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我們一行走在灞源二怕溝的路上。我是個路盲,說不清小車從灞源街道怎樣七拐八拐地到了這條溝口。8·19洪水把水泥路沖毀了,車開不過去,我們隻能步行。一路都可見到洪水肆虐的痕迹,沖垮的小橋、隻剩半邊的房子、坍塌的水泥路、河道裡歪七扭八的石頭……都在無聲地訴說着洪水的猙獰、可怖。

      我們送教的特殊兒童麗麗就住在這條溝裡。政府給他們在鎮上蓋了單元樓,讓他們村集體搬遷,但還有些老人和麗麗的奶奶一樣,不肯離開老家,嫌在鎮上沒營生,還種着房前屋後貧瘠的地,覺得多少有些收入。

    前幾次,都是麗麗的伯伯用電動車把她送到溝口,我們坐在大石頭上給她上課。這次,麗麗的伯伯把腳摔骨折了,沒辦法送她。我們決定走到他家去。我問同行的司機張哥得走多長時間,張哥說:“我走來回一個小時,你走就不知道了。”走了十多分鐘,我就明白張哥這話了。一路都是慢坡,山路彎彎曲曲,山陰面的路面凍得結結實實,都是冰溜子。我們小心地走着,生怕滑倒。山陽面太陽暖烘烘的,熱得我滿頭汗,沒走多遠,又到了陰面,冷風飕飕,鑽到脖子裡,熱汗瞬間變冷汗,很不舒服。這幾年幾乎沒走過長路,開始我還勁頭十足,後面越走越慢,有些走不動了,順便看看山色。

    冬天的山實在寒酸,和秋天層林盡染的豐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枯黃是主色,部分覆蓋着薄薄的一層雪,在這傳達着衰敗的枯黃中,夾雜着一點點松柏的翠綠,崖畔上偶爾點綴着紅色的小果子,很喜慶,可惜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一路可見的活物隻有鳥雀。若是我一人行走,肯定會害怕。快到麗麗家時,我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圈裡見到了一黑一白兩頭大肥豬。我好多年沒有見到豬了,隻在超市和菜市場見到豬肉。冬日的暖陽正好照着它們,這弟兄倆悠閑地轉着,卷着它們的小尾巴,不知年關在即,它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算上麗麗家,我們在二怕溝隻見到四戶人家。大部分人家門都緊鎖着,門窗上都積了厚厚的塵土。山裡人很熱情。一位老伯正在門口劈柴,門墩上、房基上還坐着三個和他年歲差不多的老人在曬暖暖。盡管不認識我們,他們還是熱情地邀請我們到家裡歇歇腳。

    好不容易走到了麗麗家,數九寒天,我也走得一身汗,保暖衣都黏在身上了。 麗麗家住在一個高台上,牆上用幾根歪七扭八的椽搭了一個簡易的架子,挂了一牆金黃的苞谷。她的奶奶和大伯早早就看見了我們,出來迎接:“哎呀,叫你跑這麼遠的路……”他們把小凳子放在山牆外,讓我們坐在凳子上曬會兒暖暖。這堵山牆是土牆,外面的牆皮幾乎剝落殆盡,漏出了裡面的胡基。幾十年的風吹雨打,胡基也被摧殘的參差不齊。麗麗的大伯給我們指了指不遠處被沖毀的水泥路,說:“洪水都到那個地方了。暴雨要是再下兩個小時,我們家也沒有了。”他很慶幸自己一家能逃過那場劫難。

      麗麗看到我們給她拿的新鞋,迫不及待地就往腳上穿。她開心極了,咧開嘴笑着,還給我們指了指坐在山牆下曬暖暖的她的母親。麗麗和她母親長得很像。她的母親一看就是重度智力障礙,眼睛無神,面無表情地呆呆坐着。我們無法理解,他們因貧窮、閉塞娶不到正常人作媳婦,在明知孩子有很大概率遺傳的情況下還是要賭一把,娶一個智力障礙的女人作媳婦,延續他們家的香火,把他們這深溝裡的破木門繼續開着。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義呢?麗麗的父親常年在外,隻在過年回來。麗麗年邁的奶奶要給麗麗、麗麗的大伯、母親做飯,一刻不敢離家。麗麗的大伯約摸五十歲,終身未娶。麗麗奶奶的眼睛像兩灣深潭,被層層如溝壑般的皺紋包圍着,這讓她的笑也像哭似的。這樣的日子隻怕讓她死了都無法安息。這樣的日子隻能叫日子,熬完一日是一日。有一天油盡燈枯,一生也便熬完了。什麼追求,什麼理想,什麼價值,都談不上,隻是活着。他們隻盼着莊稼年年有個好收成,兒女們都有個手藝養活自己,孫子們都活潑健康,自己身體硬朗不拖孩子們的後腿,有一天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即便是這麼簡單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麗麗奶奶和我們見過的很多殘障兒童家庭的老人一樣,她們不再抱怨命運的不公,不再埋怨幫自己的人太少,在無數個崩潰的夜晚,她們流幹了自己最後一滴淚,從此,直面這悲慘的現實,拼盡全力活着,犧牲自己的一切養育殘障的孩子。盡管孩子智力低下,她們還是細心照料孩子,讓孩子吃飽穿暖,盡量把孩子收拾幹淨。在同齡老人跳廣場舞的時候,在同齡老人和兒女旅遊的時候,在同齡老人逛街的時候,她們得寸步不離地照顧孩子。她們沒有娛樂,隻有無窮無盡的家務活。

    看到她們,我百感交集。 她們對生命的熱愛,對親人的不離不棄深深打動到了我。盡管我不贊成她們固守這貧窮閉塞的山溝,非得傳宗接代的思想。

      麗麗不會說話,但輔以手勢,能理解簡單的指令。我指指遠處的椅子,再指指我,她就把椅子端到我跟前讓我坐。我趕緊給她豎起大拇指,她又一次裂開嘴笑了。我們的工作就在這愉快的氛圍中開始了。

      我先給她教疊被子。我先用一張紙給她示範,然後讓她自己操作。紙有折痕,她可以沿着折痕疊,降低學習的難度。果然,她看了兩遍就知道沿着折痕疊了。我又讓她疊被子,輔助她找到三等分點。她很快就疊好了被子,隻是不方正。應該是麗麗奶奶聽了我的建議,給她教過,否則不會這麼快就學會。我經常對特殊兒童的家長說,我們一切工作的目的是盡可能讓孩子生活自理,獨立生存。誰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管一輩子,那就盡可能讓孩子多學些生活的本領。麗麗的手靈巧,多練習,一定能學會洗衣、做飯、掃地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

      麗麗的認知能力偏低。她能分辨不同的顔色,但無法把顔色和語音聯系起來,無法聽指令找正确的色彩。我給她上了三次課,才勉強能分清紅、綠兩色小棒,在我說“紅色”時,把紅色小棒放到我手中,在我說“綠色”時,把綠色小棒放到我手中。今天,我給她教認識黑白。又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我們先是用平闆給熊貓塗色,先感知黑白的不同。然後再用黑白兩色物品反複練習。我講得口幹舌燥,她也沒學會。這很正常。

      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在做無用功。隻有我們知道,長期、反複的訓練才能換來一點點的進步、成長。這是一個很考驗愛心、耐心、意志力的工作。其實,我們也常在崩潰的邊緣掙紮。但我們堅信,特殊兒童可教育、可發展,找準方向,用對方法,她們也會進步。盡管她們的進步非常小。路都是走出來的,不探索,不嘗試,怎麼能知道哪條路正确?醫生在努力用醫學救治特殊兒童,教育工作者在努力用教育促進特殊兒童的康複,社會的文明進步很多時候就是靠這種知不可為而為的精神推動的。也許有一天,唐氏綜合症、自閉症、腦癱等疾病會被徹底治愈。

      上課結束,我們又原路返回,沉重的心情輕松了許多。我回頭一望,麗麗家破舊的柴房,正沐浴在燦爛的朝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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