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逢狹路冤家聚首  食惡果狼子落荒

      再說楊玄瑛與元寶藏自那日取了滑台，收了降将王軌部衆，在滑台縣城内駐了數日，而後又從命趕往黎陽城郊，與秦瓊、程咬金二人會師，潛匿于倉城西北淇山林中紮營，一面厲兵秣馬，一面協防黎陽。不過宇文化及未再強攻倉城，大坯山上亦不見烽煙再起，幾人倒也是又過了幾天清閑日子。

      時值流星探馬來報，許軍夜襲童山，主力拔營而去，已渡過永濟渠。宇文化及此行，大出衆人意料，不過眼下暫無魏王指示，衆人還怕亂了大局，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駐留原地，固壘自守，将防務重心轉向西線，遣斥候往淇水、永濟渠沿岸巡哨，并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這一日午後，終有清淇令兵前來，傳李密之命，喚幾人即刻引兵西進，暗中渡過永濟渠，分往淇水西浦及童山東麓設伏，約來日決戰，以炮響為号，勢必圍殲許軍。

      及近傍晚，諸将士飽食一頓，而後分兵兩路，卷旗束甲，銜枚裹蹄，隐于夜色之中，各往童山、淇水而去。楊玄瑛與程咬金一同引千餘人西行，尋淺灘過了永濟渠，又行了一程，眼見童山遙遙在望，程咬金勒馬而停，一揮手中大斧說道：“此役可斬賊首，令人好生期待。”當初先有董杜原上與之一戰，後有江都城中親曆兵變，楊玄瑛也見識過骁果軍戰力，此刻她擡頭眺望童山，依稀可見南側山嶺高處許軍營火閃爍，卻說道：“此處已近骁果大營，還當小心行事，程大哥切莫大意。”程咬金忽心生一計，說道：“當日百花谷楊妹子巧布太乙圖，教那裴行俨無計可施，我看來日亦可用此困死宇文化及。”楊玄瑛笑道：“此陣作伏擊尚可，來日攻防，正面沖突，實無用武之地。”程咬金略顯失望，楊玄瑛卻又一指前頭山腳一片茂林說道：“那片林子草木蔥茏，古樹參天，正可作藏匿之處。依小妹之見，不若就伏在那裡，養精蓄銳，等待決戰号角。”程咬金一點頭，兩人即刻率軍往那林中過去。

      次日平旦，童山南嶺适時驟起金鼓齊鳴，驚天動地，回山轉海，楊玄瑛聞聲，獨自前往林子邊上觀望，隻見宇文化及已陳兵半坡。骁果軍的确名實相符，非徒有虛表，其虎師豹旅，堅甲利兵，鷹揚之校，熊罴之士，威風凜凜，铓氣彌銳，直令人贊歎不已。敵兵有如此軍容，楊玄瑛竟也暗自擔心，此役雖己方籌謀也算面面俱到，可真刀真槍幹起仗來，臨陣變數猶多，實不敢說有必勝把握。恰此際單雄信、王伯當出陣，又與許軍先鋒于弘達、孟秉交鋒，鬥騎往來，塵卷礫飛，彌漫沙場，已看不清二者孰優孰劣，不過楊玄瑛知此乃李密誘敵之策，看來也該她返還林中，準備戰事去了。

      可正她轉身欲走，忽擡頭望見山上許軍大寨，乍靈機一動，想到當下敵軍盡出，營巢空虛，若趁此劫寨，必可打亂敵兵陣腳，令其首尾難顧。于是，楊玄瑛匆匆返回林中，便于程咬金說道：“孫子雲，'兵之形，避實而擊虛'，眼下敵軍全力應對山前，正可劫營之時。”程咬金聞言，面露遲疑之色。楊玄瑛見狀，知他心有顧慮，這又說道：“小妹隻消兩百輕騎足矣，程大哥待在此處，依約待炮響圍剿敵軍即可。”程咬金忙說道：“這豈能行？！半坡數萬大軍，一旦殺返，楊妹子如何脫身？”楊玄瑛成算在胸，說道：“仲夏天幹物燥，當下又是東南風正盛，隻消一把順風火，便可教敵營化為灰燼，程大哥不必多慮。”兩人正說道此處，哨兵來禀：李密主陣正往山頭推進，先鋒已突入敵陣交戰。楊玄瑛聞言，取出流雲槊捏在手中，說道：“我軍主力一動，敵軍主力必随之而動。炮響在即，事不宜遲，小妹這就去了，圍剿敵軍，就全仗程大哥了。”程咬金見她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說，分出兩百輕騎，各攜火種火箭，交由楊玄瑛領去，徑直沿東嶺望許營攀山而上。

      此刻，南坡魏、許兩軍對戰，李密攻山受挫，望南敗走，宇文化及則得意忘形，麾軍趁勢掩殺而下，而許軍大寨中值守将士均在關注山前戰況，竟無人注意另有一支軍已悄悄登上東嶺，暗地裡接近許軍大寨。楊玄瑛及其随衆伏在寨外不足百步灌木叢中，正伺窺許營情形，忽然山前一聲炮響，震耳欲聾，餘音不絕，原來宇文二子引兵入了伏圈，魏軍士卒紛紛轉身，後隊變為前隊，秦瓊、程咬金等亦橫殺出來，形成包圍之勢，揮戈反日，奮起還擊，兩軍溷殺作一團。此正燒營大好時機，楊玄瑛翻身上馬，嬌叱一聲，即率衆沖上前去，順風舉火。

      風逐火勢，火逐風飛，頃刻之間，許軍大營濃煙滾滾，烈焰熊熊。正營中軍士不明就裡，奔走救火，忙得焦頭爛額，亂作一團之際，又一支輕騎闖入寨中，一面厮殺，一面縱火，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許軍将士嗚呼哀嚎，非死即傷，場面慘烈，楊玄瑛身處其中，見敵軍這般模樣，雖心生恻隐，可這上陣交戰，你死我活，殺伐亦是無可奈何之事，她輕歎一口氣，也隻得縱容随從将士恣意屠戮。恰此刻，忽然前頭不遠處有一人慌急奔出營帳，望西疾走，煙霧中雖看不清其樣貌，可他背上那杆金槍卻是格外醒目，此物不正是當年楊玄感所用的虎頭金槍，背槍之人自然就是郭士衡。

      許營乍見郭士衡雖教人詫異，不過虎頭金槍再現，且又是賊人落單之時，楊玄瑛豈容其輕易走脫，她不加思索，猛喝一聲：“站住！賊盜休走！”郭士衡聞聲受驚，不禁停下腳步，正轉回頭來，楊玄瑛已策馬躍至，振臂一揮，沖其頭頂便是一槊撘去。眼看金光劈頭蓋臉襲來，郭士衡徒步在地，又無暇取槍，既逃跑不得，又招架不得，情急之下，隻能席地一滾，閃到一旁，避開槊風。不僅有奪槍之辱，更有洛水河畔射殺柴孝和之仇，楊玄瑛恨之入骨，下手亦不留情，她緊追着郭士衡又是呼呼幾槊紮去，皆是至人死地的殺招。郭士衡窘狀難堪，伏于金槊鋒芒之下，連滾帶爬，左閃右躲，險象環生，叫苦不叠。

      楊玄瑛不依不饒，奮擊窮寇，越逼越緊，直把郭士衡迫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當下身處劣境，毫無勝算可言，眼見被楊玄瑛這般纏打下去，遲早作她槊下亡鬼，郭士衡也算能伸能屈，驟然疾呼一聲：“姑娘欲索金槍，還你便成，還請姑娘暫且罷手！”郭士衡竟然讨饒，出人意表，楊玄瑛聞言一愣，不過她還是停下手來，高高坐定馬上，仗槊指着郭士衡，疾言厲色說道：“洛水河上，你使人射殺柴公子之仇，亦不可一筆購銷。不過念在當時兩軍交戰，你我各為其主份上，今日隻消你還我金槍，自斷一臂，便容你留下這條性命。”郭士衡終得時機緩了一口勁來，便說道：“金槍在此，這就物歸原主。”說話聲中，他自背上解下金槍，正握在手，忽然，他雙眼兇光一閃，殺氣驟現，猛一聲斷喝而道：“不過能否取得此槍，還得看你能耐！”話音未落，郭士衡俄然一轉槍鋒，便直沖楊玄瑛坐馬橫掃而去，卡紮一響，已敲折其一雙前腿。郭士衡這一擊突如其來，連楊玄瑛眼手敏捷之人，竟也不及防備。坐馬驟斷前足，悲嘶一聲，仆地而倒。楊玄瑛亦被掀下馬來，雖未受傷，卻也摔得狼狽萬狀。

      楊玄瑛一個鹞子翻身，正躍起站定，卻見郭士衡已提着金槍，轉身撒腿即跑。郭士衡出爾反爾，使詐将她打下馬來，又借機脫身，楊玄瑛怎能忍如此奇恥大辱。她惱羞成怒，怫然作色，提足縱奔，便逐郭士衡而去。煙霧焰光之中，兩人一前一後，你追我趕，郭士衡身形步伐雖不及楊玄瑛輕迅，可他旋繞着火的營帳而進，一時間，楊玄瑛倒也趕他不上。

      兩人競速争逐，不知覺間，已奔到許營西側轅門，郭士衡乍見門外一隊人馬集結，等候在那，為首七人并立，正是他麾下七曜星官。郭士衡欣喜若狂，即刻沖其呼道：“汝等速來，以渾天陣助我迎敵。”七星官見的追郭士衡之人，正是夜闖太初觀的楊玄瑛，也不敢怠慢，七人即刻翻身下馬，疾步奔上前去，以紫微北鬥七星之位，圍在郭士衡身旁，仗刀而立，亦将楊玄瑛攔在陣前。

      冤家路窄，許軍大寨之中，先遇郭士衡，後見七星官，盡管不知他一夥人來此作甚，不過楊玄瑛氣頭之上，也想不了那麼多，此刻她隻恨不得撲殺郭士衡而後快。可畢竟曾在渾天陣下吃過苦頭，楊玄瑛自認當下憑一己之力，難破其陣，于是，她也不敢冒失搶攻，隻是駐足站定，橫槊當胸，擺出守勢，一面于七星官對峙，一面暗自尋思破陣之法。而此刻郭士衡得勢猖狂，神氣活現，高舉起虎頭金槍，煞有介事說道：“你若有本事，便來破陣取槍。若是害怕，隻消跪地求饒，便容你留下這條性命！”楊玄瑛知其激将之法，不為所惑，依舊全神貫注盯着七星官一舉一動，尋其罅隙破綻。郭士衡見她半晌既不作聲，也不發招，還道她心中生怯，愈發恣肆無忌，一揚手中金槍，朗聲念道：“紫微金垣帝坐，太上天君顯靈。二十八曹護法，四象神獸化形！”言方畢，郭士衡縱身一躍，引陣而動，七星官即随之依列西宮白虎之位，文曲、武曲挺身蹦躍，帶起廉貞、祿存、巨門、貪狼正撲上前來，破軍又單刀直入，監軍神君出世，兇虎張牙舞爪，咄嗟叱咤，風雲色變。

      渾天陣乃由郭士衡處紫微帝辰之位驅陣變化，但楊玄瑛與其交過手，知道搶占紫微帝辰之位非明智之舉，故此刻一見七星官圍攻上來，她隻是舉槊撂開破軍之刃，又猛然旋踵提足，蹈空踔虛，仗着自己身輕步捷，又熟識二十八宿方位，于七星官之間飛縱穿梭起來。一時間，雖有七柄鋼刀呼嘯生猛，縱橫纏絞，織起天羅地網，令人無處遁形，可楊玄瑛處于其中，隻避不攻，起落浮騰，纖身來去無蹤，妍影飄忽不定，亦教七星官觸之不得。

      七星官頻頻換陣，一通疾攻，楊玄瑛有驚無險，将其悉數避過。郭士衡瞧她一味閃躲，查出一些端倪，料她多半是伺間窺隙，暗尋渾天陣薄弱之處。看到此處，郭士衡不禁冷哼一聲說道：“即是大羅天入此陣中，也休妄想全身而退，女娃兒不自量力，何必白費心機！本爺也是憐香惜玉之人，不忍辣手摧花，女娃兒若是束手就擒，本爺亦會網開一面。”楊玄瑛置之不聞，依舊聚精會神，自顧應負七星官攻勢。郭士衡見狀，又面露輕薄之色，繼續笑罵，滿嘴盡是污言穢語，不堪入耳，隻欲打亂她心神，擾她思索破陣之策。

      楊玄瑛畢竟還是矜持少女，怎堪淫詞亵侮，雖明知郭士衡歹毒用心，可也經不起這三番五次出言惡谑，難耐怒火中燒，她漸漸有些沉不住氣。正此刻，七星官忽又一散開來，變陣在即，可這一次文曲步伐略顯拖沓，走位亦較其餘六人慢了半拍。楊玄瑛一直仔細盯着七人行動，微查秋毫，文曲走位落後，亦難逃她法眼。雖不知其為何突然跟不上變陣節奏，但一想到文曲在北鬥居天權之位，該是全陣軸樞所在，一旦将其挫敗，渾天陣必散，此機千載難逢，不容坐失，楊玄瑛暗自提勁，握緊流雲槊，已蘊勢待攻。此時再看巨門、貪狼已分占尾、箕二宿之位，所料不差，文曲将奔東方青龍心宿之位，楊玄瑛識破文曲去向，即刻大叱一聲，先發制人，挽了了一個槍花，挺槊欺身而上，便去搶踏心宿位，以待文曲自撞槊鋒。

      也是楊玄瑛被郭士衡言語激得有些心浮氣躁，急于求勝，居然也未能識破此乃七星官故意賣出破綻，誘敵來襲，請君入甕。她剛踩中心宿之位，隻見七星官齊聲厲喝，七柄鋼刀圍成一圈，竟一同向她斫來，刀鋒森森寒芒，封鎖六合八荒，令人插翅難飛。楊玄瑛縱然三頭六臂，也無法以單槊招架七人，眼看這亂刀一同劈來，她大吃一驚，花容失色。

      正這一發千鈞之際，忽然有人一聲喝道：“住手！”卻是王婉兒聲音，适才幾人鬥至酣處，均未察覺她立在那裡觀戰已久。七星官聞聲雖立即收招，卻仍圍着楊玄瑛，虎視眈眈，一副不願善罷甘休模樣。王婉兒見了，這才走上前來，于郭士衡及七星官說道：“此處之事已了，莫要節外生枝，走吧。”郭士衡等人聽罷也隻得稱諾，相繼收起兵器，出許寨轅門而去。

      尚幸有王婉兒及時喝停，楊玄瑛方才躲過一劫，可再戰七星官，還是一敗如水，她垂頭喪氣立在那裡，眼睜睜瞧着郭士衡背起虎頭金槍離去，卻也隻能望之興歎。此時，王婉遣走郭士衡等人，這又轉頭于她說道：“魏公以身為餌，誘敵下山；妹妹又率人迂回于後，劫寨燒營。此役令人大開眼界，姐姐也是歎服。”王婉兒說着又轉過身去，一面走往寨外，一面說道：“今日并非你我交鋒，姐姐尚能喝止七星官，不過他日若再上陣對決，妹妹可還得自食其力。”說罷，她追上郭士衡等人，随之一同踏上西歸之途。

      楊玄瑛愣沉于地，滿腹疑惑，絞盡腦汁，也猜不透王婉兒一行人來許營作甚，便轉念又想到與她幾番鬥智鬥藝，總是處于被動，其差一招，楊玄瑛隻覺沮喪懊惱。恰此際，一名魏軍從騎奔上前來，尋見楊玄瑛，立刻趕上前來，眉飛色舞，喜不自勝而道：“敵軍全線潰退，我等是否可下山掩殺？”楊玄瑛聞言，方回過神來，眼下當魏、許決戰之時，自己竟然一時沖動，苦苦糾結私事，實在教人羞慚，想到此處，楊玄瑛收拾心情，說道：“先去寨前看看山下戰況。”說着，楊玄瑛召集劫營軍馬，一同來到許寨南面轅門外，憑高遠眺，隻見曠原硝煙之中，許軍将士已是丢盔棄甲，抱頭鼠竄，一片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原來先前李密引軍攻山，又詐敗佯撤，宇文化及自負不凡，忘乎所以，貪功冒進，麾軍掩殺。骁果衆騎名不虛傳，鋪天蓋地，倚山高勢，席卷而下，鐵蹄奔馳，龍騰虎躍，疾風驟雨，波瀾壯闊，軍鋒所及，盡皆披靡，魏軍士卒但凡退得稍慢，便被鐵馬撞翻在地，踩成肉泥。宇文化及亦沖在軍中，揮刀左右砍殺，看着腥血迸濺，斷肢橫飛，竟是興意盎然，暢快淋漓。正此刻，前面一人金盔金甲，高頭大馬，格外顯眼，正是李密，宇文化及于亂陣中乍見着他，即高呼一聲：“擒殺賊魁李密者，列爵封侯，重重有賞！”言方畢，于弘達舞戟應聲而出，隻取李密。

      李密坐騎并非凡駒，腳力不俗，于弘達緊趕不及，這便将長戟挂在鞍上，取下背弓，搭矢張弦，沖着李密背心，便是一箭射去。這一箭勁道十足，準頭卻差了一些，盡管如此，卻也正中李密肩頭，紮透金甲護肩。也是李密一時大意，未料這撤走之時竟有暗箭來襲，他肩頭一吃痛，經不住回頭望去，卻見于弘達獰髯張目，兇神惡煞一般撲上前來。李密這一驚非同小可，也顧不得箭傷，揮鞭催馬，往柴孝姮所在後軍奔去，口中聲聲高呼道：“敵軍中計，傳令鳴炮！”可戰局瞬息萬變，豈能處處從人所願，沙場吵鬧喧嚣，沸反盈天，且魏軍又被骁果鐵騎突得膽顫心寒，落荒遁走，哪有人聽得清李密之言，有暇從命前去傳令。

      魏軍兵勢失控，始料未及，李密也慌了神，而于弘達窮追猛打，又是接二連三嗖嗖數箭射來，好在他箭術粗燥，均未中的，但流镝呼嘯，也把李密吓得面無人色。魏軍死傷慘重，照這情形下去，不消多時，必定士氣壞散，一潰千裡，那邊柴孝姮、賈閏甫等人瞧得，也是揣揣不安。眼見許軍溷殺漸進，又遲遲不見李密趕至，柴孝姮心急如焚，這便于賈閏甫說道：“還不速傳令将士轉身，後隊變前隊，鳴炮應戰！”情勢迫切，刻不容緩，賈閏甫也看出此際不容再退，當即立斷，便傳令左右鳴炮列陣迎敵。

      李密使前軍誘敵，自然将精兵良将押在其後。此刻賈閏甫令聲一下，軍中炮響，穿雲裂石，震天動地 。後軍将士聞聲紛紛調轉矛頭，竟未顯慌亂，僅須臾功夫，隻見後軍赳赳武夫，身披堅厚重甲，手持丈八利槍，面向許軍突來方向，齊聲喊号，疊起槍陣，已擺出拒敵架勢。于此同時，童山山前平原之上，四野钲鼓轟鳴，殺聲徹響，秦瓊、程咬金、元寶藏各引一彪突騎，陣馬風樯，氣勢洶洶，應聲橫殺出來。

      宇文化及正緻力驅軍擒殺李密，忽聞得炮聲，俄然一怔，他尚未明白過來，其弟宇文化及已失聲驚呼而道：“不好，中敵之計也！”話音剛落，秦瓊、程咬金、元寶藏麾軍沖上前來，分襲許軍前後側翼。魏軍奇兵驟現，又自各面夾攻，許軍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即刻陣腳大亂，軍心動搖。而宇文化及落入伏圈，乍見四野皆是魏軍，一時不知來衆多寡，隻道自己已被重重包圍，他立刻方寸大亂，瞠目結舌立在那裡，半晌也拿不出個對策來。宇文智及見狀，倒還是強持鎮定，急忙上來說道：“大哥，我等中伏，再戰不利，趕緊鳴金收兵為上！”宇文化及聽罷，不假思索，即刻稱好。可怎知他正欲喝令勒兵後撤，忽又聞的身旁有人倉皇呼道：“大事不好，山頭大寨起火，必是有人劫營！”宇文兄弟二人聞聲，不禁回頭一望，隻見山上許軍大寨煙霧彌漫，數道赤焰騰燃而起，竄上雲霄，直瞧得他兄弟二人面如死灰，呆若木雞。

      四面受敵，後路又被燒斷，宇文兄弟二人幡然醒悟，卻已晚矣。側翼秦瓊、程咬金、元寶藏麾内軍骠騎沖鋒陷陣，勢如破竹，已将許軍沖的七零八落；前頭柴孝姮、賈閏甫亦以槍陣克制騎兵，有條不紊，步步逼進。戰況彼竭我盈，魏軍反客為主，奮起還擊，群威群膽，越戰越勇，未幾，終漸漸占據上風。而這邊宇文二子已然計窮慮盡，再尋陳智略、裴虔通等将又不得，正其抓耳撓腮，不知所措，忽然有人大喝一聲：“賊人休走，納命來！”說話聲中，程咬金揮一柄烏漆大斧，左劈右砍，斫出一條血路，直沖宇文兄弟殺去。倉促間，宇文二子各執兵招架，三人繞走，鬥作一團，飛沙走礫，天昏地暗。

      程咬金大斧勢大力沉，虎虎生風，可畢竟以一敵二，數十招過，漸顯吃力。恰此際又聽有人喊道：“賊首宇文化及在此，莫要叫他走脫！”說話之中，左首王伯當縱馬趕至，張弓搭箭，便射宇文化及；右首單雄信長驅直突，仗槊吆喝，撮取宇文智及。瓦崗三員悍将齊聚，隻把宇文兄弟二人駭得膽裂魂飛，哪還有心再戰下去。宇文智及望風生怯，趁着單雄信尚未殺到，急忙于其兄說道：“大哥，大勢去矣，走為上策！”說着，也不待答話，他即刻撥馬而遁。宇文化及早已氣餒，亦無心再戰，聞言不敢逗留，舉刀打落王伯當射來飛箭，又撩開程咬金斫來一斧，緊随其弟，轉身亡命奔去。

      主将棄陣落荒而逃，骁果軍本就處于被圍困劣勢，當下又是群龍無首，其士氣即刻崩壞，衆卒紛紛抛甲曳兵，開始四下逃散。盡管許軍敗象初現，亂軍之中于弘達依然死死追着李密不放，畢竟當前唯一反敗為勝之機，便是期待可擒賊擒王，于弘達怒目圓睜，嘶聲呼喝，一柄長戟橫豎亂戳，但凡攔路者，不分敵友，悉數掃落在地。于弘達如修羅惡鬼一般，殺紅了眼，教人觸目驚心，李密見之，又甩不開他，更是毛骨悚然，汗洽股栗。

      不想恰李密奪路狂奔，加鞭而行之際，忽然其坐馬踩中坑坎，驟失前蹄，一個趔趄伏地而倒，直将他掀上半空，抛出丈外，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死去活來，幾欲悶絕。于弘達乍見李密墜馬，獰笑一聲，提缰夾馬，躍到李密身旁，舉戟正欲紮去，卻忽聞一聲長嘯，但見一人橫撞而出，舉手中雙锏一交，砰然巨響，硬生生架住他手中長戟。于弘達一愣，又見那人樣貌不凡，雙眸炯炯，不怒自威，這便說道：“來将何人，報上名号！”那人回道：“内軍骠騎左衛大将軍，秦瓊、秦叔寶是也！”說話聲中，秦瓊奮勁一抖雙臂，已将于弘達手中長戟挑開。

      于弘達眼看即可擒殺李密，卻被秦瓊攔住，他心有不甘，于是哼了一聲說道：“識趣的閃一旁去，不然休怪我下手狠辣！”說着他冷不丁地橫戟一掃。兇風驟起，煞氣淩人，于弘達這一擊傾盡全力，力拔千鈞，勢如雷霆。不過秦瓊依舊鎮定自若，面不改色，隻見他将雙臂一分，右手一锏正擱上長戟粘帶，左手一锏已沖于弘達天靈蓋上撘去。于弘達俄然失驚，此刻收戟不及，他隻得扭頭側身一擺，盡管如此，锏鋒掠過耳畔，寒意襲人脊骨，于弘達雖免于滅頂之災，可上臂仍被秦瓊這一戟敲中，卡紮一聲，肱骨盡碎。

      交鋒雖僅一招，于弘達便知自己非人敵手，且當下又廢一臂，他如何還敢再戰下去。保命要緊，趁着秦瓊前招方收，後招未至，于弘達毫不猶豫，拽戟撥馬，便亡命而去。豈料他方奔出數步，乍又聞一聲嬌叱，柴孝姮應聲而出，不由分說，猝然飛起一槍，直搠他胸膛。于弘達正失魂落魄逃生之際，尚未看清柴孝姮這一槍來勢，但聞噗地一聲，短槍已刺透他胸口護心銅鏡，依然餘勁十足，又貫胸而過，直至沒柄。于弘達尚未氣絕，仰天一聲慘呼，可柴孝姮熟視無睹，猛然發勁拔回短槍，隻見一注獻血自他胸口窟窿迸射而出，濺上半空。血霧彌漫，尚未散去，于弘達猶在凄厲哀嚎，柴孝姮又是冷哼一聲，挺槍橫掃，幹脆利落，将他挑下馬去，紮死在地。

      這邊于弘達一死，許軍再無鬥志，不出多時，即土崩瓦解，魚潰鳥散，鼠竄狼奔。而于此同時，宇文二子面北逃逸，馬不停蹄，一口氣奔出十數裡，匿入一片茂林，見無追兵至，方才勒馬停歇。兄弟二人收拾餘生殘兵敗将，一經清點，隻剩寥寥數千人，個個傷痕累累，精神頹廢，号哭不絕，慘不忍睹。宇文二子疲累至極，不堪再走，隻得下令就地休憩，同時又派出十數輕騎，再往南去搜羅逃潰敗兵。及至是日黃昏，南面童山方向猶有散軍遊勇亡來，宇文化及逮人一問，才知童山之役一敗塗地，損兵折将，精銳喪失殆盡不算，樹倒猢狲散，更有諸多骁果将士降魏，甚至包括陳智略率嶺南骁果萬餘，張童兒率江東骁果數千，也悉數倒戈投了李密。

      寂夜凄凄，星月暗淡，悲風蕭瑟。一想到日前尚有十數萬骁騎在手，威風八面，與眼下窮途落魄相比，簡直天壤之别，宇文二子悔恨懊喪不已。其苦難以言表，所幸二人随身囊中各自還有大半袋酒，兄弟倆這便借酒消愁，對飲起來。酒過三巡，醉意彌生，眼花耳熱，宇文化及忽然淚涕橫流，于其弟埋怨說道：“我初不知，皆從你意，強來立我。今所向無成，士馬日散，負弑主之名，天下所不納。此滅族之禍，皆拜你所賜。”宇文智及半醉半醒之間，忿氣順着酒意沖上腦門，聞言勃然大怒，擲杯喝道：“你登基之時，聲色犬馬，享樂無盡，怎不見斥責。如今勢窮力蹙，卻都來怪罪于我！”宇文化及不料他出言頂撞，當即無名火起，斥道：“汝這厮，說什麼重振宇文氏，若當初從帝渡江，前往丹陽，豈會落此絕境！”說話聲中，他竟掄起一拳，正砸在宇文智及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宇文智及也氣昏了頭，啐一聲罵道：“汝這等酒囊飯袋，既然貪生怕死，何不殺我以謝天下！”言未畢，他已一腳踹去，騰地剛将宇文化及踢倒在地，他又猛撲上去，與其扭打一團。兄弟二人忽然拳腳相向，大打出手，又是撕咬發膚，又是扯拽衣衫，直如潑婦罵街鬥毆，教人不堪直視，其下軍士聞得喧鬧趕來，見這般模樣，連連搖頭，卻也無人敢上前勸架。兩人直打到各自鼻青臉腫，滿面血泥，酒也醒了大半，方才罷手，彼此面面相觑，無言以對。

      可正此際，一名小校急促奔來禀道：“不好，敵追兵已至林外，正往這邊尋來。”此一言即刻驚醒兩夢中人，宇文智及慌忙起身說道：“大哥，為今之計，先北走魏縣，以求脫身，再圖東山複起。”宇文化及哪有自己主意，唯唯諾諾。兩人說着一同喚起軍士，不及收拾，催軍速行，又再往北遁。

      天色微明，黑雲罩地，忽一聲悶雷乍響，大雨傾盆，濕透衣甲。宇文二子引軍迤逦奔走，至此人困馬乏，且又逢軍中士卒所攜幹糧已盡，衆人饑腸辘辘，怨聲連連，更有甚者，趁人不備，匿竄潛逃。軍心已散，如此下去，隻怕還走不到魏縣，宇文二子正情急之時，忽見遠處依稀燈火，似有人家，宇文智及喜出望外，即遙指前頭，于其兄說道：“算算腳程，該是到了魏縣，那裡必是縣城。”宇文化及也轉憂為喜，揚聲于左右說道：“看來天無絕人之路，速傳我令，去縣城中掠取食糧！”可怎知他話音剛落，左翼驟起一通鼓響喧天，斜刺裡一彪人馬叱咤而出，為首一人仗槍大吼道：“左監門大将軍羅士信于此恭候多時，賊人還不下馬授首。”一聲斷喝，驚得宇文化及險些墜馬。

      宇文二子怎知此行逃亡魏縣，亦在李密意料盤算之中，早有伏兵等候于此，他兄弟二人聞風喪膽，毫無鬥志，隻教軍士上前迎敵，兩軍混戰一團，許軍自然不堪一擊。不過宇文兄弟二人倒是趁亂走脫，一路亡命狂奔，還是甩開了追兵。此刻，兩人再次勒馬回顧，竟隻有數百騎随後，狼狽如厮，悲情難堪，二人竟抱頭失聲痛哭起來。有道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凡事因果業報，豈會落空，宇文二子作惡多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他人。可盡管如此，兩人痛哭方止，仍不甘坐以待斃，宇文智及苦思良久，終無奈說道：“如今魏縣去不了，依小弟之見，還是就近往聊城投長樂王窦建德去吧。”這正是：

      逞兇絕難久，勢窮贻笑談。

      造孽天人怨，蛇豕毋需憐。

      善惡有明證，業報更皎然。

      多行不義事，其禍當自還。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