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一隻鳥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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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濤透過房間的窗戶朝外望去,正好一株鳳凰樹擋住了視線。綠葉在夏天的陽光裡清晰耀眼。
鳳凰樹顯出了勃勃的生機,有幾隻鳥在樹杈間跳躍,發出叽叽喳喳的叫聲。
其中一隻正轉着圓溜溜的眼睛盯他。
他也看那鳥兒,雙方目光相接,對視良久。
忽地,他與那鳥兒有了親近感,他想,它是我昨晚夢到的,也是現實中見過的一個人,現在幻化成了一隻鳥。而那個人死了,死後即變作了這隻鳥。
那個人是他的表妹,多年前在一個水庫遊泳溺水身亡,她的屍體被打撈起來的時候,已經膨脹變形。
他去看了屍體,看見她兩眼睜着,目光裡有恐懼和哀怨殘留。就和現在這隻鳥的目光極其神似。
表妹的名字,叫翠曉,那時候他們都還在念高中。
翠曉長得不好看,但個子比同齡人高出很多,也就是說,她的身段苗條而出衆,單看她的背影,很多男生會很迷戀,會以為肯定是個大美女。
她這身材,這樣發展下去,當個模特走梯台,大約一點問題沒有。
然而,她的五官,馬臉,對眼,塌鼻孔,嘴唇上還有隐約的胡子,搭配曼妙的少女身姿,顯出極不和諧的印象,見到她正面的人都禁不住感到詫異與失望。
她跟其他同學聊天提到過這事,想把自己的五官調整到最佳的位置,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她會讓自己的父母幫點忙,而自己長大工作再拼命掙些錢,然後去韓國整容解決這個問題。
可翠曉沒等到那個時候。
周濤今天和一隻鳥對視,從鳥的眼神裡他看到了當年翠曉死亡後的目光,他想,這是翠曉的魂附在了鳥的身上。
他在心裡叫了聲翠曉,翠曉高挑纖細的身段就顯現在他的腦海中。
翠曉轉動着曼妙的身姿,自帶銀白色的光環靠近他,靠近他的心靈的最深處。
翠曉的五官是模糊的,猶如打了馬賽克一般,他和她即使到了面對面的程度,他也看不清楚,這就是故意不讓人看清楚。
不一會兒,那隻鳥飛走了,又飛來另一隻鳥,已不再是翠曉。
翠曉死了,翠曉變成了一隻鳥,今天他看到了,變成翠曉的鳥,通過鳥的眼睛神态,他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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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耀眼黃昏,站在十二層樓頂,眺望遠方一陣子,再跨過磚牆護欄,站到外面的台階上,隻要一松手,朝前邁一步,自己便能飛起。
周濤給李蕊說起他昨晚的想象,這想象進入了之後的夢裡。
李蕊含着冰鎮可樂的吸管漫不經心地聽着。末了,她說,接下來,你是不是變成了翠曉,不,是那隻你認為化作翠曉的鳥?
周濤說,沒有。我落了下去,從我住的小區十二層樓頂砸到綠化帶的紅瓷磚拼的小徑上。
李蕊說,這麼悲催,随後你肯定驚醒,發現額頭後背全是冷汗,但你會感謝這隻是一個夢。
周濤說,不是。我沒醒來。我身體被摔成幾大塊,卻未曾流血,也無痛感。腦袋仍連着上身,四肢分開了。我看見一個身影朝我靠近。
李蕊說,是翠曉嗎?
周濤說,不。是你!
李蕊哈哈大笑,同時說,我來解救你了!像魔幻電影那般,把你重新組裝好,使你安然無恙,恢複正常。
周濤說,你沒那樣做。你一手拿了把剃骨刀,另一手提了個菜闆,将我如豬肉那樣進行了處理,然後裝進三隻大号粉紅色編織袋中。你将剩下的骨頭碼放到綠化帶裡,很快招來一群小狗的叼食。
李蕊說,足夠惡心。别講了,我聽着聽着感覺你是像在罵我!
周濤笑道,我說的就是昨晚的夢。看你對我的處理,我能感到你壓根兒不知道是我,全當在處理肉類食物。但我自始至終都沒感到疼,也沒一滴血流出。
李蕊冷笑,說,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精神似乎傾向了扭曲變态方面?
周濤說,我們換了新主任,但我的工作并沒影響,隻是,最近我頻繁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其中便包括翠曉。
李蕊說,我們周末去度假吧,附近的犀牛山風景區新開了一家民宿,去玩兩天,看你神神叨叨,正好能幫你矯正扭曲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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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濤最近腦海裡總浮現着這樣一幅畫面,像電影片段愈加清晰真切:
翠曉溺水時,她本以為是一個小事情,被水下的藤草纏住,輕松便能掙脫。
兩個女孩同時鑽進水裡,第三個女孩監督她倆在水下誰待的時間更長。
翠曉有把握赢得這次挑戰。她在中學的特長即是遊泳。
進入水中,她一般能閉氣兩三分鐘左右,前面時間一切正常,到三分三十二秒她帶着獲勝的驕傲心情準備浮出水面的當口,她的腳便被什麼拖拽住,以她的水性,她并沒發急。
她雙腳輕柔向兩邊伸展,欲撥開纏繞物,然而無濟于事,兩隻腳踝被緊緊鎖定,牢牢箍住。
翠曉能感覺纏繞物在一點點收緊,猶如被拖拽而遭到捕獲的獵物,對方開始用力,将她猛地下拉。
她越掙紮,對方就越用力,最後她憋氣到達極限,嘴鼻開始倒灌進水流,眼前出現了絕望的灰白色水泡,一串串地向上升騰,而她也不斷下沉。
她來不及感到恐怖,便陷入了死亡的深淵。
和她比賽的那個女孩早浮出了水面,作為裁判的另一個女孩宣布了她獲勝。随即她們上了岸,穿上衣服,理順濕淋淋的長發,紮成高高的馬尾辮。
她倆無聲地用眼神交流,面露出轉瞬即逝的微笑,離開時她們又仔細看看水面,确保她們的朋友不會掙脫浮上來。
最後她倆手牽手離開了水庫,夏天傍晚的夕陽映照她倆遠去的身影,這時翠曉逆斃處的上方飛過一隻鳥,迎着她倆相反的方向飛去。
多年後,這隻鳥,來到了周濤所住房子的窗外,它的目光讓周濤想到了翠曉。翠曉的魂依附在了它的身上。
而翠曉是被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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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蕊站在卧室的穿衣鏡前打扮,身後的雙人彈簧床上側躺着周濤,正睡眼惺忪翻着一本雜志。
戶外叽叽喳喳的鳥群拖出夏日的太陽,晨光透進來照亮淡黃色的地闆,周濤擡眼看去,見到一個小小輕巧的身影在玻璃窗間起舞。
一隻麻雀,試圖穿過玻璃的阻擋,進入房間。
周濤下床,走近,麻雀不動了,警惕地打量他。
一旁的李蕊開口說,你又發現了翠曉嗎?
他說,是一隻灰麻雀。
李蕊說,怎麼不是翠曉了?
從它的眼神能斷定出是不是翠曉。
李蕊哈哈大笑,末了,她說,你最近确實精神夠混亂的啊!
周濤說,起初我也不相信我居然能從一隻鳥的眼神中看出翠曉的存在,然而,這又确實是事實,難以否認。
看來你比我更了解翠曉,雖然高中時我們是同桌。
這個是發現,不是了解,你們三個,對了還有那個叫什麼?
尚小娟。
對。你們三個去水庫,結果發生了不幸,翠曉沉入水裡再沒活着浮上來。而現在翠曉依托鳥的形式出現,她是想我們了吧,來看望我們。
你這些話也是胡思亂想的意淫之語。
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也正常。
周濤說着打開窗戶,趕走了那隻灰麻雀。
他将頭伸出窗外,深呼吸幾口清晨的空氣,初夏溫煦的風帶來一陣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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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白天他們在犀牛山風景區遊蕩,順着沿山壁鑿出的石階攀到頂峰。
山頂的溫度,比山下低不少。
之後在那兒的寺廟留宿。賞夜景。兩個人穿上情侶紅色寬袖薄外套。
吃過齋飯,去到寺院的後花園,坐于長條石凳上。擡頭仰望,絢爛的暮色,晚霞襯出的火燒雲美輪美奂。
李蕊說,這種清修的環境真是不錯。
我還以為你要說,這兒是世外桃源!
我是說這裡可以撫平你最近的混亂思緒。
那是因為你總覺得我混亂了而已。
你還在講胡話。清醒下吧。
周濤岔開話題,說,你們以前來過這兒麼?
李蕊說,你們,是指?
尚小娟。
對。我們去年來這兒玩過。所以我才發現這地方适合散心,叫你也來。
周濤哈哈一笑,攬住李蕊的腰,讓她的頭側靠在自己左側的肩膀上,說,我也來過,我沒告訴你。
李蕊有些詫異,說,真的啊?我以為你是頭一次來這兒。你是一個人來的麼?
周濤搖搖頭,暗想,你知道了會害怕,我不能告訴你,這會讓你起戒心,因為等下我們到清風崖看月亮時,我要将你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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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小娟從小到大有一張粉嘟嘟的蘋果臉,同她嬌小玲珑的身材頗為搭配,呈現出乖乖女的形象。
翠曉那時候羨慕過她的這張讨喜的娃娃臉。她考慮過以後去整容,也會要求這種可愛的造型。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若翠曉和尚小娟融合一下,她的煩惱或者叫追求便不複存在了,這大抵就是傳說中的完美吧。
然而,絕大多數人總是與不完美相伴。
在班上,尚小娟與翠曉和李蕊關系最好,三人常常形影不離,呼為死黨。她們将自己這個組合,稱作縣中三女傑。
偶爾誰被欺負了,彼此會互助。
某回,尚小娟與隔班的林麗起了争執,扭打起來,嬌小的尚小娟敵不過偏高大型的林麗,給壓在地上打了十幾個耳光。
當時是中午休息,翠曉與李蕊正結伴去商業步行街買衣服,回來才發現坐在課桌後埋頭哭哭啼啼的尚小娟,她的臉已經明顯的紅腫。
問明緣由,她們便開始商量起對付林麗的計劃。
第二天晚自習結束,林麗在回女生寝室的半道上,被翠曉和李蕊叫住,問她為什麼要打尚小娟耳光。
林麗不服氣地說,是她走路撞了我,不道歉還理直氣壯,我拉住她,她就罵我髒話。
翠曉說,我問你為什麼要打她那麼多耳光?
林麗說,她罵人呀,她也踹了我兩腳啊!你們要替她出頭麼?
李蕊說,你把她臉打腫了,打人不打臉,是你過分了!
林麗說,你們想打回來嗎?
話還沒說完,翠曉和李蕊就猛撲上來把她按倒,接着兩人齊手來回抽林麗的耳光。
林麗拼命扭動身子,但她們合力壓在她身上,始終難以掙脫。
林麗試圖去咬她們的手,卻被她們早有準備地躲開。她們的巴掌在她臉蛋上交替,最後變成了拳頭,她嘴角和鼻孔都出了血,這時候林麗才帶着哭腔求饒。
翌日,林麗請假沒來上學,但到第三天她返回學校,午休時,她找到“三女傑”,提出了“邀戰”。
林麗從社會上請來了幫手,兩個大姐大,初中時的同窗好姐妹,現在辍學在家,一位正學開車,準備當出租司機,另一位在親戚的飯館打雜。
初中時她們就在學校霸淩了許多女生,現在的情況正好,三對三,按照林麗她們的提議,各自選一個對打,算公平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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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挂着鈎月的春夜,學校後山的紫花坡,六個少女,氣勢洶洶地分兩排對立。
這場面看上去像三對三的單挑的決鬥,但實際是青春期少女的混戰。
尚小娟内心膽怯,可是她克制着不要表現出來,要盡量施展自己矮小靈動的優勢,當林麗抱住她,試圖再次要靠身型把她壓制在地,她便激烈反抗,并吸取了上次失敗的經驗,琢磨出一套新戰法,用頭朝上猛頂,正好擊在林麗的下巴,這一招非常有效。
林麗趕緊推開尚小娟,然而對方卻死死地抱住她不放,對她的下巴繼續全力攻擊。
林麗感到有幾顆牙齒松動即将掉落,嘴裡血腥味濃烈,腦袋被震得暈眩,身體朝後倒下。尚小娟反壓到林麗身上,抽她的耳光,但林麗很快緩過來,猛地一翻身,又将尚小娟壓到身下,尚小娟也早有防備,一縮身,滑開,她倆在地上扭扯滾動,而另一邊的李蕊與翠曉的對手更為強大,戰鬥更加激烈。
李蕊與翠曉都挂了傷,确切地說被痛扁了,但她們的英勇反抗也激起了對方的敬畏之情,結果是“三女傑”輸了這場比賽,然而雖敗猶榮,得到了對手的尊敬;這也為林麗之後加入“三女傑”找到了理由,于是三便四,改稱為魔女四人組。
現在尚小娟回憶起這些,依舊心潮澎湃。按照黃家駒的一首歌,可以概括為“光輝歲月”,但四人組合的結局卻是非常糟糕。
那是半年後的分裂,翠曉和林麗與李蕊倆起了沖突,經過大家面對面的交談曾一度緩解,然而最終還是分道揚镳。
她們各自又成立了新的團體,并成了對頭。也便是在那段時間翠曉和林麗成了最知心的朋友,一直持續到分開,仍彼此保持電話與微信聯系。
高二時,林麗因為家庭原因轉學了,剩下翠曉,李蕊同尚小娟便以各種方式針對她,翠曉有些勢微,她找到比她高一級的表哥周濤。
周濤聽完她的講述,說,你們這些小太妹啊,看不出來,真搞起幫會來了,還起内讧,多大點事。這樣,我跟她們說說,你們三個原來本就是死黨,現在林麗轉學,正好借機重歸于好。
周濤與李蕊關系特别,兩人初中時便認識,是朋友聚會相互引薦,少男少女的派對,兩人在某部電影裡聊得激出了火花。
彼此相談甚歡後留下了聯系方式,在微信上成為無話不談的“哥們兒”,到高中,感覺便愈加深,先互相稱對方為紅顔與男顔知己,随之即開始了被老師們和家長嗤之以鼻的早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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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前犀牛山頂,春夜,繁星點點,冷風徐徐,周濤和林麗坐在寺院後花園的石頭長凳上,兩人的談話集中在翠曉的死亡問題裡。
林麗将她的調查和結論指向了李蕊和尚小娟:她們兩個密謀,借機在去水庫遊泳時害死了翠曉。
說起動機,那也是反反複複的少女們累積起的恩怨。
周濤說,在我的周旋下,她們和好了,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情?
林麗說,怎麼會?呵呵,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我真不知。你說說你的發現。
林麗頓了頓,面色沉重,說,那時候你跟李蕊是不是已經……啊,我有點說不出口,而翠曉又橫插一杠,向你講了心裡話?
周濤說,我跟李蕊一直都很好,那時候已經确定了戀愛關系,雖然還是高中生,但這也并非不可以。翠曉确實同我說過她對我産生好感。我隻是當她在開玩笑。她是我喜歡的表妹,僅此而已。
林麗冷笑,說,你這麼輕描淡寫,把自己摘出來,推得幹幹淨淨。可是,李蕊那時候不是已經懷孕了嗎?
周濤訝然地看着林麗,半晌他才歎息兩聲,慢吞吞地說,你連這個都查到了,真是厲害!不過那隻是個意外,青春期的孩子犯的錯誤......
林麗說,但翠曉也知道了。可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的還在後面。現在你明白我調查得多徹底了,所以,你不要再藏着掖着,我們坦誠相見吧!
周濤感覺腦袋開始發暈,他用一隻手輕拍額頭,以做緩解,他們的談話停止,進入長時間的沉默。林麗用鄙視的目光盯住周濤。她此刻猶如一個胸有成竹的審判官。
一個沉甸甸的金屬轉輪,安置在一隻鐵皮桶内,轉輪間盤了一圈圈繩索,繩索的前端,套着特質的膠布。
将它抛至幾米深的水下,把要殺害的人引到固定的位置,并使其潛到水中,機關會啟動,捕捉纏繞,在長谷川天的推理小說《暗夜水鬼殺人事件》中設計了這麼一個道具。根據小說裡的介紹,啟動這個裝置的方式是從奈戶神宮請來的符咒,默默誦出谶語,金屬轉輪帶起繩索,如蛇一般伸展而捕獲下潛的人,繩索頂端的強力膠布會搜索到人的腳踝并死死套牢,然後繩索開始下拉。
但在佐佐木酒村的《道具宮殺人記事簿》裡,這個裝置被改進升級了,鐵桶内安裝了複雜的彈簧系統,随着人下沉的水波動的力度而觸發機關,人被纏住,繩索将收縮,人被強力拽至水底,七個鐘頭後,套牢在腳踝的膠布将融化,屍體過段時間膨脹浮出水面,經檢測很難發現是被人故意殺害,一般都會認定為溺水身亡。
這兩部水下殺人的機器,讓李蕊牢記在心,她試圖按照小說裡的描述去找人制作這樣一個道具,她找到開氣修場的二舅。
二舅問她做這東西幹嘛。
去河裡捕魚。
二舅說,抓魚搞這麼複雜?小丫頭你是逗我的吧?
李蕊随之編造出了一個理由,推說到物理課老師安排的作業。
二舅有些疑惑,說,你們老師還安排這種作業?
李蕊說,你到底幫不幫我啊,二舅,給句痛快話吧!
二舅看着撒嬌生氣的侄女,忍俊不禁,末了,說,行。我試試。能做到什麼程度,我不敢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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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機器,鐵皮桶,投放在指定的水域,然後李蕊、尚小娟和翠曉一起相約到水庫遊泳,理由是再一次講和,李蕊向翠曉道歉。
在那兒李蕊與尚小娟配合,以做遊戲的方式,李蕊同翠曉比賽沉水後的耐力時間長短,尚小娟做裁判,規定她倆所潛水的區域,翠曉被安排到鐵皮桶覆蓋的範圍内。
李蕊和尚小娟估計成功的幾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三十。
李蕊說,百分之三十也要試一試。
尚小娟有些心裡發毛,怯生生地說,她是不是跟你一樣,肚子裡有小寶寶了。
李蕊恨恨地瞪了尚小娟一眼,說,睡一次不一定就中标啊。最可惡的是,她居然來跟我攤牌,讓我跟周濤分手。
尚小娟低聲說,她想多了。她是把她表哥灌醉了,然後,這嚴格講是非禮!
李蕊說,也是亂倫。
尚小娟說,搞不清楚她是怎麼想的哦。她應該知道這些,而且她看樣子并不喜歡她表哥。她是想報複你吧,我們分家後,她跟林麗走了,後來林麗又轉學,她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對她之後是有點不太好哦。
李蕊說,你想講什麼?
尚小娟說,我的意思是,這些恩怨,本來可以化解的,但是後來,被搞複雜而無法挽回了。我覺得有些難過。
李蕊說,你現在同情她了嗎?
尚小娟說,沒有。怎麼可能。隻是感慨一下。
李蕊說,是她逼我的,我也不想做到這種程度。
尚小娟心裡想,應該是都有責任啊。還有那個周濤,真正的始作俑者,現在卻避得遠遠的。實際上他默認了兩個女生因為他種的惡果展開的争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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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曉和周濤面對面,在一家夜晚的路邊燒烤店前的餐桌前坐定。
這是很多年前的場景,四月華燈初上,風輕柔地吹動,周末的街道車來人往,一派人間的喧嚣。
他倆喝着雪花罐裝啤酒,吃着一串串肥腸、五花肉、韭菜、香菇、藕片和豆腐皮。
周濤說,我快讨厭死她了,現在連上課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我很想跟她分開,但她死纏着我不放。
表哥你太軟弱了,之前還說我們是小太妹,不成熟,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你别老說風涼話啊,有什麼好主意嗎?幫幫我?
我現在跟她關系也很不好,我沒辦法去勸她和你分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你跟她關系好,勸也沒用。如果有别的建議,我也可以聽聽。
翠曉點頭,說,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不過有點狗血......
你講啊,說不定可以實際操作!
啊,隻有讓李蕊誤會你移情别戀,叫她徹底死心,清醒面對這一切,她才可能和你分手。
周濤說,可是我現在沒有移情别戀的對象呀。
不是真的有。可以找一個配合你演戲。隻要李蕊相信就行。
周濤若有所悟,說,那你能配合我麼?
翠曉說,這個,我不太合适,如果我說我們倆在一起了,那不是亂倫了嗎?
周濤說,是假的呀。僅僅是為了擺脫李蕊,我現在也沒有合适的對象,除了你。我覺得你這主意很不錯,所以表妹,這次你得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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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猶豫不決中,更在無法推脫裡,翠曉去找到了李蕊,以一種自己都驚訝的演技,表達了自己和周濤已經在一起的關系。
李蕊看她嚴肅認真的表情,看她那一本正經,毫無惡作劇的眼神,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難以相信周濤會和自己這個相貌醜陋的表妹幹出那種事情。
她緩了緩,說,你讓周濤來告訴我!我不相信你。
翠曉說,你給他現在就打電話,親自确認。
李蕊冷笑,說,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翠曉說,我怎麼是命令你了呢?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讓你自己确認。你是不敢确認嗎?
李蕊逼近翠曉,瞪着她,随之朝她臉上吐了口唾沫。
翠曉擦了臉上的唾沫,演技開始爆棚,陰笑道,你心虛了,我說的事實叫你發慌了?呵呵......
兩個女孩臉孔幾乎貼到了一起,互相仇視着對方。這一幕讓正好趕來的尚小娟看個正着。
後來她們彼此進行抓扯毆鬥,尚且不同于一般的少女打架,太妹的戰争更具陽剛和暴力性,揮舞起拳腳,激烈程度絲毫不輸于少年。
尚小娟左勸右拉,卻因此被誤傷,挨了她們的拳腳。
兩個女孩不分勝負,最後,臉腫眼青,嘴鼻也都出了血,身體多處軟組織損傷。
周濤趕來時,隻看到了翠曉,她在學校後山的柳林裡,在黃昏的暮色籠罩間,在一片淡黃的光彩中沖他苦笑,嘴角的血污顯出幾分怪異的嬌豔。
他走近她,臉上寫着期待和愧疚的混雜,又似一個嫌疑犯,等待法官的無罪宣判。
翠曉擡高了目光,望見天空一堆奇形怪狀的火燒雲,腦海勾勒起它們的圖案與現實的東西匹配,同時嘴巴裡發聲,低沉的語言緩緩而出,當我說我懷孕的時候,她的精神似乎徹底崩了,之前對我的不屑、兇狠,變成了無聲的癱軟,尚小娟攙扶她先走了。
翠曉的聲音到後面變得有些惱怒,講時從頭至尾沒看周濤一眼。
周濤說,表妹,對不起,讓你受罪了!不過,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後面的事情我來處理。你這段時間盡量避開李蕊和尚小娟。
翠曉說,希望能順利解決吧!我們曾經是好姐妹,沒想有一天反目後會演出這樣的狗血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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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在翠曉的心裡油然升起了愧疚的情緒,原本就知道李蕊對表哥的愛意,雖然變得強迫式地使周濤厭惡李蕊起來,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是一對曾經彼此喜歡的情侶。
高中生的戀愛實際是不合時宜,違背了這個年齡段該要做的事,心志能力也不具備應付男女愛情的複雜性,若光是單純的精神上的愛與暗戀并不耽誤學習的前提下,或許是一件不錯而終生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然既偷吃禁果,又以愛情之名,進而未采取保護措施懷孕,如此看上去就非常糟糕與荒唐。
翠曉溺水死亡的一個月後,周濤帶着李蕊在一家私人診所偷偷做藥流。
李蕊躺在病床上,吃下醫生指定的藥物,然後等待着排洩,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到第三個小時,準備好的塑料盆,在肚腹裡尚未形成生命的胎兒開始被藥物的效力溶解,以液體的形式排出,帶着血腥和一股濃烈的異味;周濤将那盆東西端到廁所倒掉,在那團渾濁的液體裡,是一個理論上可以誕生的孩子的消失。
他不敢仔細看那盆子裡的東西,怕看見一雙眨動的小眼睛。
他迅速地把盆裡的東西倒進便槽裡,急急地踩動沖水踏闆,清理幹淨那團東西。
他心不安,但又感到精神上的原有壓力消散而去,當很多年後周濤想起這個場景,他眼前浮現出自己猥瑣的少年形象,在那間肮髒的廁所裡處理他與李蕊偷吃禁果後産生的一個孩子,一個理論上的孩子被扼殺。從頭到尾他沒感到太難過,多年後的追憶中也僅僅是唏噓,因為如果那時他與李蕊便有了一個孩子,後來的一切大抵便會全部改變。他也絕對不會為表妹報仇而有意殺李蕊。
殺人的理由是得知了真相,在林麗将調查翠曉的死亡原因全盤托出後,在他與林麗天然地為翠曉感到惋惜,和對兇手的厭惡而不斷生發憤怒的前提下。
這是一個不長也不短的過程,同時也加上了正義之名。
離開學校到社會上工作,周濤也試圖好幾次甩掉李蕊都沒成功,他感覺無法擺脫,最後在她緊緊地纏繞中跟她結婚,但他們再沒懷上孩子,他對她的厭倦感,從未消失,隻是強弱時時有變化,當他聽說翠曉的死亡是李蕊策劃實施的,他的憤怒和消滅掉她的心思忽然堅定地高漲起來,這似乎成了一個最好的除掉她的理由。
如果将林麗搜集的證據交給警方不是更好?然後警察去抓人,用司法審判的手段還翠曉以公正。周濤向林麗提出過這個問題。林麗的回答很簡單,我所搜集的實際證據不足以給李蕊和尚小娟定殺人罪。
她接着解釋,因為這裡面有我的推斷與對她們的了解所下的認定。你不也懂得這一點嗎?從我們對她們的了解,可以推出動機,在警察那兒就會視作我們主觀成分因素偏多。
同時,林麗從李蕊叔叔那兒查到的情況,那部殺人機器,是否真的能将翠曉拖至水底,準确性與成功率是要打一個問号,在警察那兒是無法确定的事實,在她看來卻并非如此,因為她也查到了那兩本關于殺人機器的日推小說,确信制造出那機器,認真操作是完全可以殺死翠曉。
林麗反複地給周濤描繪與灌輸那機器的制造操作,使他也深信不疑,或者更準确講,為他徹底擺脫李蕊找到了充分的根據。
雖然這個翠曉“被殺”的案件,在林麗的證據收集的同時進行的推斷,因主觀性過多而無法使警方立案,但他們最後達成一緻,認為,幸運的是,他們的主觀成分的推斷,恰恰是對的,或者說,在有百分之七十的錯誤概率裡,他們的推斷進入了正确的百分之三十之内,可這正好又陷入了更主觀的泥潭中,翠曉的死并不能排除其他更具說服力的因素存在。
我們能看到的是,李蕊的殺人動機和她與尚小娟實施的計劃這些事實,關鍵在于翠曉具體是怎麼死的,一個小說裡描述的機器,現實中不可能完美地殺死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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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蕊躺在病床上抹了一會兒眼淚。第一次自己有了我是一個媽媽的念頭,然後這念頭轉瞬即逝。
周濤走回來,褐色的塑料盆子已經沖洗幹淨,盆底的蘭花圖案清晰可見。
周濤看向李蕊,帶出幾分愧疚的表情。
他拿來CD随身聽,放了一張網絡情歌翻唱碟,将耳機塞到李蕊耳朵裡,以這種方式安慰她。
她認真地聽,耳朵裡溢滿了老鼠愛大米的旋律。
一隻手拉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彎下腰,湊近吻她一下。再說聲我永遠愛你!
從他的口型,她覺得能看出他是否說的是真心話。
他知道他的意思,說,我愛你!
嘴巴張合度适中,在她眼裡呈現出那三個字。同時耳朵裡的音樂也到達了副歌的高潮部分。她轉憂為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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