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夢卷之啟明山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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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9年秋,石崇山從居住地啟明山出發,乘坐6177次列車前往京華市。從秋窩梁村至丹州火車站的客運車上下來時,石崇山的身上隻剩47塊,他猶豫了一下,走到站外一個賣肉夾馍的攤位前,“老闆,給我拿兩個燒餅。”

老闆個頭不高,圓墩墩的,正坐在折疊凳上與近鄰的幾個攤主打撲克。他看了一眼石崇山,目光又落回牌面上,“我賣肉夾馍的,燒餅不單賣。”說完,他夾起一對2,狠狠地砸在牌堆上,“啪”地一聲脆響,像下了一道逐客令,将石崇山望向櫥窗裡的目光“喝退”。

他早上五點出發,走了十幾裡的山路,要趕在六點半前到啟明山莊的公路旁,才能坐上首班從秋窩梁發往火車站的客車。直到下午三點石崇山粒米未進。

他拖動着饑腸辘辘的身形又移步到下一個攤位。見此,打牌的人中一位中年婦女起身把牌扣在坐過的闆凳上,示意三位牌友稍等,然後就去招呼石崇山。

“大餅卷菜不要菜行嗎?我隻要兩張薄餅。”石崇山面色蠟黃,好似蒙了層霜白的嘴唇,與羞怯的喉舌相配合,發出微弱的話音。
中年婦女看見石崇山纏滿白色紗布的左手,通過直角形的肘關節貼在他的胃部,面露一絲異樣,不溫不火地說:“一張一塊錢,你要願意再添一塊錢,我給你搭杯豆漿。”
石崇山說:“我隻要兩張薄餅,現在不餓,路上吃的。”

有傷、還窮、還挺硬氣,中年婦女暗自總結了一番石崇山給她的第一印象,無奈地笑了笑,裝上兩張薄餅後,又繼續扯下一個塑料袋裝上了一杯豆漿、吸管,将兩個袋子一并交給石崇山,“拿着吧,出門在外不容易。”

石崇山沒接,“我就兩塊錢。”

中年婦女說:“對,我就收兩塊錢。”

給了錢,石崇山便朝售票廳走去。中年婦女蹙眉盯着他的背影,“什麼人呀,好心好意可憐他,臨了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售票廳内人頭攢動,嘈雜之聲不絕于耳。這對向來不喜熱鬧的石崇山來說是一種考驗。他站在門邊上盯着廳内的一處角落,直到那個位置走出來四個人,他這才進去,在角落沿牆體蹲下,看了眼外面,确定這裡不會被外面擺路邊攤的攤主看見,他拿出一張薄餅狼吞虎咽起來。

從衿州發車途徑隆俞縣城的6177次列車是夜裡22點10分到站。石崇山按票找到車廂、找到座位後坐下。對面并排坐着一對年輕男女。兩人注意到他手上纏着白布條,先是相視一眼,而後男的說:大叔,您這手……還出遠門呀?”

石崇山纏着紗布的手重重摔在桌子上,“我手沒事。隻是有一樣東西我怕拿不住,所以用布條纏在手心裡了。”
女孩拍着胸脯由驚轉笑,“大叔,您可吓死我們了,還以為您一上車就要訛我們一把呢。”

石崇山不動聲色,直勾勾盯着女孩。直到女孩發覺自己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漸漸地收斂笑容,甚至覺得他瘆人,不敢再與之對視了。

車窗外,連綿的山成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由淺入深的墨色中透着早春的荒涼與寂然。一切可見随着列車的行進緩慢地後移,仿佛墨色流淌,列車錨定在原地。

石崇山不願意見人,不願待在人多的地方,他看向車窗外,目光遊曳在山影上,似要為在車廂裡漸漸浮躁的心找一處僻靜處落腳。想着這些年投出去的學術論文,一次次石沉大海,他不禁攥緊了紗布纏着的那隻手。他要證明他不是一個瘋子,他要讓所有見過他論文的學者在後知後覺的震撼中,感受到對他的輕慢。

石崇山離開的第二天早上,啟明山有點不一樣了。最先發現異常的人是石岚。她起床晚了,上學也遲到了。原因是她家的公雞打鳴比啟明山外幾處村落的公雞都晚了。這是從來都不曾出現過的事情。

傍晚,啟明山與一半的世界被黑夜整齊的步伐淹沒,石岚注意到了這裡歸于平凡,但卻無法向那些遊客解釋。

“不是都說啟明山天亮的時間要比山外早半小時,天黑的時間也比山外晚半小時嘛?這是什麼情況。”一位遊客放下相機,失望地看着暮色中的景區,仿佛這個地方欠他一個解釋。随行的許多遊客也都同他一樣興意闌珊。

山谷裡回蕩着遊客們不滿的聲音,聲音又把失望至極的情緒彌散在空氣中。石岚抄小路繞開景區主幹道,繞開半山腰上的天光台,那些她還是初次聽聞的抱怨聲在她的心裡久久不散。

作為啟明山風景區最硬的釘子戶,作為山谷裡僅存的一戶人家,石家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

當初,為了勸他們搬遷,市旅遊局、文化局和市發改委都來了人。石崇山隻說了一句話,“誰搬,我們家也不能搬,你們真要把我們攆走了,那啟明山就不是啟明山了。” 似是為了驗證他的說詞。翌日,他就信心滿滿地催促一家人到縣城裡的賓館去住了。

石岚那時雖小,可她忘不了那天。因為那陣仗實在太大——挖掘機、勾機、鏟土機,還有一群工人,和十幾位穿着得體西服的人,裡三層外三層把他們家三間低矮的泥坯房團團圍住。她跟在一瘸一拐的母親身邊,一同去追大步流星走出籬笆院的父親。他們身後響起“快拆、快拆”的催喊、機器猛燒機油的轟鳴聲音,後來又摻雜着房倒屋塌的聲音。娘倆顧不上回頭看,顧不上心疼屋子裡的那些東西,一門心思地追着石崇山。

石崇山走到谷口才回頭看,家的方向像剛經曆過一顆炸彈的轟炸——已是塵土飛揚的一片。待母女倆走到近前,他眼裡含怨恨,笃定地說:“要不了多久,咱們還會回來的。”

父親的這句話很神,三天就應驗了。石岚也不知道村支書和市裡的頭頭腦腦是怎麼找到鑫鑫旅館的——坐落在市區南郊,在一片瓦房區七扭八拐胡同裡的小旅館。他們也是一路對比價格才找到的。

那時,石崇山還沒丢下初中教師的工作,還要去三中上班。那一行人沒去學校,直接找到了旅館,先為他們母女在三中附近安排了最好的賓館,最好的客房。然後一群人前呼後擁地把他們娘倆請出旅店,請進轎車,又請進錦繡賓館頂樓最好的客房。為首的領導還對賓館經理好一番交待,這才帶領一行人烏烏泱泱地離開。

申雪梅猜測他們是又去了學校,因為丈夫石崇山下班後是被一輛轎車送到了賓館樓下。
精裝的三居室,寬敞明亮的客廳,真皮沙發,朱紅色純實木打造的一套組合家具,還有那上上下下的電梯。申雪梅和石岚做夢都沒想過會住上這麼氣派的房子,才第一天就樂不思蜀了。
看着東摸摸,西瞧瞧分不清是夢是醒的妻女,石崇山隻感到一陣陣孤獨。也隻有他還想着啟明山,想着落在那裡,暫時擱置的未盡的事業。

沒過幾天石岚的上學問題也解決了,申雪梅也被安排進了隸屬文化中心的圖書館裡,隻負責登記出租書籍,收取押金、租金的工作。圖書館冷清得很,也清閑得很。沒幾天她就與另外一名女職工學起了織毛衣。隻是那雙慣于土裡刨食的粗手令她一度放棄。可是清閑的時間太多了,她看不進去書,也閑不住,不得不拿起了針線耐着性子打發時光。

政府對家人的照顧石崇山照單全收,可校方要提升他為教務處主任的事他卻嚴詞拒絕了,就好像他一旦答應,反倒是幫了别人一個大忙。碰了一鼻子灰的校長算是又把沉默寡言的石崇山重新認識了一遍——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不識擡舉的人。礙于教委的關系,他有怨氣也不好發作。石崇山沒提論文的事,他知道這麼嚴肅的事沒人懂,他隻能是開拓者,孤獨的開拓者。

啟明山景區修建了半年,為應情應景不顯突兀,石家古色古香的宅院也建了半年。宅子建到一半的時候石崇山就領着極不情願的母女搬了回來。

“地要種,雞鴨鵝狗也要養。圖書館的工作你就别幹了。”石崇山把該幹的不該幹的交待給申雪梅。沒過多久,他自己也把工作辭了,躲進山谷深處的實驗室裡,一門心思撲在他未盡的事業上。

景區營業後,政府對他們家的優待就越來越少了。最開始逢年過節還會派人拎點東西過來拜望一下。架不住石崇山的怪脾氣,人進屋來,不端茶倒水,東西也不收,話也懶得多說一句。近幾年地方幹脆就不來人了,隻派啟明山村的村支書,帶上兩個體格壯碩的小夥子送些米面油過來。米面油怎麼帶來的就怎麼帶回去,石崇山從來不留。村支書也是一頭霧水,這一家沒有生活來源,就指望那靠山根的幾畝薄田,幾隻雞、鴨怎麼過活?想起石崇山那油鹽不進的臭脾氣,他一晃腦袋,感覺自己是想多了,這樣的人他可憐不着,誰可憐他都像瞧不起他,要跟他結仇似的。

上支下派的任務完成了,東西收與不收,過場沒落下就行。老支書唯感放心的是随着石崇山的回遷,啟明山又恢複了以往早些天亮,晚些天黑的性子,甚至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山裡也比外面的任何地方都要明亮不少。多少年以前,他們還不以為這是石崇山的“功勞”,要不是後來全村統一拆遷,也不知道他還要瞞多久,到死都有可能啊。老支書越想越覺神奇,難道石崇山是這山裡的燈泡不成?他想不明白,上級領導也不許他問,不許他說,他就隻能和上面一塊憋着,全當這是石崇山石大科學家的科研成果。除此之外,石崇山還有個秘密,就是他總戴手套的左手。老支書懷疑連申雪梅都沒見過那隻手摘下手套的樣子。他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又想多了。比起科學家,老支書更願意接受石崇山是個神棍的說法,不然啟明山的怪異他無法想通。石崇山那隻手套一定套着一隻會發光的手,少說也得幾千瓦。對了,他一定身上帶電,沒準申雪梅和石岚也有古怪,這娘倆一定是絕緣體吧。老支書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他突然又搖了搖頭,感覺自己想的忒多了,幹脆拿起遙控器按着了電視機,調出了最愛看的動物世界。可他剛看了兩眼,茶幾上手機就響了,來電是市旅遊局的周局長。他不敢怠慢,趕緊接通。

“啟明山是怎麼回事。”

“周局長怎麼了?”

“啟明山怎麼突然和外面一樣了?”

“什麼和外面一樣了?”

“就是和上次石崇山他們搬走後一樣了。”

老支書聽明白了,當即吓出來一身冷汗,

“周局長,我這次去沒見到石崇山呀。申雪梅也讓石崇山給帶壞了,東西是一樣不收。”

“我沒說這事,石崇山去哪了?趕緊去找。過了端午節可就是旅遊旺季了。耽誤不得。”

家裡來的人是一波又一波,老支書走了又來。鄉裡的、市裡的、這個局、那個委的人也是接踵而至,門口的小轎車也是停了又走。

甭管誰來申雪梅也是那兩句話:“去京華了,幹什麼去了,不知道。”再往深了問,“就是科學的事。”
“什麼科學?”

問到這兒,申雪梅就隻能搖頭了,“我能把地種好,雞、鴨、鵝、狗養明白就行了,我哪知道他什麼科學。要我看就是一分錢也掙不來的科學。”
申雪梅覺得這些不請自來的人就是來給她拱火的,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她這些年完全被石崇山培養成了養漢婆。當初嫁給石崇山是因為他不嫌她瘸,可過上日子才知道,他那戴了手套的手,除了在屋後山谷裡搗鼓那些不知道幹啥用的設備和瓶瓶罐罐,就一點正事沒幹過,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櫃。前兩年他還把工作辭了,說什麼項目要加快進度。自此,家裡就沒有過進賬,全仗她種地養殖過活。這次去京華他倒是開了金口,說不但要把這些年的論文稿費通通要回來,還要拿回一筆科研經費。申雪梅隻當他是瘋了,由他說,由他去,反正錢他是一分甭想從家拿。即便下定狠心,可還是一個沒看住,被他摸走了壓在衣櫃底的65塊錢,害得石岚買不上作業本隻能用反面。


“同志,請問您找哪位?”
“我找張彥教授。”站在華科院門口的石崇山想了想,補充道:“他要是不在,我就找裡面級别最高,成就最高的人。”
警衛笑着說:“同志,請問您有張教授的預約嗎?邀請函也行。”
石崇山瞪起眼睛說:“什麼預約,我是來給他看科研成果的。你趕緊給我聯系他。”
警衛再度打量起石崇山,見他風塵仆仆的,雙眼熬得通紅,左手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估計是有傷,最可疑的是身上連個包都沒有,就說:“什麼科研成果?”

石崇山左手伸到警衛員面前,“就在我手裡攥着,紗布裡包着,我一路就是這麼來的。”
“您能讓我看看嗎?”
“給你看你也看不到。”
“那您能告訴我是什麼嗎?”
“我估計應該是在宇宙占比百分之二十七的一種物質。但我覺得數值應該更高。”
“那您能看見嗎?”
“我也看不到,但我這隻手能感覺到,它現在就在我手裡。”
警衛異樣地看着石崇山解釋道:“同志,是這樣的,我們這裡是不讓随便帶東西進出的。除非您之前同裡面的工作人員有預約。否則,我們也無法接待像您這樣的民間科學家。”
“民間科學家!”石崇山一聽就急了,“你把‘民間’給我去了,我就是科學家。快讓我進去。”說完,他就發了瘋似的要往裡沖。

見此,值班室裡留守的警衛先抓起電話快速地報了警,而後又跑出來支援。兩名警衛協力攔住向華科院大門發起“沖鋒”的石崇山。肢體碰撞中石崇山手上的紗布被扯了下來,來支援的那名警衛腳下又使了一個絆子,将石崇山撂倒。
石崇山“哎呦”地一聲摔趴在地,突然就不動了。兩名警衛也是一愣,心想這人不會是紙糊的吧,可等他倆看清楚了石崇山那隻裸露出來的左手,立時駭然,那樣子就像被鎖住了周身的穴道。
過了好一會兒,石崇山“咯咯”地笑了,笑着說:“沒了,沒了,它跑了。”然後,他又嗚嗚地哭,哭着說:“完了,完了,它跑了。”
最後,他爬起來,不哭不笑,臉上的淚痕不擦,整張臉木讷得好像得了失心瘋的患者。見警衛錯愕地盯着他,他脫下外套代替先前的紗布纏在那隻手上,失魂落魄地走了。

“你看清楚了嗎?”一名警衛問另一名警衛。
那警衛點點頭。
“那你看他有左手嗎?”
那警衛搖搖頭,“好像有,也好像沒有。”
“那他是說他的手跑了嗎?”
那警衛揉揉眼睛,又盯着石崇山離開的方向,蹙眉做努力回想狀,“太奇怪了。好像變戲法一樣。”
警車趕到華科院後,兩名警衛陳述了事情經過,争相說起石崇山的那隻手。聽得警察雲裡霧裡,看向他們的眼神也古怪起來。鬧事的石崇山去向不明,警方去監控室截取一段視頻後就走了。

翌日,一輛奧迪轎車停在華科院門口,車裡走下一人到值班室出據了工作證,以及衿州市委的訪問證明。登記後,他回到車裡,大門敞開,車開了進去。

張彥教授後天要去T國開一個重要學術研讨會,近一個月他一直埋在文件堆裡整理相關資料,他讓他的學生翟穎博士先去接待一下衿州來的訪客,如果沒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她可以代為處理。

衿州市市委辦公室王秘書先向翟穎介紹了啟明山風景區的開發情況後,才把話題繞到石崇山身上,“按理說華科院是科研單位,我呢,又是從政人員,有些話我不該說,可這啟明山呀離了石崇山它就不靈了。”他說完,又擔心地問道:“您不會怪我迷信吧。”
翟穎聞言一笑,“術業有專攻,您又不是搞科研的,有些事不理解,也在情理之中。”她話鋒一轉,又說:“可您提到的這位石崇山我們确實沒有接待過呀。”

王秘書壓着心頭的急火,耐心地說:“他臨行時和他夫人說要去趟華科院,大前天的火車,昨天就應該到了。”
“您稍等!”翟穎給門衛值班室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昨天與石崇山發生沖突的一名警衛。
為了顯示重視程度,翟穎讓那名警衛找人接替一會兒,現在就過來一趟。
五分鐘後,那名警衛來到會客廳,當着翟穎的面向王秘書述說起事情的經過。
“你說什麼?你見過石崇山的左手?”王秘書聽到石崇山左手布條被扯下來時,感到一陣驚奇,難道這衿州市的一大謎團今天要被他王海生解開了!他連忙問道:“是不是會發光?是不是特别耀眼?”
警衛搖搖頭,“我好像也沒看清,但是肯定不耀眼。”
感覺到自己失态,王秘書沉吟一聲,松了松白襯衫領口下的領帶結,換了溫和地語氣地對翟穎說:“據我了解的情況,石崇山經常向華科院投遞論文,你們沒見過他,也沒見過他的論文嗎?”
翟穎蹙眉尋思了一陣,搖搖頭,忽然,她眼睛一亮,想起來另一位跟随王彥教授研究量子物理學的博士生,他同時還負責處理一些郵寄給王彥院士的郵件。“你等等。”她掏出手機打通了一個電話,“師哥,你收到過署名為石崇山的論文稿件嗎?”
“哦哦哦,我知道這個人,他是個瘋子,他的論文内容不是吹牛,就是在說夢話。怎麼?師妹,你要看看?之前的我都丢到碎紙機裡了。半個月前他還寄過來一份,我現在手上正在處理,前幾頁已經喂給碎紙機了,你要看,後面的我給你留着。”
“師哥,他研究的是什麼課題?”
“暗物質,他說他能收集到暗物質。哈哈哈!”電話那邊傳來一陣不屑的笑聲,“據我所知,全世界的科學家都沒找到聚合暗物質的相關方法,就算有,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發明出尖端的設備來實現應用場景,再過50年倒是有點希望。”
“師哥,石崇山的剩餘的論文你留一下,我這就過去拿。”
聯想到啟明山的特殊景觀現象與石崇山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翟穎決定先看看剩餘的稿件。盡管她也覺得能聚合暗物質這事太扯了,可石崇山不遠萬裡來一趟,卻吃了閉門羹,就沖這份對科研的追求精神也是值得尊重和敬佩的。她甚至還想到要給這位民間科學家回一封既客觀,又不失鼓勵的信,信中再附一些目前國際上對暗物質的研究資料,以免他走錯了方向,瞎耽誤工夫。
“師妹,我勸你還是别看了,這個石崇山往華科院投稿好幾年了,咱們的上一任師哥王鶴就對我說過,以後見到他的論文直接斃掉。他要是研究個鳥,花花草草什麼的,倒還有一定的可信度。就着,投科幻雜志還差不多。”
翟穎來到師哥黃山的研究室,自己還沒開口,就先聽他一頓絮叨。這個黃山接替了上一任的工作,也把上一任的話唠病給傳承了下來。她接過黃山手上的稿件,在他的啰哩啰嗦中翻看了兩頁,又蹙眉看向辦公桌與實驗台之間擺放的碎紙機。
見翟穎面色愈加凝重,黃山故作鎮定道:“你看,是不是風言風語。我覺得他有點像前不久犯事的那個氣功大師,就會故弄玄虛。”
“師哥,咱們華科院不能代表世界最先進領域的研究方向。王彥教授也說過,搞科研就是要踏實做事,謙虛做人。你剛才說的話,恕我不敢苟同。”
“師妹,你這話說的,咱們能進華科院,也算百裡挑一……”
翟穎沒給黃山好臉,她走出研究室把黃山的貧嘴聲關在門内,翻看着手上的文件徑直走向張彥教授的辦公室。
“砰砰砰。”
“請進。”
“小穎,是很急的事嗎?”聽見開門聲,張彥從文件堆裡探出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張教授,我就是覺得很怪,很不科學。”翟穎先是把衿州市啟明山景區和石崇山的事情說了一下,然後把手上的論文交給張彥。
張彥翻看着石崇山的研究論文,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怎麼沒有封皮,之前的頁面呢?”
“被黃山師哥粉碎了。”翟穎似乎就是在等張彥教授問出這句話,所以她毫無顧忌,脫口而出。
“什麼?”已過古稀之年的張彥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然後他“哎吆”一聲捂住疼痛的腰椎,一時竟也想不起自己是有多少年沒有做過這麼劇烈的動作了。
“你去把那個警衛員給我找過,讓他在辦公室等我,我現在就去黃山那一趟。”
“教授,還是我扶您去吧。”
張彥推開翟穎,“我還沒老到不中用,你快去找那名警衛,對了,把衿州來的訪客也請過來。”
張彥說完,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捂着後腰,他面部扭曲忍着很大的痛感走出辦公室,看那架勢竟有種要去找黃山興師問罪的意思。
“教授,您慢點。”
“甭管我,快去請人來。”
張彥教授所帶領的團隊負責研究的多個項目都屬于世界尖端學科,很多科研成果被列入國家保密級别。對于這位國寶級人物的吩咐翟穎自是不敢怠慢。張彥氣沖沖走後,她也快步去了接待室。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黃山嘴裡喊着:“别急,别急”,然後押了口茶杯裡的金駿眉茶湯,這才緩慢起身去開門。
“哎呦!張教授大駕光臨,您看您,打個電話,學生絕對瞬移到您面前。”
“别廢話,石崇山的稿件呢。”張彥瞪了黃山一眼,看向碎紙機,“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趕緊把前面的幾頁複原,一個字都不能少,一個标點符号都不能缺。還有,他以前是不是經常寄件過來,為什麼不拿給我看?”
“王鶴師哥說這個人的稿件沒有研究價值,怕傷了您的法眼……”
“王鶴?我要是沒老糊塗的話,我記着他都出國兩年了吧,你還想拿他當擋箭牌。你自己什麼時候能有點長進。”
“張教授,真的是他當初說的呀。”
“現在的重點是你把石崇山的論文盡快複原給我。”氣急敗壞的張彥幾乎要跺腳了,黃山這個人他是一眼也不想多看,說完,就要走。
“王教授,還有一些半年前的稿件我還沒有來得及處理,我記着其中好像有兩份是石崇山寄過來的。您要不要看看。”黃山叫住王彥,有些心虛地說,并寄希望以此能将功補過。
“呵呵”張彥冷笑兩聲,“你這懶勁兒今天算是派上用場了。都給我找出來。你的事過後再說。”
目送張彥摔門而去,黃山的心卻還在嗓子眼上吊着。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前程會與一個素未謀面的石崇山發生緊密聯系。他慌忙從抽屜裡翻找出科研室儲物間的鑰匙,然後鑽進堆積如山儲物間,一邊翻找,一邊為自己祈禱——佛祖保佑,一定要找到那兩份文件呀。

張彥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外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感覺情緒穩定了,才推門進去。
王秘書和警衛員從沙發上起身,警衛員拘謹地喊了聲“張教授”。王秘書迎上兩步與之握手。
“您就是衿州市來的稀客吧,一路辛苦。”張彥客套兩句,把石崇山的論文放到辦公桌上,又拿起一冊全英文的科學期刊壓在上面。
“王秘書,你能詳細說一下啟明山和石崇山的事情嗎?”
在張彥的請求下,王秘書知無不言,甚至把聽過的一些民間傳說都說了個幹淨。可能是說得他自己都差點信了,最後,他表明态度,“張教授,我不是搞科研工作的,但我相信科學。那些民間傳說啊絕對是迷信思想作怪。我這次來呢,首要任務就是找到石崇山,您也是知道的,端午一過,馬上就是旅遊旺季了,我們市對啟明山風景區是傾注了很大期望的。再有,就是想請一些專家去參觀參觀,看看能不能破解一下啟明山特殊的現象。我們一直也想不出啟明山這山和石崇山這個人有什麼必然的聯系。為什麼他一離開,啟明山就和别的地方一樣了呢。”
翟穎從自己辦公室沏好四杯茶水,用托盤端來。
張彥點了點頭,示意王秘書先喝口茶水。然後,他又問警衛員:“你能描述一下石崇山的左手嗎?越詳細越好。”
警衛員接過茶杯,在兩手間捂着,對翟穎說了“謝謝”,然後接張彥的話,蹙眉想了一陣兒,說:“王教授,如果水有顔色,他的手就是水色,如果空氣有顔色他的手就是空氣的顔色。”
見張彥、翟穎和王秘書仍是一頭霧水地盯着自己,皆不做聲。警衛員意識到自己說得太不像人話了,就又說:“反正不是透明的,石崇山還說他手裡原本是有東西的,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得到。後來,他又說那東西跑了。但是我們倆感覺他手裡就是空的,什麼都沒有。而且吧,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也很古怪。”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好像這有點問題,感覺和正常人不一樣。”
王秘書說:“對,石崇山就那樣,做事出人意料,不在情理。當初啟明山景區修建的時候,我們給他家孩子安排最好的學校,還給他夫人找了正式工作,還是事業編。可他回遷以後,不但讓孩子就近上學,還讓他夫人把工作給辭了。最絕的是他自己後來也把中學教師的工作辭了。一家人沒有收入不說,村裡送溫暖的米面油也拒收。那日子過的呀真讓人一言難盡。”

張彥耳朵聽着,心中想着,如果石崇山真能靠什麼手段就可以在啟明山收集暗物質,那山區由于暗物質被稀釋,造成天亮早,天黑晚,甚至夜間也比别的地方要明亮一些的現象,倒是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這也就直接排除了啟明山的自然現象。可怪就怪在對暗物質來說,連人體都是有縫隙的,暗物質是能穿透一切已知事物的存在。石崇山是怎麼得到暗物質并把它帶來的呢?問題可能就出在他的那隻“水色、空氣色”的手上,那顔色一定是超常密度的物質造成的。
想至此,他讓翟穎給黃山打個電話,問他找沒找到石崇山當初寄來的研究論文。
翟穎出門到走廊裡打了個電話,回來後對張彥搖了搖頭,“教授,我也去幫忙找找吧。”
在得到張彥的許可後,翟穎立即去了黃山的研究室。

“張教授,您最近有時間嗎?我想代表衿州市請您去啟明山參觀一下,當然了,如果您能帶上幾位地質專家一起去做研究,我們衿州政府一定全力支持。”張秘書也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後向張彥提出邀請。
“會去的”。張彥回答得非常嚴肅,“等我這次去T國做完研讨會回來,一定會去。”
聞言,王秘書微笑與張彥握手,“那我們就在衿州恭候您的大駕了。”他嘴上客氣,心裡卻在想張彥教授一時半刻去不了衿州,啟明山眼前問題還要靠石崇山,看來眼下找人最要緊。

張彥送走了王秘書,又與警衛員了解一下那天發生的事情,見他翻來覆去都是之前說過的,任何啟發都換不來新鮮情況了,就在表示感謝之後,也把警衛員送走。臨别前,他在門口還叮囑警衛員,“要是石崇山再來華科院,或者是你在什麼地方遇見他,一定要帶他見我。他要是沒空,不方便,你就給我打電話。然後,他走到哪,你就跟到哪。”
警衛員在手機上錄入張彥的電話後,也感覺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張教授,我不會因此犯什麼錯誤吧。”
張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者不怪,你千萬别有壓力。可你記住,有些搞研究的人呀他就是有點怪癖,看起來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甚至能很明顯地覺察出他不懂生活,不通人情。但越是這樣的人,我們就越要學會理解他,更應給予必要的尊重,因為他們活得很純粹,也許會為了科學研究做出你意想不到的犧牲。”盡管張彥不能百分百确定石崇山是不是那樣的人,但他确實說出了自己剛搞科研時的樣子。那時他還年輕,有沖勁,搞起研究來就是一副不問世事,不懂人情的樣子。弄得院裡的一些人背地裡總以“怪胎”代指他。現如今,經曆的多了,工作上不用事事都親力親為,人生從不同層面經驗疊加,他這才與周圍有了些同頻的連接。

送走警衛員,王彥回到辦公室先給院保衛部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把前天石崇山硬闖華科院的視頻拷貝一份送過來,接着,他又給安平區刑偵隊隊長沈闊打了個電話。近年來,利用高科技作案的案件時有發生,沈闊也成了華科院的常客,與王彥有過幾面之緣。有一次他還在沈闊的懇請下出過現場,破了個遠程利用手機操控空調換氣排放氰化鈉緻人死亡的謀殺案,自此,聲名遠播,還被京華市公安部聘請為特約偵察組組長。
王彥開門見山地說:“沈隊長,前天華科院大門口發生的事你們查的怎麼樣了。”
這一問,沈闊趕緊把擔在從辦公桌上的二郎腿收下來接地,人也從旋轉椅子上坐直了,“王教授,這就是一起普通性質的案件呀,我聽說了。”
果然不出王彥所料,這件事還沒有到需要刑偵隊興師動衆的級别,他給沈闊打電話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通過私人關系,趕緊找到石崇山。
“沈隊長,那天确實是有點誤會,我們之前确實收到過石崇山的論文,有些地方還需要向他求證一下。聽說他離開的時候精神有點不正常,估計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你看能不能盡快找到這個人。”
“很重要嗎?”沈闊問完這句話就後悔了,能讓王彥教授打電話親自過問的人和事,就是用屁股想它也絕不一般,不待王彥回答,他趕緊說:“我現在去一趟區派出所,先把案子接過來。”
王彥說,“讓你受累了。”
沈闊說:“您說的這是哪裡話,我們平時沒少去華科院添麻煩呢。”
……

王彥結束了與沈闊的通話後,又翻看起石崇山殘缺的論文。這次,他逐字逐句地看,時而停在一處内容上冥思苦想,時而摘下眼鏡,揉動睛明穴和太陽穴,似也想借此揉開腦子裡的一簇簇、一團團疑惑。等他将論文平放在辦公桌上,長出一口氣後,愕然發現窗外已然被夜幕籠罩。他抓起電話給黃山的研究室打去了一個電話,催問找到沒有。
黃山回複說找到了兩份,已經讓翟穎帶回去了。挂斷電話,王彥又看向辦公室的門,心想翟穎這丫頭平時做事挺利索的,怎麼今天拿兩份文件過來這麼慢呢。他正想着,門就開了。
區别于以往的是,翟穎這次沒有敲門,進來的時候正低頭看着手裡的文件,臉上更是一副陷入深思的表情。
“小翟,怎麼了?你手裡拿的是石崇山的論文嗎?”
翟穎從思索中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進了王彥的辦公室,她竟渾然不知。但她似乎顧不上為自己的失态說些什麼了,而是快步走到王彥近前,把文件交給他,“王教授,非常神奇,這篇論文上提到一則故事,說的是戰國時期趙國有一位鑄劍名家人稱徐夫人,她有一位徒弟叫石铎,曾在龐煖軍中效力,專為士兵做箭镞,雖然技藝精湛,可并不如幾位鑄劍的師兄弟出名,更沒有學會徐夫人劍中藏匕的鍛造技藝。後來他另辟蹊徑,以天地日月、山河大川為精魂,鑄出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箭镞。此镞一出方圓百裡猶如被鍍上了一層金光,百裡以外的天光地物俱黯然失色。可是卻沒有人見過那簇,隻見他一隻猶如水波一樣的手上空無一物。後來,他聲稱将箭簇安在了梃杆上,人們也隻看到一根空空的梃杆,待他将梃杆射向一棵楊樹後,那梃杆撞到樹幹就掉落在地上。龐煖以為他是想出名想瘋了,遂将其逐出大營。可三日後,有人發現不但那棵楊樹憑空消失了,就連楊樹後面的一排樹木也都不見了。更神奇的是,不久後,有探馬來報,數百裡外秦軍的軍營中也消失了幾頂軍帳,住在裡面的士兵也不見了。得知此事,龐煖大驚,趕緊命人去找石铎,卻已不知去向。據傳說,石铎離開軍營後就變得瘋瘋癫癫,說自己竊取了天物,洩露了天機。不久後就在荒野被兇禽猛獸分食了。”
“哦?”王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蹙眉想了想,“這位徐夫人我記得《戰國策》和《史記—刺客列傳》中有過記載,荊轲獻圖時卷尾藏的匕首據說就是出自她之手。可石铎這個人史料上卻是一片空白呀。
“王教授,您說他會不會與石崇山的事件有聯系?或許他就是石家的祖先。”
翟穎的猜測并沒有引發王彥的推想,他接過文件認真地看了起來,這一看就是兩個小時,就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待他從夢中醒來,發現翟穎一直站在身邊,眼光正落在他手上的最後一頁。
“王教授,這是論文嗎?”
“嚴格意義來說,不是。”
王教授深吸一口氣說:“今天已經很晚了,明天一早你就通知要去T國國際科技共享展望大會的主辦方,說我身體不适,要晚幾天過去,讓他們把專門為我舉辦的科研彙報會議推遲幾天。如果不能推遲,取消也可以。”

翟穎點了點頭,并沒有告辭,而是為王彥沏了一壺茶,她知道這又将是他的一個不眠之夜。
“王教授,學生還能做些什麼?”
王彥看了眼茶杯裡徐徐升騰的熱氣,又将目光落在論文上,“石崇山的論文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論文,格式不對,口語化非常嚴重,而且有些現象他不能做出明确合理的解釋,這幾天我要嘗試着把他的文論重新整理一下,然後寄到M國的《SCIENCE》、E國的《NATURE》還有D國的《ANGEW》。我希望藉此能夠得到世界上更多權威專家的論證。”

翟穎點了點頭,心内震驚之餘,竟有些羨慕起那個素未謀面的石崇山。能這三個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科學期刊任意一期發表都已經是無尚榮光了。有王彥教授推薦的論文就等于是在這些期刊上先占據了一席之地。看來自己是幫不上什麼忙了,翟穎向王彥告辭後,走出辦公室輕輕合上了房門。
十一

五一黃金周一過,矜州市大力宣傳的啟明山景區也出名了,隻不過是臭名遠播,遠道而來的遊客并沒有看見宣傳中所說的:先乾坤而明天地,後暮霭而夕陽濃。有些脾氣暴躁的遊客在一些不良網絡主播的煽風點火下,還跑到售票處嚷嚷着要退票。矜州市不得不關停了啟明山風景區,對外宣布是要新修建幾個景點。但外部一些媒體猜測,啟明山可能是在前期工程中動了龍脈,散了當地的龍氣。現在又想恢複龍脈附近原有的自然景觀。此新聞一出,算是給一些别有用心的小網紅開了腦洞,他們穿做道士裝扮,手掐羅盤一直在啟明山景區大門口蹭流量。更有膽大之人在直播間裡宣稱是官方授權正宗摸金派傳人,來此尋龍點穴。一時間輿論四起。
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矜州市委對此甚為惱火,卻也隻能抓一些造謠生事者,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辦法,為今之計唯有要盡快找到石崇山,盡快恢複啟明山的特色景觀。可這石崇山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論是火車站、汽車站、甚至機場都沒有他的購票記錄。無奈之下,又印發了尋找失蹤人員石崇山的尋人啟事,甚至在矜州以及周邊的報紙上都刊登了這則消息,隻不過署名是申雪梅,留下的聯系電話,一個是旅遊局局長的個人手機号碼,另一個是部門辦公室的座機。

不怪人們找不到石崇山,就連石崇山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哪,更不記得他是誰。他像一個現實中無處可逃的人在神智上出了軌,身體在塵世遊走,靈魂卻在精神世界的異鄉無拘無束,橫沖直撞。他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
“它跑了,你知道它去哪了嗎?”
三日後,已是蓬頭垢面的石崇山出現在阆舫市街區,他闖過紅燈,抓住馬路對面一位年輕姑娘的人手問,“你想知道它去哪了嗎?”
年輕姑娘手腕被抓得生疼,她很想給石崇山一記不遺餘力得耳光,可又擔心他髒兮兮的弄髒了自己的手。
“你這個裝瘋賣傻的臭流氓,趕緊給我滾開。”姑娘掙脫了石崇山的手,掄起手上的皮包朝石崇山劈頭蓋臉砸去。
“哈哈哈,你不知道它在哪,你們都不想知道它在哪?你們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上隻有我知道它的存在,哈哈哈。”石崇山本能地躲閃,面目猙獰地笑着跑開了。他在街頭狂奔、狂笑、瘋言瘋語,靈魂卻在無名之地嚎啕大哭。他心底藏着一個不被理解,不可名狀的秘密,也許這要等到百年、千年,人類才能摸索到那秘密的冰山一角,才能意識到它多麼的重要。可在人人平等的時間面前,石崇山還有機會嗎?

王彥是在石崇山論文在《SCIENCE》發表後的第七天才坐飛機抵達的T國。這篇關于《暗物質聚合理論論述》的學術論文一經發表便在科學界引發軒然大波。翌日,世界各大科學期刊同日轉載。這幾天,作為推薦人,王彥的電話都被打爆了。他隻選一些科學界的老朋友接通電話。這些科學界的泰山北鬥無一列外地希望王彥這次能把石崇山也帶到T國參加學術研讨。組辦方甚至表示願意為石崇山提供了論述專場。縱觀曆史,這可是任何一位科學界的新人從未有過的殊遇。王彥更是希望能盡快見到石崇山,公安部門和矜州市委他每天都會打電話詢問消息,可每一次撥打電話心情都是從希望向失望轉換的過程。終于,他決定不再等了,招呼翟穎收拾好文件、和她一些個人的物品乘坐第二天上午的飛機飛往T國。
“它跑了,它跑了。”在機艙裡合眼休息的王彥腦海裡總會浮現這句話,如果這不是一句瘋話,那石崇山很有可通過某種方式能聚合了暗物質。這對暗物質研究來說可是從理論邁向實踐至關重要的一步。王鶴和黃山都幹了什麼,王彥又想到了這兩個令他惱火的人,飛機攀上天空時的那種眩暈感頓消,他打開平放在腿上的平闆電腦,調成飛行模式後,又開始認真地看起了被他修改多次的石崇山的論文。

十二
石崇山離開的這段日子,申雪梅隻覺得家少了個吃飯的人,少了個一天到晚一點正事不幹礙眼的人,長久以來名存實亡的夫妻生活,讓她對婚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石崇山一直研究的科研項目,在她看來都不如去集市擺地攤賣些應季的果蔬實際。她樂得眼裡清淨,心中也清淨,專心侍弄那幾畝地,還有雞鴨鵝狗,也不用計較有人什麼都不幹就知道混吃等死。她也從來沒去報社和電視台發布過什麼尋人啟事。她去鎮上的時候看見公交站點張貼着石崇山的畫像和尋人啟事的内容,落款是自己的名字,隻是略感驚訝,卻也不聲張,默默地坐車回去了。
石岚也從未問過母親,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她知道母親和她知道的一樣多。她總會去山谷深處的實驗室外面轉轉,除了一些積塵,實驗室内還保持着石崇山離開時的樣子。陽光打在窗棂上,照進室内,石岚能仿佛看見父親在裡面忙碌,或是冥思苦想的樣子。但時間越長,她腦海中關于石崇山的記憶就越淡。她知道啟明山歸于平常和父親有必然的聯系。但她除了上學讀書什麼也做不了。她的額頭貼在窗戶的玻璃上,陽光把她的頭影印在室内一張陳舊的辦公桌上,突然,她看到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就在她的頭影上飄浮着、旋轉着,那東西有小拇指那麼長,彎彎曲曲的有點像海洋裡海馬的幼崽,半透明的顔色也是極像。她揉了揉眼睛,把頭移開一些,讓陽光照到那個位置上,那東西就不見了。她又把頭影移回來,發現它還在那裡。石岚也不确定這個東西是石崇山離開後出現的,還是一開始就在那裡。這是她第一次有了要走進實驗室的沖動。

十三

T國首都機場,今天接機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一些媒體。王彥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陣仗。好在科學研讨會的組辦方與機場和就近的警局提前做好了溝通。警察和機場安保人員用警戒線在人群中拉出一條通道共王彥等人通行。
在接機的人群中,王彥還看到了很多學界的老朋友,一路走來,他都在與他們熱情地打着招呼。那些王彥的老友,在翟穎眼中都是令人敬仰的科學巨擎,此時,他們卻在王彥教授的身邊黯然失色。媒體鏡頭的聚焦點、話筒伸來的方向,全部落在王彥教授這裡。他們希望他能簡述一下暗物質的聚合原理和最新進展。還有不少人在追問論文作者石崇山為什麼沒有來。對此,王彥教授隻能保持微笑不語。但那嘴角上揚卻完全閉合的嘴唇也能昭示出他微笑的神秘,那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也為他的不語做足了證明。兩者,不禁令人浮想聯翩。
臨近傍晚,組辦方在T國首府的斯裡蘭卡大酒店頂層的一間西餐廳裡,為王彥教授舉辦了一場小型的見面會。參會人員多數是科學界各個領域的領軍人物,其中也不乏一些傑出的新人。令翟穎倍感意外的是她在會場居然見到了國際女星安娜瓊斯。當晚,她身着一襲酒紅色長裙,深V領口将一對雪白飽滿的事業線半遮半露得恰到好處,既讓一些年輕才俊浮想聯翩,又苦于不能一探究竟。比起銀幕裡她在嘎納電影節上走紅毯的風光景象,翟穎更喜歡親眼所見的安納瓊斯,她總是跟在一位很紳士的E國教授身邊,兩人表現出的親密,使她即像一位女兒,又像一位情人。
當王彥在翟穎的陪同下與那明E國教授會面時,王彥與那名教授擁抱後向翟穎介紹:“這位為E國的艾爾頓教授,在基礎物理學領域有很深的研究,是上一屆超導感應的諾獎得主。”
“您好,我是王彥教授的學生,我叫翟穎,很榮幸能在這裡見到您。”翟穎用很流利的E國語言與之交流,“我能與您身邊的這位女士合個影嗎?”
安納瓊斯驚喜地對艾爾頓說:“瞧,她認出我來了!”
“是的,在場的人可能不會認識我們,但安納瓊斯是無人不知的。”艾爾頓風趣地說完,伸手示意安娜瓊西可以自由活動,不必陪伴在側。
安納瓊斯和翟穎在會場取景拍照,見她離開遠離了艾爾頓教授,一些慕名的年輕人也跟過來,想要與之合影。

王彥和艾爾頓走出西餐廳,散步到頂層的空中花園中,花園一半是歐式風格的建築,郁金香和金盞花散出的濃郁馨香令人心生陶醉,看規格是一個微型仿園。另一半是中式風格,涼亭、假山,水榭在牡丹和百合的簇擁中恍若花海仙境。走到岔路,艾爾頓兩邊都看了看,“各有千秋,真的很難取舍。這也算是中西合璧吧。”
王彥向中式風格的花園裡踏入一步,“如果我是設計師,會把兩邊設計成太極,一條魚是中,一條魚是西。”
“哈哈哈,可終歸還是中啊!太極圖可是你們國家如圖騰一般的存在。”艾爾頓大笑着跟進中式花園,兩人一同向假山上的八角亭走去。
王彥說:“太極雖然緣起華夏,可在我們華夏太極代表了世間萬物,也就是世界。在我們華夏人眼裡,它是世界的圖騰。”
艾爾頓愣了一下說:“那太極、陰陽、周易是迷信還是科學。”
王彥正色道:“是傳承。”
艾爾頓捋着下巴上一團花白的胡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對,是傳承。那篇論文我看了十遍以上,我嗅到了古老遙遠的氣息。這不是石崇山一輩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很佩服數代人心無旁骛去做一件事情的執着精神,簡直難以想象。我想,這也是你們東方古國總能在世界曆史上镌刻下諸多神來之筆的重要原因。”
聞言,王彥不得不再度對眼前之人刮目相看,經自己手修改過的論文,還能被人看出端倪。艾爾頓被譽為科學界的福爾摩斯,果然名不虛傳。
艾爾頓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不管是身為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名科學家,我們都很佩服石崇山。暗物質在學界一直都是一個很飄渺的學科,說它屬于超現實研究一點也不為過。誰也不敢将畢生心血放在一個連理論聽起來都像是天方夜譚的學科上,有可能耗費一輩子也沒什麼成果。尤其是對于岌岌無名的科學家來說,研究課題不能在現實領域得到應用就等于是自斷生路。說得俗一點,就是不符合馬克思的勞動與生産的關系。不被既得利益的資本看重,那這樣的課題注定是要餓肚子的。我想不明白石崇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正因此,我很敬佩他。”

王彥教授深以為意地低點點頭:“實話實說,我也不清楚這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什麼?”艾爾頓幾乎是驚叫着問道:“難道他不是你的學生嗎?”
王彥很遺憾地搖搖頭,進而陷入沉默。艾爾頓延續着震驚的神色,跟在後面。
二人攀上假山,來到涼亭的中心。艾爾頓喘着粗氣半開玩笑地說:“我們離星空又進了一步。”他攔住要坐下的王彥,突然很嚴肅地問:“那他到底有沒有聚合暗物質?”
王彥說:“理論上可行,至于他有沒有那麼做,誰也不知道。”他想了想,“不過,如果他真的聚合了暗物質,我想我的第一反應也會像做夢一樣。甚至在一開始就提出否定。”
艾爾頓說:“如果我對你說,我們找到了石崇山聚合暗物質的證據呢?”
“這怎麼可能?”這次換成王彥不淡定了,“他的論文才發表沒多久,你們怎麼就說找到了證據?是誰說的?”
艾爾頓說:“是天文學家伯希科、氣象學家查德列夫還有海洋學家埃米爾甘地。我的老朋友,請站穩。”
艾爾頓話音未落,王彥就感覺自己在變矮,很快他發現這是到地面在下降造成的錯覺,這涼亭居然是一部運行極其平穩的電梯。

十四
“我們這是去哪?”雖然下降很平穩,可突然的變故還是讓王彥下意識扶住了屬于涼亭的一根柱子。
“我要去帶你見證奇迹。伯希科和查德列夫都在等你。忘了告訴你,歐式花園也有一部電梯,可以通向我們即将到達的地方。”艾爾頓很神秘地介紹着。王彥看向他的目光卻越來越謹慎,他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會透露給他們任何國家保密的科技研究信息的。如果面臨刑訊,他甯可咬舌自盡。

很難想象這是一部很平穩的速升速降電梯,不到一分鐘,他們就從百米高的斯裡蘭卡大酒店抵達了酒店地下300米的深度。電梯門打開,著名的天文學家伯希科與氣象學家查德列夫已等在外面。

王彥故作鎮定地說:“我的兩位老朋友,你們無事可做了嗎?居然會在這種鬼地方。”
伯希科與王彥擁抱,拍拍他說:“恰恰相反,我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查德列夫已經等不急了,他幾乎是從伯希科懷裡把王彥拉出來,又與之相擁,并解釋道:“放心,這裡還不是地獄的深度,更不是鬼地方。要不是你每次來T國後都會匆匆離去,一副祖國很需要的你的樣子,你很早以前就該來到這裡。”

王彥環顧四周,發現電梯外的通廊從上到下全部是銀色金屬闆構成,這讓他想起了科技感十足的空間站與宇宙飛船的連接通道。由于金屬闆反光堆疊,通廊的盡頭在一片朦胧的光幕中,光幕後的景象猶如霧裡看花。
艾爾頓介紹道:“這是一個沒有國籍的試驗場,在這裡我們為全人類而奮戰,而不是任何一個國家。”他看向王彥說:“你喜歡這個主旨嗎?”
王彥看着他們三位說:“并不新穎,但很意外。我理解為消除狹隘的地域、種族、膚色觀念,建立共同的理想。”
艾爾頓點點頭:“那你所理解的,是你所希望的嗎?”
“哈哈哈!”伯希科大笑着說:“我們的老朋友能不假思索地說出來,這無疑是他的心聲。”
王彥不知可否地笑了笑:“但我們代表不了全人類。”
“是的”查德列夫說:“可我們能做我們該做的。”
艾爾頓說:“走吧,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們。”
四人沿着金屬通廊向試驗場内部走去。快走道盡頭時王彥才發現在電梯口看到的那朦朦胧胧的一片原來隻是一個拐角。他們從這裡拐過去,又在同樣的通廊裡走了同等距離的一段路,才通過巨大的鋼化玻璃将試驗場内部一覽無餘。
王彥不敢置信地看着裡面的一切,巨大的試驗場一眼望不到盡頭,高度超過百米,頂部并非是無數強光燈,而是按照比例縮小的一個個星團,它們自轉的同時、小星座繞着大星座公轉、大星座繞着更大的星座公轉,光彩熠熠的銀河也過是“星空中”璀璨的一隅。裡面不僅有他從未見過的實驗設備,還有一架宇宙飛船,有點像本世紀初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拍攝的《普羅米修斯》電影中的那種飛船,它如一彎銀月靜默地躺在星空之下,在各種實驗設備的包圍中顯示出古老、神秘、科幻的氣息。

“你們究竟幹了什麼?”王彥喃喃自語。
艾爾頓說:“斯裡蘭卡大酒店是我出資注冊在我侄女名下的産業,安納瓊斯,雖然隻是剛剛見過,但我想以你東方人的審美觀,也不會忘記她吧。她是明星、是我的侄女。在很早以前她還是一名優秀的人體解剖學專家。難以想象吧,像她這麼迷人的女人曾與福爾馬林池中浸泡的大體老師有過一段孜孜不倦的時光……。
“艾爾頓,行了,可以了。”伯希科打斷艾爾頓,“你對安納瓊斯裹腳布一樣長的介紹,應該用在她的相親會上。或者你同意她嫁給我這個糟老頭子,那樣的話,我願意聽你說一整晚。”
查德列夫對王彥說:“這個實驗場是用我們這些年做科學研究賺到的錢建成的,當然也在捉襟見肘時傾注了我們祖先的财産。如果他們泉下有知,一定會罵我們是敗家子。歡迎你不出一分錢,不用背負敗家子的惡名就成為了我們當中的一員。”說完,他向王彥鄭重地伸出右手。
王彥猶豫地看着查德列夫停在半空等待的那隻手,“我是不是隻能答應免費入夥,不然你們就會免費送我去見列祖列宗。”
查德列夫看了看艾爾頓和伯希科:“我是不是對我們的老朋友有點唐突了?他居然把我們當成恐怖組織了!”
艾爾頓說:“不,我想王教授曾一生都在堅定的立場不會在這片刻動搖。這是值得尊重的。我們還是先帶他看看我們的發現吧。”
查德列夫不甘地看了一眼王彥,将伸出去的右手換成了請的姿勢。
他們通過一道向上開啟的巨大金屬門,走進了飛船内部,裡面的第三個艙室内海洋學家埃米爾甘地正聚精會神地盯着一個巨大的屏幕,上面是全球洋流的動态圖譜。幾人紛亂的腳步聲對他沒有産生絲毫打擾。四人站在埃米爾甘地的身後,看着巨大屏幕上令人窒息的3D洋流圖譜,仿佛某一刻裡面的海水會傾瀉而出,淹沒一切。

“A國的國土面積正在縮小,G國、H國、C國的海岸線正在擴展。但這一切都在上個月的7号停止了,我一直關注的潮汐也在改變後維持住了現有的運動規律。”埃米爾甘地對着屏幕,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做介紹。

“行了,埃米爾甘地,還是讓王教授看看我的發現吧。”說話間,伯希科走到控制台,按下切換按鈕,屏幕在短暫的息屏後呈現出一幅星空圖。他用紅外激光筆在地球和月球中間的位置上畫了一條線,“以往月球會以每年3.8CM的速度離開地球,這是去年今天地月的距離。”說完,他切換了一下屏幕,“這是今天最新更新的地月距離。它隻離開了地球一厘米。它減速了。月球對潮汐有影響,但這并不足以解釋埃米爾甘地的發現。”
王彥說:“難道是地球引力增加了?”
伯希科點點頭:“隻一年的時間,地球引力就增加了。但就在上個月的7号,月球發生了一次規模和強度很大的月震。月震并非來自隕石撞擊,也并非月球本身的原因。我覺得更像是急踩刹車後産生的慣性。慣性有一刻的作用力是朝向地球的。”
王彥問:“準确嗎?”
伯希科很确定地點點頭:“這是距離地球4000萬公裡外位于金星軌道環上的一顆衛星拍攝到的。那顆大名鼎鼎的衛星我想你并不陌生吧。”
王彥說:“是我們國家的五年前發射的廣目天王衛星,為了觀測月球背面迎接隕石撞擊區域的變化情況。”
伯希科說:“偉大的科學創造源自于衆志成城的夢想,感謝華夏國的當年的壯舉吧。”
“等等,那地球與金星、與太陽之間的距離有沒有變化?”查德列夫剛想去切換圖譜,被王彥攔住。
伯希科搖了搖頭說:“這方面沒有強大的數據支撐,但我感覺是有變化的。”他看向查德列夫說:“僅有的數據也是來自地球氣候變化的一種推演。說來有點可笑,這有點像你長期觀察一個人的穿着變化,購物、投資情況,進而判斷他家境以及事業的變化。”說完,他代替查德列夫将屏幕切換成氣象圖。
查德列夫接過伯希科的激光筆指向屏幕上南極圈的範圍,“冰山在消融,屬于南極的版圖在縮小。随之而來的海平面上升,這是這些年不争的事實。可是這又與埃米爾甘地之前說的‘A國的國土面積正在縮小,G國、H國、C國的海岸線正在擴張’形成了不嚴謹的悖論。無法解釋。”
王彥深吸一口氣,質疑道:“查德列夫别兜圈子了。如果真的無法解釋,今天你們就不會把我帶到這裡。”
查德列夫笑了笑說:“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智慧。即使短時間内接收到這麼多震撼人心的消息,你也依然保持着淡定和從容。”
艾爾頓打斷道:“王彥教授身上散發出的大國風範不需你多說了。言歸正題,福爾摩斯說過‘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難以置信那也是真相。真相就是……”他沉吟着看向王彥,似乎是想用含在嘴裡的那半句話勾出他肚子裡的那隻饞蟲,可又像是在等着王彥拾人牙慧,自己開悟。
随着艾爾頓拉長的沉吟聲,王彥皺緊眉頭想了想,終于他想到了什麼,卻是猶豫着,不敢相信地說了出來,“暗物質,你是說地球上暗物質減少了。”
伯希科說:“上世紀30年代加州理工學院的天文學家費裡斯就發現了暗物質的一個作用,隻是在那樣一個百廢待興的時代,并沒有得到學界的認可和重視。他發現正常星系之間的引力作用太小,早就該分崩離析,可奇怪的是這一切并沒有發生。所以他就推斷出一定存在某種神秘的暗黑物質同樣可以産生引力作用,從而幫助星系聚集在一起,不至于被撕得粉碎。從宇宙中偷走暗物質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發生了,根據物質能量守恒定律,那将是我們前所未見的宇宙級災難。所以隻有一種可能,有人改變了某一空間内暗物質的密度,形成的‘真空’又被迅速填滿,但在某一空間内密度變化衍生出的連鎖反應又持續存在。比如……。”
艾爾頓接言道:“比如A國的國土面積正在縮小,G國、H國、C國的海岸線正在擴張,比如月球減緩了逃離速度。地球向着引力更大的太陽靠近。”
王彥震驚之餘,心中暗想:我怎麼沒想到,我怎麼會沒想到。有人提出啟明山的變化時我就應該意識到。不,我絕不會想到,我絕不會想到一個人類的科研結果居然牽扯到了海洋潮汐、月球、甚至是太陽系星體間的距離。天呐!石崇山你究竟做了什麼?
艾爾頓說:“由此,我們猜測石崇山一定是找到了聚合暗物質的方法,并且通過這種方法得到了聚合後的暗物質。除此之外,我們想不出同一時間發生這麼多變化的解釋。盡管,這難以置信。”
伯希科看向王彥說:“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很多,但我的大腦現在顯然已經不夠用了。”王彥揉了揉太陽穴,感覺自己像進入了一場夢境,在夢境中他看到了未來幾百年,幾千年後的樣子。但都有不同的可能。
埃米爾甘地說:“如果我們掌握了暗物質,人類的能力就會上升一個維度,你們國家當年拍攝的《流浪地球》也會成真。隻不過不是需要建造巨大的推進器,消耗地球的能量來完成星際遷徙。因為那太低級了。而是利用更高明的手段。我們可以聚合地球某一方向的暗物質,向相反的方向發射出去,以增大暗物質空間密度的擠壓效應作為推動力,同時前方形成的暗物質真空帶會牽引地球移動。宇宙中存在着大量的暗物質,并且無論我們怎麼使用也不會減少,是比陽光、風、水更多,更可靠的能源。理論上隻要時間夠用,除了黑洞附近,我們以地球為載體,可以在宇宙中的任何地方做星際旅行。”

查德列夫說:“請容許我這個氣象學家也發表一下想象力吧,我覺得建造一艘利用暗物質聚合作為動力的飛船更符合實際。如果我們實現了流浪地球計劃,那麼我們距離控制别的星球也不遙遠了,對吧。但前提是,我們先要建造出那樣一艘飛船代替地球做進一步研究。畢竟,地球是全人類的家園,它隻有一個。”

艾爾頓說:“王彥教授,我想你想到了更多,對吧。”
王彥說:“是的,如果暗物質聚合能制成武器,我無法想象被它擊中會怎樣?”
埃米爾甘地說:“如果想入侵我們的外星文明知道我們掌握了暗物質武器,恐怕他們會打退堂鼓的。”
艾爾頓說:“這真是神的力量,怎麼樣,加入我們吧。然後,找到石崇山。”
查德列夫、埃米爾甘地和伯希科一同看向王彥。
在幾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王彥頂着巨大的壓力說:“我的朋友們,讓我再考慮考慮吧。我總覺得這事太過玄幻了,不像是我們這一代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艾爾頓說:“是的,如果沒有石崇山,我們的想法也許要再等幾百年,幾千年。但他極有可能引領我們走上一條捷徑。”
……
十六
結束談話後,艾爾頓将王彥送回斯裡蘭卡大酒店頂層的花園裡,兩人分别後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彥回到西餐廳找到翟穎後,兩人一起向客房部走去。
“國内有沒有石崇山的消息?”
翟穎搖了搖頭,“沒有,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王彥說:“你定兩張明天的機票,然後就回房收拾東西。”
翟穎差異道:“王教授您還沒有……”
王彥住在與翟穎相鄰的客房,他打開房門不等翟穎把話說完就走了進去。
翟穎給機場打完電話後,就去泡了個熱水澡。玫瑰花瓣飄滿浴缸,升騰的水汽将花香散在空氣中。她閉目仰躺在浴缸裡,想着連日來發生的事情,真有種脫離現實,步入逼真夢境中的感覺。突然被響起的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翟穎從浴缸中起身,匆匆圍上浴巾去開門。
“王教授,您有什麼事情嗎?”
王彥平複了一下尴尬且慌亂的神色,說:“對不起,确實有件急事,需要你馬上去辦。”
翟穎并不在意王彥的冒失行為,一邊用毛巾裹住頭發,一邊說:“教授,您有什麼事?”
王彥說:“是這樣,這次來我還要邀請梅森傑西娜博士地去國内做一次學術講演。她的論述三天前就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時間就是聽聽别人的論述。我們之前有過約定,你一會去問問她,如果她有時間可以明天和我們一同回國。她有一項課題就是研究暗物質的。”
“好,我馬上去辦。”

梅森傑西娜教授去華夏開過幾次學術研讨會,當時王彥重點向她介紹過翟穎。這期間兩人有過郵件往來。多是一些翟穎提出的學術性問題,得到過梅森傑西娜細心的指導,但她将此稱之為共同探讨,并沒将兩人的定義為師生。而且這次在見面會上兩人也見過了。翟穎匆匆穿好衣服就去了梅森傑西娜的客房。

“你知道我正在幹什麼嗎?”
翟穎敲開房門,梅森傑西娜就用一個突兀問題迎接了她。
翟穎愣了一下:“對不起,梅森博士,我是不是打擾您了。”
“不不不”梅森傑西娜把翟穎讓進房間,說:“我在看石崇山的論文,我已經看了五遍了,這次是第六遍。”她指着自己的太陽穴,“其實,我已經記住了。但每一次看都會有新的收獲和新的問題湧現。”
翟穎說:“那真是太好了。沒想到這篇文論對您這樣的大科學家也有幫助。”
梅森傑西娜說:“小姑娘,你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篇論文的對科學界的沖擊。換言之,你低估了論文作者石崇山,也高估了我。”她為翟穎沖了一杯咖啡。翟穎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并沒有喝。夜晚來臨時,她拒絕一切對睡眠造成影響的食物以及飲品。
“是王彥教授讓你來的吧。這麼晚了,那個像華夏國一樣古老又很古闆的老頭子是不會走進一個女人的房間的。他甚至懷疑每一個向他表現好感的人,是圖謀他腦子裡的秘密。”梅森傑西娜說完,自顧自地笑了。
翟穎說:“您沒有說錯,是王彥教授讓我過來,提醒您赴約的。因為我們明天就要回國了。很希望您能同我們一起回國,做一次有關暗物質的課題研讨會。”
“什麼?”梅森傑西娜瞪大雙眼,大為不解地說:“他來T國還什麼都沒做。難道專程為邀請我嗎?”
盡管翟穎對此也很疑惑,但她不得不說:“可能就是這樣吧,向您這麼優秀的科學家,值得我們親自邀請。如您所說,确實是太晚了,不然王教授一定會登門造訪。”
“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梅森傑西娜說:“你們國家有比我更傑出的石崇山,為什麼要邀請我?”
翟穎詫異地看向梅森傑西娜,見她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您真的認為石崇山比您還優秀。”
梅森傑西娜說:“你看我像一個甘于服輸的人嗎?如果我那麼容易就認輸,就不會從無數次失敗的實驗中取得今天的成就。我接受我的傑出,因為我為此做出過常人難以想象的付出,因此,我更不可能否定比我更傑出的人,因為我知道他們經曆過的失敗不比我少,他們的付出比我更大。我可以坦然承認:石崇山的論文确實征服了我。可為什麼此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翟穎說:“石崇山失蹤了。”
“什麼?”梅森傑西娜幾乎驚叫,那表情就像聽到了一則恐怖至極的故事,“這麼優秀的人,怎麼會失蹤呢?”她敲着自己的腦袋,顯然不可原諒自己剛說過的話,“瞧瞧,震驚取代了我的理智,失蹤與優秀顯然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除非有人綁架了他。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一遇到無法掌控的事情,總會往壞處去想。”
“沒關系的,人都是這樣,更何況您的擔憂也是出于善意。”翟穎對梅森傑西娜歉意回以理解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同時,她認為這種可能性極低。據她所知在論文發表之前,石崇山隻是個在鄉村與城鎮間徘徊的自由職業者。她去刑警隊找過沈闊,在調取的石崇山的檔案中,職業一欄填寫的就是自由職業者。不久前的石崇山就是于千萬人中與千萬人一樣普通的人。

十七
石崇山的大腦裡關上了一道閘門。顯然這不是上帝所為,不然他應該為他再開啟一扇窗。
現在的石崇山把全部記憶關在閘門之外,把打開閘門的鑰匙也在閘門即将關閉之時,順着那縫隙丢到了外面。然後,他安全了,那些可怕的、畏懼的、貪圖的、一再堅持的一切不再如潮水湧來,包括這世間所有的秩序,都被他拒之門外。再然後,他失去了靈魂。因為被拒收的都是附着在他靈魂上的不可磨滅的。
石崇山在辛集市一條城鄉公路上被人找到,被帶回了矜州。很快,人們意識到一個瘋掉的石崇山無法恢複啟明山的名氣。他像一卷失靈的發條,在啟明山風景區再無張力可言。所以,他又被安排進入第四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嗅覺靈敏的地方媒體迅速報道了此事。“瘋子”取代了石崇山的神秘,也沒有人意識到他瘋掉本身就關系到一個秘密。矜州市耗費巨資搞旅遊開發成了笑柄,納稅人的錢打了水漂,石崇山在網絡媒體上迅速成為了人們口誅筆伐的罪人。

石岚翻看着手機頭條上矜州地區的新聞,她不知道父親經曆了什麼。一則官方報道中有石崇山穿着藍白條病号服的照片,木讷的表情、呆滞的目光渙散地看着鏡頭之外的某一個地方,無不透露出軀殼被掏空的迹象。對此,石岚并沒有太深的感觸。這位曾與她朝夕相見卻并不熟知的父親,令她感到更加陌生。但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做些什麼,就像她的母親每天都會喂那些雞鴨鵝狗,不然它們會死掉。
“他在裡面住着挺好,衣食住行又沒說要咱們出錢,為什麼要接他回來,還要多張嘴吃飯。”申雪梅往雞窩裡撒了把豆渣,對石岚說:“他輪不到你操心,去寫作業。”

石岚沒有動,“你知道新聞裡怎麼說他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讓開。”申雪梅把石岚推到雞圈邊兒,抱着雞食盆子又去喂下一窩雞。

“他回來,啟明山就又不一樣了。”石岚仍就堅持。
“他們(政府)都試過了,他瘋了。”申雪梅回過頭說:“你就不能讓我過幾天清靜日子。”
石岚說:“他瘋了也很平靜。我看過他的照片。”
申雪梅說:“他在大街上摸漂亮女人。他以為他瘋了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就可以把以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做個遍了?”
石岚低下頭,無言以對。三天前,她就去過精醫四院,但她不能作為監護人把石崇山領回家。申雪梅有這個權限,但她并不打算那麼做。

啟明山又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石岚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仰望星空,這裡永遠比城市能看見更多的星光,城鎮化發展中一座座不夜城剝奪了夜空的璀璨,黑夜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黑,點綴城市的霓虹除了扮靓夜晚孤獨的城市,也讓住在城中的人漸漸低頭自顧,忘記了星空原本的樣子。啟明山不會辜負星空的美意,不會錯過以光年計的盛景,這已很不普通了。石岚真希望人們能從傍晚來到啟明山,堅持到深夜,他們會觀賞到黑夜趕走白天,星星由近及遠一顆一顆從天上冒出來,直到銀河璀璨,星羅密布。這是城市中被霓虹施以障眼法的人們看不見的美景。

屋内,申雪梅一天勞作後積攢的疲累,正通過陣陣鼾聲,抑揚頓挫地疏解着。她睡得很香,很沉,鼾聲隻在院子裡流浪,就像她從不向往遠方的性情。石岚這時會羨慕母親,一個隻知辛勤勞作,思考隻在患得患失間徘徊的女人,質樸、簡單,藏不住的無情、冷漠都可以在她五官上找出直抒胸臆的表達。這樣的人容易滿足,最能睡得踏實。石岚卻不能,她讀了很多的書,讀過石崇山寫下的全部文稿。她不能讓申雪梅将那些文稿付之一炬時,仍在咒罵石崇山的景象發生。那些喋喋不休冰冷的謾罵雖然刺激不到本尊,可在石岚心裡卻能成為一場疾病的誘因,如果不相信愛情是一種病,如果恐婚是一種病,她已經被感染了。但她還沒有意識到石崇山對她更為深遠的影響。

鼾聲模糊不清,草地裡昆蟲竊竊私語,不遠處人工修建的月亮湖内傳出來的陣陣蛙鳴,随着石岚離開院子的腳步,屬于夜晚的聲響也在她耳中交織更替。

在快走到深谷時,石岚從草地裡摸起一塊鵝卵石,那是她三天前就找到,并藏在這裡的。那時她已有砸開石崇山實驗室門鎖的念頭,和随之生出的顧慮。現在石崇山瘋了,顧慮沒有了。石岚覺得有些事在等着她去做,有些物品需也要她來做出“交接”——宿命中的歸屬感催使她去做想做的事情。

門鎖被砸開的聲音在山谷回蕩,驚起林中栖息的鳥,它們飛上天空,化作比夜晚更黑的移動的黑斑。月亮湖周遭的蛙鳴也息了一片。夜更靜,更深沉了。石岚的卻心在狂跳,她扔掉鵝卵石,捂住噗通噗通的胸口,一點點推開實驗室的房門。
吱吱呀呀的聲音像在她的心房作響。她咽了口唾液,想把那股心神不甯也壓下去。人類對夜晚的深山以及人迹罕至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懼。這不顧宿主死活的恐懼,此時,正在石岚心中酣暢淋漓地起舞。

辦公桌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層月霜,和窗格的陰影。石岚摸出手電,在電光中尋找,她看見了那隻漂浮的“小海馬”,它像音樂盒裡的小公主一樣在自轉。她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小海馬”仍在那個位置上。

“你看得見它,對不對?”
突然,石岚發現辦公桌上多出一條長長的人影。她的慌亂因為那個熟悉的聲音而更加不受控制,那感覺似有一股寒風在她體内遊走,令她瑟瑟發抖。她抖動且僵硬的身體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那道身影主人抱住了。
“快告訴我,你是不是能看見它。”
石岚毛骨悚然,拼命地點頭,“爸,我看見它了。”
“好好好”,石崇山興奮地說,“但你抓不住它,對不對。不過快了。快告訴我它在哪?”
石岚指出“小海馬”所在的位置。石崇山一把抓了過去,“我抓住它了對嗎?”
石岚點了點頭,她懼怕地向後退了兩步,從傳言中瘋癫,再到今夜清醒的石崇山并為給她帶來驚喜,反倒讓她陷入一種猶如看見死人詐屍的恐懼之中。
她戰戰兢兢地看着石崇山快速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卷紗布,将他的左手纏得嚴嚴實實。最後,他才注意到抽屜裡的一摞資料,他嚅嗫地說:“我知道,三年前你就看過這些。我發現你在看,并沒有說你,也沒有打擾你。而是等你看過後,悄悄地把它們帶到了這裡。”
“爸,上面寫的是真的嗎?”
“是,這都是我寫的,下面還有你爺爺,還有咱們家祖先寫的。”石崇山說完,掀開辦公桌下面的一塊木闆,一層木制樓梯一直延伸到地下幽深處。
石岚注意力不在那暗道下面,她發現父親的腹部一直在流血,衣襟、褲子上都是血。
石崇山讓石岚下去等着。他幾乎是把愣神的石岚推下去的。

石岚踉跄着在第五層台階才站穩腳步,她回過身用手電光照入口。她聽見上面傳來一聲慘叫,然後是金屬物落在木制地闆上的聲音,緊接着,一條手臂被石崇山扔了下來,“接住,一直往前走,啟動它。”

十八
石崇山沒有包紮斷臂處的傷口。腹部的槍傷,足以使他感受到生命在彌留中愈發虛弱。他想了想,确定無事可做了,便拖着疲憊的身軀向谷口走去。
一個外國女人也來到了谷口,她一隻手時刻放在腰間的手槍上,月光把她性感的身影鋪在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徑上。她謹慎地關注着四周,一點風吹草動也不放過。突然,她舉起手槍,槍口對準小徑前方的拐角。她看着石崇山緩慢地走進射擊範圍。

女人說:“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跟我回T國,那裡有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科學研究會發揚光大,會造福全人類。想想如今你的遭遇吧,沒有人理解你,沒有人重視你,沒有人保護你。你為了自保不得不裝瘋賣傻,這一切值得嗎?如果我是你,會真的瘋掉。”

石崇山凄慘地笑了笑:“那你們怕什麼?怕我?還是怕得不到我腦子裡的東西?還是怕我腦子裡的東西一旦得到應用,你們将會變得俯首帖耳?不錯,我恨過,我怨過。我不像我的那些祖先可以默默無聞一輩子,所以,我有抱負,我争取過,盡管這換來了我更大的怨恨。可這還是我國啊。這是我的事情。如果你不想我說的事情發生,就再痛痛快快給我一槍。”

女人打開了手槍上的保險,“對不起了,石崇山先生,說實話,你是我這輩子最敬重的人,我确信我的餘生不會再遇見令我更加敬重的人了。但你不該在全人類都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提前完成了一次科學大冒險,也許世界的未來會因此變得美好,人類的很多想象會成為現實,又也許會更加兇險。我們甯可在充滿荊棘的路上長途跋涉,也不能讓預見的兇險在未來露出獠牙。所以……”她扣動了扳機。
石崇山在沉悶的槍聲中倒下,倒在血泊上。他睜着眼睛,死亡凝固了他慘笑的表情。在這張複雜的臉上,有不甘、有無奈、有怨恨。他清楚,他不是突然死掉的,而是在這些情緒中一點點,慢慢地死掉。
女人來到石崇山屍體旁,用手機拍了張照片,而後撥出一個電話。
“艾爾頓教授,我要告訴你一個比石崇山死亡更為不幸的消息,事情并沒有完結,他的一條手臂沒有了。而我也沒有時間追查下去了。後天,我要參加華夏國一檔綜藝節目,他們給了很高的出場費,如果不去,會引起懷疑的。”
……
十九

梅森傑西娜做學術演講當天,華科院對面的工人體育館正在開演唱會。她開玩笑地指着體育館的方向,對台下的參會的人員說:“雖然眼下座無虛席,可我還是認為對面才是我舞台。”
一位人起身,用很流利的英文說:“梅森教授,盡管您很幽默,但仍無法赢過一張演唱會門票帶來的情緒浪潮。”
梅森傑西娜有些落寞地回應道:“是的,歌手為人喜愛,是因為那些人懂他。而你們懷着崇敬的心态來聽我講課,是因為你們對我的不解。”
……

當天,張彥和翟穎缺席了梅森傑西娜的演講。他們在衿州一個謀殺案現場,第一次見到了石崇山。他躺在凝固的血漬上,對着悠藍的天空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來晚了,對不起,我到底是來晚了。”張彥跪在地上聲淚俱下。他不是為石崇山的才華感到惋惜,而是猶如刀絞的痛心。為此,他仰面朝天,聲嘶力竭地喊出:“天妒英才,真是天妒英才呀!”
翟穎雖然也為國家失去這樣一位人才而感到痛心,但她做不到像王彥那樣,更不明白她打心眼裡敬重的教授為何情緒失控。他一直是她心中理性、睿智、高不可攀的代名詞。但今天這一幕确實讓翟穎看到了他平凡、有血有肉的一面。
村支書攙扶着申雪梅,和市裡的一衆領導就在警察用安全帶圍成的警戒線外望着。
申雪梅沒有流淚,隻有喪氣的表情。這表情在她看見石崇山時就會自動顯現,即使他死了也是一樣。
在紛亂的現場,申雪梅還是感到了異樣,他們對石崇山的重視又讓她想到了更多。她推開村支書的手,去質問那些人,“他死了,你們誰負責?要不是為了啟明山這個破地方,他也不會死。你們要給補償款。我,我還要去圖書館工作,你們得把我的工齡續上。還有,還有我們的孩子,要上最好的學校。”
……

石崇山死亡的第三天早清晨,啟明山沒有被東山頭爬上來的朝陽點亮。山谷裡陰沉沉的,像沉睡在深海的幽波裡。那明明是個天空湛藍如洗,萬裡無雲的清晨。啟明山以外的世界被朝霞渲染得明媚如初。
可從山谷望去,太陽更像是一輪圓月挂在夜空上,山谷以外的一切也似被一層黑色的薄幕隔開。往後的數日,皆是如此。
啟明山不再是啟明山了,它被人稱作不明之地,永夜之境。聞名而來的遊客絡繹不絕。山谷上方挂滿了象征着星辰的彩燈,山谷裡開了很多家燒烤店,不分晝夜地經營着。月亮湖那邊空曠的草坪上,停滿了轎車,所有車頭都對着山麓的方向,山麓上方巨大幕布播放着最新上映的影片。據說,很多重量級歌星要來這裡開演唱會,檔期排在前三位的歌星,光是門票就已經預售了十萬張。國際巨星安娜瓊斯的演唱會門票更是賣出了十萬一張的天價。申雪梅光靠收那些店家的租金,就已笑得整夜整夜合不攏嘴。夜晚,她遊蕩在院落裡的鼾聲也不如往日那般粗重了,甚至,有時還會在夢中笑出聲來。
隻有一個人内心一直處于忐忑之中。石岚每天醒來,都會暗暗地說:“完蛋了,完蛋了,我一定是把老祖宗留下來的儀器反向啟動了。”無明之地繁華的景象并不能使她開心,她隐隐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錯事。為此,她時常會去山谷深處,沿着兩座山形成的峽谷往裡走,直走到兩座山體相連的地方。她看着石崇山的墓地前的石碑說:“爸,我該怎麼辦呀?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呀?”
……

二十

張彥看着巨大的屏幕,一束紅外線光分别照在地球和月球上。
伯希科說:“暗物質在不斷向那座山谷收縮,地球引力因暗物質出現的局部真空效應而變得很不穩定。再不阻止這一切,月球将會撞向地球。”

埃米爾甘地說:“用不着等到那一天,勢比天高的海嘯就會把人類和一切生物毀滅無數次。”

艾爾頓說:“石崇山回去後一定做過什麼。他是在報複。”
張彥合上眼睛,一言不發,似乎是不忍目睹那些預見。他在想:“應該去找那個孩子。除了兩枚别緻的彈頭,沈闊在石崇山身體提取到了她的指紋信息。她是這地球上最後的希望。”

(拾夢卷,第一卷啟明山不明,完結。
第二卷,天外來客的抉擇,醞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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