年。于是我便像個威武又從容的大将軍,指揮她擺造型、做互動、定神情,而我時而下蹲、時而站起,找角度、借景别、裁構圖,将她這隻我可看到的少年一面定格在了手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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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真好看。要是有櫻花就更好看了。”

“沒事兒,回去給你P一堆。”我慷慨地一揮手,仿佛春日的櫻信都将為我而開、不要錢似的。

“我竟然從你的鏡頭裡看出了自己的少年感。我好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那是,你也不看攝影師是誰。”

“你又飄了。”

“必須的。”

“哇我覺得我們玩得好開心哦。”

“是啊是啊。真開心。”

櫻花開不開已經不重要了。我偏頭看着她笑的暖融融的臉頰,飛金流彩的日華潑了下來,堪堪勒出半面豐容朗麗的側影。

“不過說真的,你冷不冷?”我扯了扯她薄如蟬翼的外衣。

“我都要凍死了!剛才還早下了一站!!”她驟然笑罵了出來,還一副“都怪你”的神情,

這倒引得我又想幸災樂禍了,于是也跟着咧嘴傻樂開了,“那你還笑啊你個傻子。”

“是啊是啊,我好開心啊!!”

“這就是大連,阿慧!!”我在風中縱情大喊,對着滿園未醒的櫻樹。

“啊!!!!!好大的風啊!!!!!!!”

她舒展雙臂,任狂飙怒号的長風掀衣而過,随時可振翅扶搖而起的一般,一個人玩的如癡如醉。

縱然未曾訪到春迹,但我也分外感羨這容允我把櫻信肆意叫響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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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訪探櫻花無果的一個多小時後,我和慧才坐上了回程的車子。一個荒敗無花的園子,面積也并不大,二人竟可興緻澎沛地遊玩了一個小時之餘,想來那三十塊的一張的門票錢也可放心瞑目,它死得其所。

坐在車子上一看手機,發現時間尚早。二人便讨論着要去看海。目的地定在此城馳名遐迩的一座海濱公園,其名喚作:星海。頗具有印象筆法的一個名字,兼具了印象派的率性多彩、古典主義的形色豐饒,還添了幾筆藐視時空經緯的超現實主義感。看花不成就去看海。這想法倒很是足夠披荊斬棘,我一壁開懷答應着,一壁開始規劃路線。

依然是臨窗而坐,撐臂往外看。阿慧靠在我身上,稍緩眩暈之感。彼時已是夕陽垂暈、黃昏落照時分,橙金和暖的日華斜斜地打照下來,為公交車上的大面玻璃窗賦來映世神力。于是我眼前便隐隐綽綽地顯映出了車内的簡單景緻,仿若是神明的窺世鏡中一角光影流離的人間。我借這面鏡去偷看車裡車外的衆生,也偷看着衆生眼中的自己——在一排排欄杆抓手叢中幽幽然升出有一雙澹靜的近乎冷漠的眼,正與世界靜靜相看。那時我忽然在想,若我們有一天終于相見,你是否會愛上這雙眼?

這不是我那天下午第一次想到他,卻是我第一次敢于正視自己想到他。實則,想念已然在漫長的歲月年光中熬成了習慣,區别隻在于意識與無意識之間。我自然知道的,他就住在那裡,住在我心底的某個甯谧角落裡,無論我是痛楚、怨憎,亦或是開懷、縱情,他都在那裡,任憑歲月流沙浩浩湯湯也沖淹不去。

可我并未将自己此番遭遇突變、痛郁難纾幾乎自絕的樣子告知他。可能也是有心要将瘡疤徹底連根挖剮去吧!但這過程并沒有麻藥,而孤獨與酒是唯一的止血鉗。

耳朵裡的音樂芬芳着青春癡戀的青草氣息,它所叙說的是一段麗麗在聖美陽光下的純摯誓言。曾經我聽它時,總以為這首歌曲是為我和他所寫的預言與祝願。而今才知覺,舒緩而綿柔的韻調中浮蕩着的是咫尺天涯的惋怅與卑怯,忱意拳拳的字句中,皆是婉轉而輕快的告别。

不覺得、咀嚼着這股青橄榄一般酸澀而微甜的思念,目的地已至。

引我自覺欣喜的是,眼前這幅盛景和記憶之中并不相像。确切的說,較之從前更加引我心神為之一動。在與往事對陣殺伐鬧得兩敗俱傷後,我初次放下了戒備與憾恨之心,去真真正正地體悟到了北方明珠之城她最知性動人的姿态。

晴空曆曆,靛青色的天穹以潑墨筆法在頭頂恣意地渲漫開來,這顔色格外純粹清透,并富海洋的雍容與水玉的柔潤。隻于與地平線接駁的光影盡頭,俏皮地暈出了幾筆極淺的淡蜜黃。天穹之下,是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圓形被草廣場,亂石堆中的鵝卵一般,為八方四面高低錯落的灰藍色的蒼遒樓宇圍攏着。與慧偕着手,自其中橫穿而過,渾像是兩隻正在鋼筋廣廈與肥沃原野之界悠遊散步的螞蟻。時近傍晚,萬物息燥,行将西沉的日光也褪卻了白日裡的咄咄烈性,和善的暮年老者一般,願為每一個它正垂照着的旅人渡上一圈瀝金光影。故而,我的相機中便又多了幾張照片,自覺已是倉廪殷實的一方富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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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一路行走拍攝,腳步也輕快了許多。穿至廣場另一頭,原本略顯空曠而岑寂的廣場上突然多了許多人聲。舉目往那邊望過去,隻見濱海岸上人頭攢動,談聲交雜,衣袖斑斓,鮮活的生靈氣紛紛擾擾地在周遭漫開來。于是便不自覺地想走過去、靠過去,像自凝凍千年的冰川中化出的一滴水,把自己急不可耐地澆往人間花海,以親近豔暖春光。和慧行走在人群之中,嬉玩正興的可愛孩童自身前笑鬧而過,頸肩相倚的年青愛侶正向智能機器人采買冰激淩,手掌牽連的四口之家正沿着路牙悠遊閑步,無數旅人們手舉着相機,随時預備着為同行的遊伴定格下一幀絕美的風采。海風習習,空氣清舒,熙來攘往的人群像是七色流麗的滾珠一般,共同綴镌成了海濱一線一副最生活靈動的畫卷。

可,當二人真正走到海邊時,才知覺此地如此熱鬧的真正緣由。

原是為了眼前這揮翅成群的海鷗,為這自然之眼的靈鳥。

天色幹淨的潇灑而率性,是釉質薄潤的景泰藍。遙遙天海光影接駁之處的微白一線,亘着一條巍峨的高架索橋,多麼悠閑而傲慢的姿态。成群結隊的海鷗栖歇在栅欄另一側的海岸上,時有數不清的脾性乖張的勇将揮翅撲來,懸停在人群斜上方不遠處,搶接着遊人們抛擲而起的食物。我素來是反對投食與圈養此等逍遙無拘的地球靈物的。但此刻的景象也未免壯美的太具攻擊性了些,讓我一味隻顧擡頭仰看,無心去思索此等艱深的哲學命題。我看着頭頂這群身姿矯碩的海鷗,時而如驚濤白浪一般,成群成群地聚湧上來,倒有些擔心被哪隻啄、被哪隻的翅膀刮傷了臉。人群也跟着它們一同行動着,壅塞的幾乎無立錐之地的海岸邊溢滿了向美而生的人群。哪裡有鷗群圍簇,哪裡就有人潮洶湧,倒不知是人在看海鷗還是海鷗在看人。我一時竟覺得這樣的景象其實并無什麼不好。兩類靈物泯于自己的族群中天荒地老的對視着,神明在半空中慈藹地微笑,指引這群同根生于大地的生命們靜靜相看,如鑒己身。種族之分亦或是高低貴賤已被渾然忘卻了。目遇成情的一刹,自然的真義被诠解得明明白白,不經意地就白首偕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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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求生于這世間,數百萬年的漫長歲月裡,見證過多少物種在高貴與隕落之間興衰更叠。但此時此刻的我卻覺,到底還是眼前這群靈物更尊位雍容了些。它們高飛不過是出自本能,它們生來便長有雪白流風的翼羽以托承起廓線優柔的身體,以助其雄力,賦其經緯。而人呢?人紮根在地上,飛不起來的。若要飛,也隻得在身周鑄鐵,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享有恒久的自在的。

除卻海鷗,這處海岸還有諸多維度的别緻精緻供我按下相機快門。也難怪此地人潮格外沸騰,端的是不可多見的好景緻。随便哪一幅哪一幀都可裁下來挂進藝術館,必可引得所有以瀚漫哲思丈量生命尺度的孤獨詩人們擡首、駐足。鏡頭偏向左,在海岸彎折處,便可看到一座長伸入海的紅色燈塔正孑然矗立着,其下影影綽綽的擁着幾間平頂屋。古老而典雅的氣息撲面而來。仿若是十八世紀的威廉古堡正偷借海天一色的奇異光影在湛藍的水央顯出蜃景。鏡頭偏向右,在與古堡相對而立的另一側,一艘空載的白色遊船正款款漾蕩在叢叢的清波裡。夕陽堪堪懸留在它背後,淡金色的光影髹亮了目光盡頭的城市形貌,更為這艘渡輪平添了幾分超越時空的夢幻感。它在旖旎的夕澤中晃蕩着,仿若停曳在此間現實之外另一維更加無限而深邃的時間和空間裡,正等着它承載的遊人們,一一臨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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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倘若人間有善美的慧眼與靈識可繪出此等盛景,那必得是莫奈和梵高。我想起了公園的名字:天水一色,星辰大海。手機變得沉甸甸的,但太多幀驚豔一霎的影像也隻得留存在瞳孔底和頭腦中,被再好的設備定下來也像變了質。但我明白,也清楚地知道我來過。我立定于此,切切實實地站在這蒼茫曠遠的天地海洋間,倏然間便重新開始相信自然與愛,相信了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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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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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為自攝

那一瞬間,我決定擡手放過自己。放過這無辜而洵美的天地世界,放過那些創劇痛深引我深憾的往事和這跌入人間的珠城。看着垂垂被黑夜吞噬的瀚海,我猛然醒覺。若黑暗是四壁俨然的閉塞空間,我終究還是站了起來并跨了出去。頭簪弦月,足蹑星河,那些伏案苦讀、奮筆疾書的日子仿佛已經被自己從容地交給了過去,留下時而麻痛交加的脊椎和厚繭附生的指節,是聽不到回響的生命在為我加冕。把曲委交給時間,迷惘還給書本,對夢想與真理的堅貞和天賦傲骨留給自己。而後在生命的懸崖邊,以豪情萬丈的姿态架起越海長橋。至此,所有的不甘、憤懑、叵耐與怨憎,悉皆已同那些塵封壇底卻不被任何人看重和銘記的歲月流光,一同被我揚手釋向了這場孤注一擲的海夢裡。

天色見晚。直到漫天縱情飛舞的靈鳥都徊歸蜜巢,我和慧才離開了此地。結束了一天的旅程,坐在寬敞明亮的餐廳裡點選可口的飯食,超出預算的奢侈餐費讓人産生了負罪卻倍加愉悅的滿足感。意大利肉醬面與奶油蛤蜊湯是我心頭至愛,一杯熱熱的檸檬紅茶飲下去,綿軟的暖流便重新回到了身體裡。最後一品主廚葡式咖喱尤為鹹香醇厚,攜我回到了某次遙遠而開懷的異國之旅,于是便和慧聊着、笑着,并一同偕手,任自由的意念與思想再度破窗騰飛。我們進着、談着,歡愉有聲,碰撞清泠的笑語嗓音與噴香美食一樣都可果腹。

當再度躺回旅社房間中那張雙人小床時,堪堪已是夜裡的十點鐘以後。

好一日漫長又飛迅的旅行。倦怠感如提江打浪,燈光熄滅,談聲止音,夜色與月的密語一寸一寸地把床榻壓軟。我閉上眼,放縱自己再去赴一場與白日戀人的私會。

于是,夢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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