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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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住自行車搓了搓手,這鬼天氣才不到晚上八點,天色就已經昏沉沉的,馬路上的瀝青像京劇的臉譜斑駁陸離又參差不平,蜿蜒的土路盡頭連殘陽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我認命地摘下手套呵了口氣,單手扶住自行車傾斜地靠在大腿上,再一次掏出褲子口袋裡折的四四方方的紙片打開,“解放南路七組20号”,我喃喃地念着重新折疊好紙片塞回口袋,戴上手套雙手扶住車把眯眼向前看去。

前方一片低矮的房屋零亂地貼着馬路沿子縱深向内,犬牙交錯地鋪滿了這一片不算廣闊的土地。此刻正是下班時間,昏黃的天光下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卻聽不到彼此的寒暄,遠遠望去像一幅打翻了調色盤的畫,畫作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座屋檐都像失敗的油彩畫般髒兮兮的,就連屋頂上的雪都是灰色的,落滿了家家戶戶煙囪裡吐出的煤灰,星星點點地鋪滿了整個屋頂。

我艱難地避着地上化開的雪水向内走去,不時還要吸着肚子避開狹窄的巷子上堆放的雜物。暈頭轉向幾個來回後,終于在一個拐角處看到了“解放南路七組20号”的門牌,藍色小小的門牌磨損得幾乎看不清字了,釘在木質的大門右上角。我敲了敲門,無人應答,輕輕一推,門開了,有一個非常小的院子,地面打掃得很幹淨,我矮下身子推着自行車走了進去。

“有人嗎?劉美娜在家嗎?”停好自行車,我輕聲呼喚着,沒人應答,“我是白老師,我來家訪。”我再一次大聲喊着,依然無人應答。愣了愣,我向最中間的屋子走去。

推開屋門,屋子裡倒是很暖和,沒開電燈。我張目望去屋内空間逼仄,除了一張占據房子三分之二的大炕,就隻靠牆的那一面放着一張小桌子,一盞白熾燈吊在屋頂上發出微弱的光 ,燈光忽明忽暗,光影打在牆上似舞動的水妖,間或“呼”的一下被拉長,越發妖豔地晃動,不一會又縮成小小的一團,飄飄悠悠地幾乎消失了。

我咳嗽一聲,屋子内有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倒不難聞,隻是讓人覺得憋悶不已,此時那個大炕上的男人掀起眼皮朝我望了一眼,與其說是“望”,不如說下意識的眼皮生理性地抖動,昏黃的光線下眼睛灰蒙蒙地,沒有任何焦矩地掠過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一個物件,如那張桌子,如那盞燈,存在着,一直存在着。

我尴尬的手腳都無處可放,望着炕上那個弓腰駝背的男人,越發覺得屋子悶熱難耐,這是劉美娜的父親,我在他臉上看不到劉美娜一絲一毫的影子。我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腿,右腿膝蓋以下空蕩蕩的,想到這就是劉美娜放棄考大學的原因,我心裡仿佛塞了一團棉花一般,少女故作堅強的小臉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這種無力的感覺堵得我無法呼吸。

“同學們,同學們靜一靜,距離高考已經不足140天,我們要如何利用好最後的沖刺時間,實現跨越,現在老師講一下計劃安排。”話音未落講桌下已經哀嚎一片,東倒西歪趴着的少年們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以表達他們的不滿。

我好笑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得了得了,收起你們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再嚎一句,這七天年假都别想要了。”

“别啊,老師。”

“是啊,老師您請講,我等小民洗耳恭聽。”

幾個平常跳脫搞笑的男生紛紛發聲讨饒,逗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笑着壓了壓手,望了一眼靠牆倒數第三個位置的女生,女孩想不注意都難,長得太過出挑的一張小臉此刻木愣愣的,平日裡清澈璀璨的眼眸裡裝滿了無盡的愁緒,連眉頭都蹙着。

“劉美娜,等會下課你來我辦公室一下。”似是被我的聲音驚醒,少女四顧望了一下,嘴角扯着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哦”了一聲。

這是巴洲一中高三(一)班的教室,亦是我大學畢業帶的第一個班,理科尖子班,我是班主任。全班36個學生是校長的心尖寵,也是我的試金石,更是我憋着一股勁想要證明給家裡看的成績單。這兩年除了睡覺,一天24小時我們幾乎都在一起,他們是未來的天之驕子,每一個看似禮貌乖巧的面容下都有一顆桀骜不馴的心,劉美娜是這個班裡為數不多真正乖巧安靜的女孩子。

我在筆記本上八個孩子的名字下寫上近階段表現及存在問題,對其中三個人包括劉美娜做了重點标記,寫下“家訪”兩個字。

“報告。”門口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進來。”一個少女邁着修長的雙腿身後拖着颀長的影子緩緩走來,至我辦公桌前立定。女孩低垂着頭雙手無意識地絞着運動服的衣角,從我坐着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挺翹的鼻尖和纖長的睫毛。

“劉美娜,馬上就要放假了,假期在學習方面有什麼計劃嗎?”我盡量溫聲說道。“哦!計劃?”劉美娜擡起頭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後眼神穿過我望向不知名的虛空,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星光暗沉。

我心下一沉,“這狀态明顯不對啊。”我暗忖。“劉美娜,高考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為了讓你們集中精力沖刺,根據學校的要求,這段時間老師會安排家訪,家校聯盟為你們的高考保駕護航。”

“家訪?”劉美娜驚叫出聲,“不要。”我愕然地看着驚慌失措的女孩,劉美娜在我的凝視下泫然若泣,潔白的貝齒在粉嫩的唇上咬出白白的牙印,一言不發。

我抓狂地在桌下搓着雙手,推演着各種可能存在的問題,并逐一排除着,一時之間,辦公室寂靜無聲,隻有劉美娜和我清淺的呼吸聲。

“劉美娜。”

“老師。”我們兩人同時擡頭出聲,又愕然地同時息聲,劉美娜瓷白的臉龐爬上一層淺淺的紅暈看着我迅速說道:“老師您先說。”

“劉美娜,”我斟酌着語句,“你一向乖巧努力,可是這幾次模拟測試你各科成績都有下降,老師也是走出校門不久,能夠理解現在這種剪熬和焦慮,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和老師說的,我們一起想辦法。”

“早戀?沒有。校園霸淩?也沒有。排除一切的不可能,那麼隻有一個可能,家裡出問題了。”我在心裡推演着,并在記憶庫裡翻撿出劉美娜的家庭情況:普通工薪家庭,獨生女。“也不應該有問題啊!”

“老師,我不想考大學了。不瞞您說,我父親工作受傷,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腿,母親身體不好,我,我想工作。”女孩嗫嚅着低下頭去。

“可以申請工傷啊,怎麼能不上學呢,劉美娜,你聽我說,你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千萬不要放棄學業。”我看着劉美娜淚汪汪的眼睛,慌得把整包紙巾塞到她手裡,想了想又拉開抽屜從信封裡抽出一沓紙币數也沒數塞到她手裡。“劉美娜,這是我這個月才發的工資,我留下了生活費,其他你先應急,算我借給你,不要拒絕。”

“咚”的一聲,劉美娜蓦然起身,一股腦地把東西堆到我桌子上,鞠了個躬,抹着眼淚飛跑了出去。

這次談話之後,劉美娜消失了,我去家訪也沒有見到她。會考時劉美娜倒是出現了,短短兩個月未見,女孩越發清瘦,尖尖的下颌襯着一雙幼圓的大眼睛,看得讓人心疼。她飛快地望了我一眼低頭匆匆進了考場,我堵了一肚子話卻沒機會問她,考試結束我匆匆跑去逮她,女孩似乎知道我要找她,竟早早交卷跑了。

六月流火的季節裡,十年寒窗的少年們終于要迎來了自己人生第一場大考。劉美娜沒來,我看着手中這張沒有發出去的準考證,不死心地又跑了一次劉美娜家,結果依然沒有見到她。這個貧窮又充滿絕望氣息的家庭,所有安慰的語言都顯得如此蒼白,我隻能留下了家裡的電話,再三叮囑如果需要幫助一定找我。走出很遠,我回頭,那個蒼老佝偻的身影依然倚在門邊送我。花白的頭發被夏夜的風淩亂地糊在臉上,看不清模樣,如劉美娜的青春一般,混沌着,蒼白一片。

高考結束,我的第一屆班主任順利卸任。也許是劉美娜的事情讓我看到自己的無力,也許是預見到未來這樣循環往複日子的安逸,我忽然對繼續教學失去了興趣。

家人卻高興極了,我作為這個生意場的異類,他們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心又熱烈地跳動起來。開始安排我入職公司熟悉業務。

錢解決不了一切,但錢能解決這世上90%的痛苦,這是我從劉美娜身上得出的結論。劉美娜的人生,那些少年的人生,我的人生,每一個人都走在未知又命定的路上。前路漫漫,驚喜或者驚吓哪一個先來,誰也不知。

發小知道我要“重新做人”加入他們的陣營,組了局,“Dream pub,晚上見。”發小不等我拒絕已經挂了電話,我無奈地苦笑。

酒巴整體藍調裝修,倒是符合“織夢”的寓意,環境也很優雅,我暗暗點頭。“嗯,還不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地。”

“小白,既已下海,收起你的學究氣。”發小過來摟着我的肩膀,“這酒吧算是正規的,生意場上應酬以後可不會來這種淨吧。”

“淨吧?”我懵然。

一起長大的幾個家夥看着我的樣子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就是沒有出台小姐的吧。”他們嘲弄的笑聲被推門聲打斷。

“少女托着托盤從包廂門進來,超短的裙子堪堪遮住挺翹的臀部,露出修長白皙的雙腿。她低垂着頭,托盤上的啤酒發出輕微的“叮咣”聲。她放緩腳步近乎挪動着來到屋内長幾前,輕輕跪下,放穩托盤輕籲口氣,嘴角微微翹起,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先生,你們的啤酒,請問需要打開嗎?”

看着她清秀的側臉,聽到這個聲音,我整個人陷入魔幻的深淵,“劉美娜!”

“哐當!”桌子上的托盤整個傾倒下來,少女電擊般扭頭看我,瞳孔攸地緊縮,整個嘴唇都顫抖起來。“先生,你認,認錯人了,我是安妮。”我猛地傾身握住少女的手臂。

“唉呀!這是怎麼了,安妮是個新人,不懂事之處,各位老闆多多包涵。”花枝招展的女人搖曳着走了過來,一把撈起少女,拽到身前,捏在少女手臂上的手指青筋爆起。“還好沒有濺到各位老闆身上,安妮,給各位老闆道歉。”說着拿起一旁的抹布扔到她的手上。

少女彎曲着身體,耳朵通紅,嗫嚅着嘴唇呐呐不能言。終是鞠了一躬,重新跪下快速地擦起桌子來。

我如遭雷擊般怔怔地坐着,心頭萬千思緒翻滾,在劉美娜家中家訪的一幕重新在我腦海放映。

“美娜是個苦命的孩子,老師您也瞧見了,我們這樣的家庭哪能供得起孩子上大學呢。”兩鬓斑白,形容憔悴的女人無措地說着,看了一眼炕上的男人。“他的腿沒了,魂也跟着一起失去了。”女人似自語又似歎息。

“先生,您點的飲料齊了。”劉美娜的聲音很平靜,落在我耳中卻驚雷一般。我神色莫名地緊緊盯着女孩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怎麼,認識。”發小起着啤酒,漫不經心地問着。

“認錯人了。”我笑笑。

“這妞不錯,你喜歡我可以讓領班給你介紹一下,怎麼樣,嗯?”小飛挑着眉毛猥瑣地笑着。

我扒開他的手,“無聊。”

“無聊?小白,醒醒,你已經不是老師了,來,為即将跳入我們這個染缸的小白幹杯。”黑子怪聲怪氣地怼我。

我大口地喝着啤酒,也許,可能醉了也是一件好事。夜,如此喧嚣卻又如此寂寞。

劉美娜靠在換衣間的牆上,淚水無聲地爬了一臉,她不敢擦,妝會花。“白老師,對不起。”劉美娜緊緊地抱着托盤,狹小的空間裡,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在那些無數次失敗的求職後,她悄悄溜進校園貪戀地看着明亮的教室時不是沒後悔過,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自私一點,可她無法面對母親的疲憊和父親的絕望。劉美娜深吸一口氣,用紙巾輕輕沾去淚水,咧了咧嘴,緊緊捏緊拳頭。

我又一次來到這個酒吧,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在驅使着我,外面電閃雷鳴,包廂裡卻依然熱浪翻滾,我四顧望着,沒有劉美娜,心裡有點慶幸,看來今天她不會來了,但願她不要來了,雨這麼大。可又有點失望,她退學了,我已經不是她的老師,即便是那個逼仄的屋子,我也失去了拜訪的理由。

“小白。”身旁的發小摟着一個女孩歪嘴笑着,俯身在那個女孩耳邊說了什麼,女孩斜斜瞥我一眼,捂嘴笑着出去了。

“難道安妮來了?”我越發坐立難安。搓手坐着,眼睛卻控制不住地向門口望去。

透過包廂門上的毛玻璃,外面人來人往,沒有臉,影影綽綽。像隔着紗,又如皮影戲中的剪影,有生命嗎?或許有吧。

“我點了歌舞助興,小白放輕松點,等會兒好好欣賞。”發小挪過來摟着我。

“你知道,我并不喜歡。”我無奈地扒下他的手臂。

“小飛,你今天可是聽到了,小白說不喜歡,等會兒可不許敗我的興。”沙發另一端黑黑壯壯的男人哈哈地笑着。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什麼時候我竟然與這種人坐在一起了,大院裡長大的混子,我感覺自己陷在沼澤裡,無數雙手拉扯着我,我緊緊扯着一個女孩,越來越深地陷了進去,快要窒息的那一刹那,那個女孩子的臉清晰起來,“劉美娜!”

“嘎吱”聲中,包廂門從外推開,一行穿着兔子裝的女孩魚貫而入。“哦!哦!”包廂裡尖叫起來,我恍然醒來,包廂中間五位窈窕身姿的少女穿着兔子服飾,小蓬蓬裙下穿着黑紗絲襪的長腿充滿了誘惑,頭頂上戴着白色兔耳頭箍,毛茸茸的,純與欲的混合讓整個包廂沸騰起來。

我心跳如鼓,目光在一行女孩臉上睃巡着,在與第三個女孩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我感覺頭腦“嗡”的一聲,血液在腦海煙花般炸裂,心卻疼得抽搐起來。

女孩垂下頭去,須臾在喧鬧聲中勇敢地擡起頭來,目光坦然地凝視着我,嘴角的笑容如一把刀割開我身上虛僞的良善,我狼狽地低下頭去。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裡,女孩們的身子扭動起來。男人們的起哄和狎笑,混和着香水味、脂粉味和煙味,空氣如發酵的沼氣,我惡心欲嘔。不時夾雜着女人“咯咯”的笑聲像一道道鞭子在我靈魂抽過。

我形若僵屍,呆呆地坐在那裡。每次的起哄和尖叫都讓我神經一跳,“就這麼跳下去吧!”相對音樂停止。

包廂裡坐着的男人在音樂聲中紛紛站起加入到蹦跳的兔子中去,一邊喊着“go go go……”

紛亂踢踏的腳步聲裡,一群尖叫的兔子繞圈追逐着,一圈又一圈。突然整個包廂安靜下來,音樂停了。我張着嘴,仿佛溺水的魚,連腮都努力擴張着,呼呼地喘着氣。

女孩們被章魚般的觸手攬到一個個眼睛鼓漲的男人身邊。在劉美娜被那個黑黑壯壯的觸手扯走的一刹那,身體快過思想,我跳起來将她攬了過來。“呦呵,我說這是誰呀!原來是純潔的小白呀!”一個粘糊的聲音響起,“嗨,小飛,他剛才可是說了不喜歡,怎麼着這是開竅了。”

“小峰,别鬧,難得小白喜歡一個。”小飛的話音未落,小峰的聲音響了起來,“行啊,截胡總得有點獎勵,哥幾個,那就讓他們香一個怎麼樣啊。”

“香一個,香一個!”周圍的起哄聲裡我燙着般松開懷中的女孩。兩個手臂仿佛還留着少女身體的柔軟,麻酥酥地順着手臂傳到忐忑不安的心裡。

女孩安靜地看着我,眼裡有慌張,有忐忑,有信賴還有一絲驚喜。我伸出手重新攬過她,那個叫做良知的小鳥探頭探腦地在我内心進進出出,我知道,今天若不有所動作,怕是無法善了。

起哄聲中我低頭向女孩绯紅的臉頰靠近,她小扇子般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劇烈地顫動着,瞳孔中我的眉眼不斷放大,我閉上眼睛,輕觸她的紅唇,“好甜軟的果凍啊!”我心裡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世界安靜了。

淩晨的大街上空空蕩蕩的,劉美娜安靜地走在我身旁,與我隔着一個書包的距離。身後兩道影子漸漸拉長,在斜後方重疊在一起,緩慢地向前移動着,走出了街頭路燈散發出的那片橘光。“白老師……”細細軟軟的聲音裡我扭頭看她,近一年未見,女孩貌似又長高不少,幼圓的大眼睛勇敢地望着我,我看着女孩瞳孔裡的我,那些酒吧裡醞釀起的旖旎心思轉瞬間被女孩清泉般的眼神滌過,了無痕迹。

“劉美娜,剛才那種情況,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你……我已經辭職,不做老師了。”鬼使神差地我一點也不想聽到她叫我老師。這兩個字下,我仿佛能聽到我的良知和三觀被燙得“吱吱”冒煙,毀滅還是重生,一切都在失控的路上飛奔。

“我知道,剛才謝謝你替我解圍,與其是那個黑胖子,白老師,我甯願是您。”女孩說完竟然露出明媚的笑容。“謝謝你送我回家,白靖宇。還有,今天我很開心。”女孩在我愣神間揮手向前跑去,輕盈的身影像一個暗夜的精靈。

“劉美娜,我也很開心。”我孩子一般喊着。前面的女孩停頓了一下,更快速地跑遠了。

“電話,劉美娜,你母親那裡有我的電話。”我雙手攏成喇叭沖着女孩背影又喊了一句。整個人呆立着,心底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劉美娜像一粒種子靜悄悄地在我心底紮根,我不知是否該期待這粒種子發芽開花。

重新回歸家族企業的我要學的東西很多,父母愛我卻從不慣着我,一切都要從頭學起。被扔到日化廠的我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從配方到生産到策劃銷售,推廣産品,每個部門輪軸轉,我的身份是新招聘的後備幹部。在這忙碌又枯燥的實習生活中,與劉美娜相遇帶來的悸動被輾碎在朝九晚五的瑣碎裡。

“小娜,這個進口義肢真是不錯,你爸爸現在又能重新站起來了。”低矮的堂屋裡,蒼老的男人在旁邊瘦小女人的攙扶下立在地上,一遍遍地撫摸着右腿,渾濁的雙眼緊緊地盯着門口的女孩。

“那當然了。爸爸,你先不忙着惦記工作,醫生說要好好做适應性訓練才行。”女孩站在門口晃晃悠悠地忙着穿鞋,“我去上班了。”

“小娜,包子,包子拿上。”佝偻矮小的身影沖了過來,遞過一個冒着熱氣的小袋子。“一定要吃飯知道不。還有這一盒,是給小潔的,謝謝人家知道不?”

“嗯。”劉美娜悶聲回應。年老的女人伸出手輕輕理了理女孩額角的碎發,不錯眼地看着如花朵般明妍的女子,嘴唇哆嗦着,終是拍了拍女孩手臂,垂下頭去。“會好的,媽媽,會好的。”劉美娜輕輕地抱了抱瘦小的女人,轉身推門而出。“娜娜,謝謝你。”大門掩上,同時也關住了男人微不可聞的歎息。

這是巴洲市最大的百貨商場,足足占了兩個校園操場那麼大的面積。初秋的天氣秋老虎雖然尚要抖抖威風,但清晨的過堂風吹來時,已經有了一絲寒涼,劉美娜裹了下外套,快速從員工通道進入了商場。

走進這座商場,仿佛置身于一個城市的微縮景觀。色彩斑斓的廣告牌,各種商品的香氣交織在一起,給人一種無盡的熱鬧與活力。可對劉美娜來說,她隻是個看客,能在這個花團錦簇的商場做化妝品櫃姐,得益于劉美娜的美麗。美麗的價值不僅僅是亮眼的銷售業績,更是父親的義肢,母親的展眉。

可美麗有時候更是一種毒藥,夜晚在酒吧打工時那些赤裸裸的打量讓劉美娜無比厭惡和忐忑。她仿佛站在懸崖高處,尼采說:“當你凝視着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着你。”靈魂和底線,她不知道哪一個會率先墜落。

“感謝上帝,終于可以隻做白天美麗的我。”劉美娜對着鏡子穿好制服,給了自己一個微笑,父親的重新站起讓劉美娜那條通向未知深淵的路途重新灑滿了星光。

“劉美娜,你可真積極,又來這麼早 。”同事小潔脆崩崩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劉美娜手裡拿着抹布轉過身來。“你知道的嘛,我家離得遠,我索性每天騎自行車,還比公交快呢。”劉美娜露出明媚的笑容。

“也是,公交司機那個技術,晃得我直惡心。”鵝蛋臉的女孩贊同地點點頭。“嗳!對了,你父親那個義肢用得怎麼樣啊!”

“說起這個,小潔,我還沒謝你呢,多謝你表哥介紹張醫生給我,才能配到這麼合适的義肢,我爸爸啊每天都在練習,還說等适應了就與媽媽開個小食攤呢。”劉美娜說着,從櫃台下面拿出一個飯盒遞給女孩。“小潔,媽媽專門給你做的牛肉包子,可好吃了。”

“那我可不客氣了。”女孩爽朗地笑着接過,與劉美娜快速地開始重新布展櫃台産品。

“靖宇,你可真行,才來公司半年,就能拿到這次新品洗發皂的推廣文案,楊總是真的很器重你啊。”

“我拿到不就是你拿到,得,别廢話,今天任務很艱巨。”我把照相機塞到小方懷裡,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小方在旁邊搖頭晃腦地哼唱着走調的歌曲,“靖宇,你說咱今天能不能找到符合我們要求的模特兒啊?”“不好說,但願我們好運。”白色的捷達向巴洲百貨大廈駛去。

“老白,靖宇這都下基層小半年了,我可聽老楊說了,靖宇很踏實,幹得也不錯。我說你差不多得了,什麼時候讓兒子回總部啊?”一位身材略微豐盈,五官大氣明朗的女人拎着公文包走到門邊站定,将包遞到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中。

“快了,快了,總得做出些成績才能服衆。”男人捋了捋頭頂不多的頭發。“他是我們的兒子,遲早是要接班的,什麼服不服衆的,就你事多。”女人不依地嘀咕,蹲下身子從鞋櫃中拿出一雙皮鞋放在男人身前。“你懂什麼,我還能害他。”男人穿上鞋子,看了眼女人,“行了行了,我答應你,等這次新産品的推廣活動圓滿成功,召開慶功會時就對全體股東正式介紹靖宇。”

“這還差不多,行了,你趕緊去上班吧,我給小宇打個電話。”女人滿臉喜色地揮揮手轉身。

不愧是巴洲最大的百貨商場,即便是工作日也是門庭若市,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徑直向公司化妝品專櫃走去,“靖宇,你别走那麼快啊,你等等我。”小方舉着照相機在一樓大廳四處穿行,試圖捕捉到我們的幸運女孩。“小方,你先拍着,有發現叫我。我先去櫃台看一下這個季度的品類銷量。”

公司主打純天然精油洗護系列,占據了商場中庭島最好的位置。“喜芙XFU,給你皮膚最溫柔的呵護。”我默不作聲地站在幾步開外,櫃台裡的銷售正在給幾位顧客做着産品介紹,女孩笑容親切,妝容幹淨。不一會兒成交一單,“嗯,不錯呀小婷。”我笑着向女孩打招呼。“喲!我們的大帥哥今天怎麼有空下現場。”女孩也笑起來。我舉舉手中的文件夾正要說話,小婷伸出手掌,“别,讓我猜猜。”女孩假裝皺眉思索,我不由笑了。

“靖宇,靖宇。”小方被人追着一般倏忽間竄到我們身邊。“小方同學,你什麼情況?”小婷看了看小方脖子上的相機,“你不會偷拍女孩被人追着打了吧。”女孩說完捂嘴笑得雙肩不停抖動。“去,什麼跟什麼呀,别搗亂。”小方一把拉過我,“靖宇,咱倆走運了。我抓到,哦不是,是拍到一個女孩,天哪,那氣質和頭發簡直就是為我們産品而生的。”小方興奮得眉飛色舞。“哪呢?”我使勁扒拉開他的手,站直身子。“當然是這裡,哎呀,你看了就知道了。”小方點開照相機的回放,三個腦袋不約而同地湊在一起,緊緊地盯着這方寸之地。

鏡頭裡的女孩黑長直的頭發柔順地披在肩上,兩側的頭發别在耳後,露出光潔的臉頰和飽滿的額頭。女孩身體微微前傾,手裡拿着一管小巧的口紅正在給顧客試色。柔和的光線溫柔地覆蓋在她的臉龐上、露出的手腕上,暖暖的橘調下,女孩纖長的睫毛清晰可見,美麗的容顔仿佛在歲月的瞬間定格,甜美的笑容如花綻放。“這是美娜吔,小方,你可真會拍,她是我們商場最美的櫃姐,不接受反駁。”小婷啧啧稱贊着,“美娜!名字真好聽。”小方一臉沉醉的表情,扭頭看我,“是美娜。”我愣愣地站着,心底的悸動如沉睡的岩漿在看到美娜的那一刻起,又重新洶湧地翻騰起來。“哎!醒醒!”小婷舉起手在我眼前晃着,促狹地笑起來。

小方,我,當然還有美娜。我們三個人坐在咖啡店的小圓桌前時,我依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面前的女孩成熟開朗了很多,眼裡有重逢的喜悅,笑容明亮。“美娜,真好。看來你家裡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感受着女孩的喜悅,隻覺得連咖啡都是甜的。“什麼情況,你們認識。”我和劉美娜看着一臉懵逼的小方,暢快地大笑起來。

這次見面後,美娜成了我們公司新産品宣傳片的模特。攝影老師說美娜是老天爺追着喂飯吃的人,她對鏡頭的敏感及表現張力讓攝影老師拍案叫絕。成片出來的效果用驚豔都不為過,當然同時帶來的也是我們産品的大賣,首戰大捷,劉美娜功不可沒。

豪森酒店宴會廳内,衣香鬓影,熱鬧非凡。金碧輝煌的吊燈灑下柔和而溫馨的光芒,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氣。賓客們身着華麗的禮服,或三兩成群地交談,或舉杯相碰,這場慶功宴在白總宣布我任命市場銷售總監和歡迎兒子回歸後達到高潮。我一邊收獲着或真誠或愕然或恍然或谄媚的目光,一邊與無數個酒杯輕碰着。眼神卻早已跨越無數個人頭,精準地落在一個一襲小黑裙的女孩身上。

雖千萬人,吾往矣。

也許我的眼神太過熱烈,劉美娜微微側身向我望了過來。女孩應該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連笑容都是拘謹的,卻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嘴角上揚,連微微夾起的雙肩都松弛下來。遙遙地,女孩向我舉了舉杯。

“美娜,環宇經紀公司的合約我還是覺得太苛刻了,而且一簽五年,我覺得風險太大了,反正你還小,别着急,咱們可以再選選。”身側的少女身姿窈窕,與我并肩,不緊不慢往前走着。身後兩道影子漸漸拉長,走出了酒店門頭上燈箱散發出的那片橘光。久久沒有等到劉美娜開口,我終于忍不住:"美娜,你覺得呢?"

劉美娜腳步一緩,笑容如暗夜的玫瑰。"我聽你的,攝影老師給我介紹了表演班,我想先朝平面模特努力。”我轉眸,路燈下女孩小巧的五官随着光影明明暗暗,連秋夜的風都是暖的。我悄悄地伸手握住女孩垂在身側的小手,軟軟的冰涼的小手瑟縮了一下,我緊緊地握住,“劉美娜,我想守護你。”我執着而堅定地凝視着她,女孩不再掙紮,低下頭去,連耳朵都鍍上一層绯色,我抿着唇,輕聲地笑了。

生活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呈現出它最美好的模樣。我的工作步入正軌,劉美娜父母的小食攤也支了起來,劉美娜的拍攝邀約也逐漸增多,女孩猶如撫去塵埃的珍珠,正逐漸綻放她獨有的美麗。後來的無數個夜裡,回想起這段時光,我甚至懷疑它隻是我強烈的執念生成的幻境。

如果沒有劉美娜父親突發心梗入院,如果沒有父親母親強烈的反對和扣押,如果沒有那個經紀公司的無恥,如果沒有那個老闆的下流,如果……

“靖宇,雖然現在的我可能還配不上你,但是拜托,拜托你等我幾年,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女孩堅定又自信的目光仿佛炙熱的烙鐵燙得我的心縮成一團,顫栗地疼。

“美娜,美娜……我的傻女孩,你怎麼會懂。”我瑟縮在地,淚眼朦胧。縱然世上萬紫千紅,百花嬌豔,可我為什麼要去挑呢?

她們再完美,都不是我的小姑娘。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我是個失敗的守護者。

事情源于劉美娜父親突發心梗入院,命運之神的眷顧猶如多米諾骨牌一般瞬間坍塌。等我知道時劉美娜已經與經紀公司簽了五年合約,五年時間完全接受公司安排。後來的故事現實到俗套卻又刺骨得冷。投資方老闆看上劉美娜,公司不敢得罪金主,安排劉美娜進行公關,被大老闆無恥下藥。

那個惡心又肥胖的腦袋被我揍成了豬頭,可又有什麼用呢?我坐在關押室冰涼的地上,眉骨的鮮血滴了我一臉,我隻恨沒有殺了他。

在父母多方斡旋之下,我重新站在了藍天之下,可我的世界再也沒有藍天了。

身在人間,心在煉獄。

劉美娜的父親知道實情後從大老闆的商廈裡如鷹般墜了下去,他沒有迎來鷹的涅槃重生,血液像一朵花般綻放開來。

劉美娜瘋了,從那棟金碧輝煌的别墅裡飄了出來,白色的裙裙裹着她窈窕的身子,水草般地烏發在風中張牙舞爪地拉扯着。美麗的臉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笑容雕刻在臉上,完美如矽膠娃娃,她赤裸着雙腳向前走着,身後跟着一個蝦子般躬着身子的女人。“囡囡啊!阿姆的囡囡啊!”一聲又一聲的長調從那荒蕪又喧鬧的長街碾過。細細碎碎的嗚咽聲順着風飄來,随之飄來的還有打着旋的紙錢。

秋日的最後一隻灰蝶落在我的墨色衣擺上,卻無法引起我一絲關注,那隻飛蛾用盡它所有的勇氣沖向火焰。

我隻剩這副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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