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清明節的那場雨,在沈岚的心裡下了二十年,從未停過……

天陰沉沉的,偶爾,似有似無的涼意落在臉上脖子上,大概是來先行探路的雨滴。

微雨落清明,思念最綿長。有人說,清明這天的雨,是逝者的牽挂在人間徘徊。沈岚仰面向天,閉目感受清涼的微風。“那麼,媽媽,您是在牽挂我嗎?”

收拾完木架子上晾曬的衣服,又把兩個年代久遠的小竹凳拎到廊子裡,沈岚走回廚房,洗把手繼續忙碌。

父親從門口經過,看見沈岚正在低頭擦竈台。他伫立凝望,幾次張口,最終卻什麼話都沒說。良久,他讪讪地咧了咧嘴,拎着掃帚蹒跚走遠。

沈岚不是沒有聽見父親的腳步聲,但她沒有回頭。父女感情早就面目全非,更何況還是在這麼特殊的今天!回頭,又能說什麼?有些遺憾,終究是無法彌補。

她高中開始住校,大學選了千裡之外的南方,後來又在學校附近找了工作,因為距離遠,因為沒時間,她節假日也很少回家。但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她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親。除了逃開,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但無論如何,清明節這天她必定回家,風雨無阻。清明節,是母親的忌日,她想在母親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呼吸母親呼吸過的空氣,觸摸母親存在過的每一處痕迹。

隻是,卧室已被重新裝修過,處處散發着陌生的氣息,廚房也再沒有原來的樣子。沈岚心裡有怨,卻什麼話都沒說。

母親離開後,從沒做過飯的父親,把廚房造成了混戰之後的戰場——飯經常是糊的,菜又往往半生不熟,廚房裡到處粘糊糊的,完全沒有之前的幹淨整潔。

終于,在一次豇豆角中毒後,奶奶堅持住過來,沈岚才不再為吃飯發愁。奶奶做的飯菜,雖然沒有母親做的美味,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父親做的可是好吃太多了。

沈岚上四年級,奶奶開始教她做飯。“你爸這麼年輕,以後肯定得再找一個。你得學會自己做飯吃,哪天奶奶沒了,後媽容不下你,你也不至于餓肚子。”

沈岚不以為然。父親深愛母親,怎麼可能再娶别人?如果他可以接受别的女人,在母親出事後,他掄圓胳膊砸過來的那一巴掌又算什麼?

然而,沈岚十歲生日的第二天,父親就領回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他似乎沒有看見沈岚滿臉的震驚與破碎,淡淡責問:“怎麼不叫人?這點禮貌都不懂?”

沈岚瞬間明白,奶奶的話,其實是在給她打預防針。原來,他們早就籌劃好了,隻瞞着她一個人!

幾天後,父親再婚了。婚禮上,那個女人,穿着母親從來沒有穿過的昂貴衣裙,戴着母親從來沒有戴過的金銀首飾,樂呵呵地站在父親身旁,緊緊拉着他的手。

沈岚滿臉淚水,被姑姑鉗住胳膊按在座位上。“你要是敢鬧動靜,奶奶可就也不管你了啊!這麼大人了,你不該知道心疼心疼你爸?”

是啊,如果奶奶也不再要她,她該去向何處?母親去世,外婆生了一場大病,身體越來越差。舅舅舅媽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外婆,忙得焦頭爛額,看見沈岚,也再沒有之前的親熱,更不可能有精力照顧她。

至于父親,婚禮之前,他就把她和奶奶的東西都送回了老房子。那個女人說了,她不跟公婆一起住,也伺候不了沈岚。

沈岚咬緊嘴唇,一聲不吭就接受了這一切安排。她知道,從此以後,自己就再也沒有父親了。她的父親,以後隻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

再婚後,父親很少理會沈岚,缺席了她所有的家長會和畢業典禮。孤零零地坐在一群家長中間,沈岚胸中騰起萬丈波瀾,她無比懷念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可是,母親再也不會摸着她的頭說“我們岚岚真厲害!”

每個周末,沈岚都會步行很遠去墓園。寫完作業,她就靠在母親的墓碑上,不哭,也不說話,隻是抱膝發呆。困了,就那麼昏昏睡去。

她不知道該跟母親說點什麼——說抱歉嗎?即便她悔斷腸子,母親也活不過來了!說父親的背叛嗎?不,她怎麼忍心讓母親不安心?就這樣吧,坐在離母親最近的地方,感受母親的陪伴。

沈岚不記得那個女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隻是從奶奶的隻言片語中聽出,那女人嫌父親掙錢少,跟一個有錢的包工頭偷偷好上了,被父親發現後,很快辦理了離婚。

那之後,父親更是很少露面,甚至春節都不回家。奶奶說,他去外地打工了。“别怨你爸,他一個大男人,帶着你過日子太難。其實,他也不是不管你,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一分一分攢下來的……”

高三那年,奶奶因病去世了。或許是因為過于悲痛,很久不見的父親滿面滄桑,頭發灰白。他擡起手,似乎是想拍拍沈岚的肩,猶豫一下,又歎息一聲輕輕放下。“放月假之前,給我打電話,我回來接你。”

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沈岚停住手上的動作,努力回憶。“不用,我要在宿舍複習功課,不回家。”

那一刻,她在父親眼中看見了一絲釋然。沈岚扭頭離開,沒有接父親遞過來的生活費。回到學校,她在包裡翻出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個鉛筆寫的字條——岚岚,密碼是你的生日後六位。

沈岚沒有拒絕銀行卡,和每月不定時存入的五百塊錢。“以後再加倍還回去吧,連本帶利地還。”

“清明時節雨紛紛。岚岚,趁着雨還沒下多大,先去給你媽把紙燒了吧!”父親拎着掃帚又踅回來,在門口招呼沈岚,打斷了她的回憶。

“嗯。”沈岚應聲,手上不停,也不擡頭,她不想父親看見自己紅腫的眼睛。“再等一會兒,我準備的東西還沒好。”

鍋裡煮着昨晚包好的粽子,她想帶幾個給母親,告訴她,當初那個隻會哭唧唧追着她要粽子吃的小丫頭,已經長大成人,可以親手包出漂亮又美味的排骨肉粽。

高壓鍋刺啦刺啦響得旁若無人,屋裡彌漫着濃郁的米香和肉香。沈岚過來把火調小,又坐回牆邊的闆凳上,托着下巴,盯着鍋底跳躍的火苗發呆。濃郁的粽香,把她帶回到那個讓她痛徹心扉的清明節——

七歲的沈岚,一邊喊着媽媽,一邊揉着眼睛走進廚房。母親面前的桌子上滿滿當當——翠綠的箬葉、雪白的糯米,還有鮮紅的豆子和大棗,旁邊還有幾個包好的粽子。

“媽媽,我不吃這種紅棗粽子,我要吃舅媽做的肉粽!”沈岚撅着嘴,搖着母親的胳膊撒嬌。

每年端午節,舅媽都會做肉粽,給他們送一半過來。舅舅揪着沈岚的小辮子笑:“就喜歡看這個饞丫頭吃東西,看得我都胃口大開。”

和北方的普通粽子比較起來,肉粽簡直是人間絕味——糯米香混着五花肉的甘,綠豆的綿,入口松軟,爽滑甘香,讓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都吞掉。

沈岚早就掰着手指頭算時間,就盼着端午節可以大飽口福呢,這清淡寡味的大棗紅豆粽怎麼可能滿足她?

“你舅媽回四川了,等她回來再包給你吃。”母親溫言哄勸,手裡的粽子葉飛快地變換形狀。“再說了,媽媽從來沒包過肉粽,萬一不好吃怎麼辦?”

“我不嘛!我就要吃!你不會,找舅媽問問不就行了嗎?”父親溫和寡言,母親性子軟,沈岚一早就被慣壞了。

拗不過女兒,母親起身去打電話。沈岚看着母親在紙上寫寫畫畫,禁不住心花怒放。她就知道,母親向來不會真的拒絕自己。

放下電話,母親拿了一把傘,出門去買肉和配料,沈岚也樂颠颠地去洗漱換衣服。母親說,外婆晚點兒要給她帶好吃的過來。

然而,沈岚沒有等到母親,也沒有等來外婆。玩具玩膩了,她就開始學母親包粽子。粽子自然是沒包成,糯米紅豆撒了一地。

肚子餓得咕咕叫,母親還沒回來。沈岚翻出母親切好的香腸,狼吞虎咽吃了大半兒。她不敢出門去尋母親,外婆說過,有人販子專門拐賣小女孩兒。她可不想被人扭斷胳膊腿,再扔到大街上乞讨。

沈岚蹲在門口,先是小聲抽泣,然後号啕大哭,哭累了,靠在牆角半睡半醒。

一直到傍晚,鄰居叔叔把她帶到縣城的醫院。沈岚沒有看見母親,隻看見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的外婆,還有抱頭蹲在牆角的父親。她預感到,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了。

她湊近父親身邊,小聲問媽媽在哪裡。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向溫和的父親,居然變成了兇神惡煞,他掄圓了胳膊,寬大的手掌無情地落在她的臉上。沈岚被甩到對面的牆上,又嘭地摔倒在地。

或許是過于吃驚,又或許是被吓壞了,沈岚沒有哭,她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盯着暴怒的父親。

母親是被一個飛出的輪胎砸中身亡的,公交車上的外婆目睹了整個過程。外婆說,母親渾身是血,緊攥着手裡的東西,嘴裡嘟哝“肉——粽子——岚岚——吃!”

之後很多年,每逢陰天下雨,沈岚就會噩夢連連——綿綿細雨中,母親滿身血水,一動不動地躺在路邊,隻有嘴唇緩緩蠕動,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父親一巴掌揮過來:都是你,害死了你媽!

擺好祭品,燃盡紙錢,沈岚靠坐在碑側,輕聲細語與母親話家常:

“媽媽,這是我親手包的粽子,您嘗嘗,味道是不是很地道?配方是我未來婆婆給的,她為了保證我能得真傳,專程從成都趕來南京,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腌肉、調味和捆紮。”

“媽,她笑的樣子,和您那麼像,如冬日暖陽,如拂柳春風,是媽媽的樣子。有幾次,我差點兒就要喊她媽媽。媽,您會吃醋嗎?”

“那天,我又從噩夢中驚醒,她不顧一切地沖進來,抱住我,拍着我的後背,對我說孩子不怕,阿姨在這裡。媽媽,那一刻,我堅信是您,又重回我身邊了。”

“媽,我會嘗試着與爸爸和解。他年紀大了,我害怕,再僵持下去,他會成為我另一個遺憾。我,已經經不起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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