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征文【家啊,家】和不一樣之【重】。
(網圖侵删)
當窗外傳來第一聲喔喔喔的公雞打鳴聲,老倔頭馬上擡起昏沉沉的腦袋,探身摁亮燈,同時,哎呦了一聲。說來奇怪,睡了一夜渾身上下反而被睡得沉重僵硬。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他自言自語。稍等幾秒,眼睛适應了燈光,他拉過床頭櫃上的短袖從頭一氣而下套好,褲子也麻利地放平伸腿穿好,站直身紮褲腰帶的功夫,擡眼環視了一圈家,目光最後落在對面牆上的時鐘上:淩晨四點。這麼早,起來幹什麼?老倔頭紮褲腰帶的動作停止了。不起床睡在被窩裡又有啥意思……況且已經在被窩裡睜眼很長時間了,現在漲得很……想了半天,老倔頭還是沒主意。
算了,刷刷手機吧。手機是華為暢享60X,兒子拿回來時說這一款手機畫面清晰,能讓眼有些花的老倔頭更輕松地看清屏幕内容,而且音量調節空間大,方便聽力一直不太好的老倔頭。手機是上一星期拿回來的。老倔頭當時看着兒子喋喋不休的嘴,很想問一句,這玩意發出的聲音有你媽說話好聽?
老倔頭打開手機,撲面就是一群老太太跳廣場舞,老倔頭馬上下拉屏幕。老伴一直喜歡跳廣場舞。老伴跳廣場舞時,老倔頭會抱着個保溫壺在一邊候着,老伴跳完一節會過來抿兩口。也有老頭跳廣場舞,老倔頭不跳。老倔頭年輕時候也是單位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老了反而失去了熱情,隻喜歡在邊上看老伴跳。廣場舞視頻下面出來的是一大家子出去旅遊實錄,有爺爺奶奶,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小寶貝,很鬧騰,尤其視頻中的那個奶奶還跟老伴有幾分像。老倔頭毫不猶豫地撥到下一個視頻,是教人們如何做鳕魚。老倔頭的興趣上來了,自己一輩子就喜歡鑽廚房,尤其喜歡做魚,因為老伴喜歡吃各種各樣的魚,不同做法的魚。有時候,他也納悶,一個人怎麼就那麼喜歡吃魚。所以這一輩子,老倔頭最喜歡做的菜是魚,做得最拿手的也是魚,喜歡看的視頻做魚的居多。
老倔頭盯着屏幕,心裡默記着:将鳕魚清洗幹淨,用廚房紙巾吸水分,在魚身上劃幾刀,方便入味。姜切絲,蔥切段,将部分姜絲和蔥段鋪在蒸盤底部,然後将鳕魚放在上面,再在魚身上撒上一克鹽、十克料酒,放上剩餘的姜絲。蒸鍋内加入适量水,大火燒開後,将蒸盤放入蒸鍋中,蓋上鍋蓋,大火蒸八到十分鐘,具體時間根據魚的大小适當調整。蒸好後,取出蒸盤,倒掉盤中的湯汁,去掉姜絲和蔥段,在魚身上重新鋪上蔥絲。淋上二十克蒸魚豉油,然後将十五克油燒至冒煙,趁熱澆在魚身上的蔥絲上,即可上桌享用。看完視頻,老倔頭不同意有些做法,他認為應該先澆熱油,再淋豆豉油,味道更好,因為老伴一直喜歡豆豉油的原味。
想到老伴,老倔頭的心情一下子下來了,老伴又不在,想這些有啥用,眼前的視頻都礙眼了。過!下一個視頻來了,隻見一個小年輕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看爸媽。這種情形老倔頭家一個月上演一次。老倔頭就一個兒子,在離家三百公裡的市裡工作,一個月回來看老倔頭和老伴一次,這半年來,兒子依舊一個月回來一次看看老倔頭。這樣做就是孝順嗎?看着屏幕上飄過的各種關于孝順的贊揚話,老倔頭看手機的興趣忽然就消失了,他放下手機,眼睛盯着屋頂。
盯得老倔頭的眼睛又開始酸脹了,窗戶上才有了幾分明亮。起床!老倔頭這一次刻意把穿衣服的動作放慢。短袖放平整,用手細細摸一遍,再拎起來穿,褲子也一樣,就這樣,當老倔頭穿好鞋,時間才過去五分鐘。他繼續慢動作地疊被子,整理床鋪,掃地,拖地,擦桌子。一系列的衛生大掃除完畢,時間剛過六點半。下來幹啥?對,去看看自己的夥伴。
老倔頭的夥伴是一隻叫“将軍”的貴妃雞,體重約一點八千克。那是老伴跟兒子去市裡照顧兒媳婦前一周,兒子送回來的。當時兒子這樣說:這種雞活潑好動,又非常溫順,很少出現攻擊性,一定能代替我媽與您和諧相處。老倔頭當時很不以為然,現在有些認同了。
老倔頭端着雞飼料來到雞籠跟前,隻見“将軍”頭戴鳳冠,身披黑白花羽,恰似貴妃醉酒,咋看咋順眼。“将軍”看見老倔頭來了,伸長脖子,就是一串喔喔喔。老倔頭欣喜地說:你這家夥,還會打招呼了,吃吧,吃吧,吃了再喝點水。老倔頭給“将軍”放好雞飼料和清水,就蹲在一旁看。“将軍”的進食速度很快,頭抵着食盆咚咚咚啄幾口,擡頭看一眼老倔頭,再低頭咚咚咚啄幾口,間而頭伸到水盆裡喝幾口。老倔頭看得津津有味。“将軍”吃好了,開始在雞籠裡踱将軍步,很有幾分氣勢。老倔頭看得眉開眼笑。
叮鈴鈴……手機鈴聲響了,一定是老伴來電。老倔頭一邊回屋接電話,一邊在心裡謀劃怎麼回答老伴的問題。電話接通了:喂,吃過飯了沒?這是老伴打通電話,雷打不動的第一句。吃過了。吃的啥?饅頭。喝的啥?燕麥粥。菜呢?又吃鹹菜?老倔頭嘿嘿嘿笑着沒說話。老伴就開始教育了:一個人吃飯也不能湊合,鹹菜是偶爾救急吃的,你不能發懶,一個人也要按時吃……說到一個人,老伴的聲音低了些,還有軟。老倔頭的眼淚不知咋回事就出來了。他趕緊扭過頭擦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伴又看不見。停頓了幾秒,他故意提高音量說:曉得嘞,我以後一定好好炒菜,好好吃飯……放下電話,老倔頭好久沒有動位置。
兒子和兒媳婦結婚八年了,一直懷不上孩子,多方面看診,今年剛過完年,兒媳婦有喜了。醫生建議停止工作,卧床養。老倔頭和老伴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壞了,老伴第二天就出發去了兒子家,老倔頭留守在家。古人說過,人是家的氣,人不住,家就會衰敗。這四間平房可是老倔頭和老伴工廠上班之餘,養豬賺錢修建的,是村裡第二套磚房子,承載着許多老倔頭說不上來的東西,反正,有生之年,這套房子會一直是他和老伴的家,也是兒子的老家。兒子的新家是樓房,一百三十多平米,二十八層,很敞亮,就是少了寶寶,不熱鬧。好的是,轉眼,兒媳懷孕已經五個多月了。前幾天,聽老伴說,不知啥原因,兒媳開始兩天去一次醫院打針,回家也是天天聽胎心。老倔頭第一次知道,測胎心不用去醫院,自己買台機器在家就能進行……
等老倔頭從回憶裡出來,已經九點多了。他一拍大腿,有些沮喪地嘟囔:今兒怎麼忘記時間了,早市都快散了,“将軍”的青菜還沒買回來呢。老倔頭匆匆忙忙拿着菜籃子出了門。哎呦喂——這不是老倔頭嗎?今兒怎麼出來見人了?老倔頭渾身一顫,心裡的不自在出來了。也不知咋回事,自從老伴去了市裡,老倔頭就不願意見人,更不想出門。買東西都是趁大中午大家夥午休時。或者一大早,老頭子們還在睡夢中時。他尤其不想見這個聲音的主人——瘋子。
瘋子跟老倔頭年紀差不多,比是難免的,工作上比,生活上比,連生孩子都比,老倔頭生了個兒子,瘋子生的是閨女。也許瘋子覺得這一個關鍵回合,他落敗了,别的方面更是要勝老倔頭。尤其近幾年,他更喜歡看老倔頭的笑話。這不,還沒等老倔頭回應,瘋子又開口了:老倔頭,你這一天偷偷摸摸地都幹啥啦?自從你老伴去管兒媳婦,我這想見你一面都難?一個人一套房,有啥可守的?最後一句話讓老倔頭很反感,但是他也不想多事,強行忽略,回答瘋子前面的問話。有啥可難的,你想見我,可以來我家找我呀。老倔頭說着,想繞過瘋子走。瘋子一把拉住老倔頭說:去你家找你?前天我又去了,敲了半天門,你不開。叫你,你又不答應。前天我不在家。你不在家?扯犢子,我在你大門口吸了支煙,聽見你打電話了。老倔頭這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臉紅了。瘋子還是不放過他,繼續說:老倔頭,你說你年紀不大就開始過這種孤家寡人的日子……不得不說,老倔頭跟瘋子鬥了一輩子,還是瘋子最了解老倔頭,一戳一個準,瘋子接下來的話,老倔頭都知道說什麼。他仰着脖子,紅着臉吼:瘋子,你就是個讨人厭的瘋子。你還叫我瘋子?!瘋子也火了,向老倔頭身邊沖。兩個老頭扭打到了一起。有人看見了,才拉開兩人。瘋子這個綽号是老倔頭起的,也隻有老倔頭一個人這樣稱呼,老倔頭一叫,瘋子必定發瘋。
老倔頭也沒心思去菜市場給“将軍”買青菜了,一個人罵罵咧咧地回了家,他重重地關上大門來到雞籠邊。“将軍”看見老倔頭,哼哼哼地跑過來。老倔頭有些歉意地對“将軍”說:今兒,你得受點委屈了,我沒有買下青菜,都怪那個瘋子,不過,我可以把我昨天中午吃剩下的那半條魚給你磨成魚粉。“将軍”好像聽懂了,喔喔喔地叫了一串。說到魚,老倔頭才發現自己從起床到現在還沒吃飯,可是一看時間十點半了,算了,早飯免了吧,再等會兒直接吃午飯。昨天好像也是沒吃早飯。
十一點半,老倔頭開始給自己做飯。魚不吃了,待會烘幹給“将軍”磨魚粉。青菜也算了,因為冰箱裡沒有一根青菜了。豬肉昨天吃完了,牛肉還有,就是沒有解凍。最後,老倔頭用開水泡昨天的剩米飯就着鹹菜吃了午飯。
吃過午飯,老倔頭強迫自己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午睡。下午兩點,保健院醫生對年齡超過六十歲的人群進行常規體檢。老倔頭想把這件事睡過去。體檢地點在大隊部的體檢站。一群老頭老太太,叽叽喳喳地讓人心煩。老倔頭躺在床上聽見了了三次門鈴響,兩次隔壁老頭們的大嗓門,他都沒動。真是的,有啥可體檢的,有啥可唠嗑的……
下午五點半,老伴的電話又來了。你咋沒體檢去?我睡着了,睡過頭了。去,趕快去,人家快下班了。好。還有,你下午準備吃啥?炒一盤油麥菜,炖一個牛肉土豆。湯呢?銀耳雪梨湯。這個安排還行,趕快去……這時,老倔頭聽見話筒裡傳來兒媳婦的聲音“媽,菜焦了。”老伴馬上挂斷電話,還想說話的老倔頭張着嘴好半天,有些落寞。
老倔頭繼續回床上躺着,過不了五分鐘他翻一次身,幾分鐘後,他再翻一次身……可是不躺着起來也沒什麼可幹的。就這樣,他躺過了六點,躺過了七點,躺過了八點,躺到九點,直接睡覺。睡覺前,他想今天吃一頓飯就吃一頓吧,昨天也是吃了一頓飯,今天還不是好好的,醫生的話不能全聽。
三個月前也是保健院醫生來做的體檢,那個看上去比他兒子小不了多少的年輕醫生,又一次看着檢查結果,語氣裝作嚴厲地說:大爺,您這胃潰瘍是不好好吃飯弄成的,以後必須按時吃飯,身體是自己的大意不得。那個年輕醫生與兒子也認識,如果在兒子面前多話,難免引起事,不是老伴回來,就是自己去。如果自己去,那就太不得勁了,鴿子籠一樣的房子,坐着上廁所,拉屎都不暢快。還有,自己和老伴年齡大了,覺少了,醒來也不能起床,尤其是周末。老伴說,起來叮叮咚咚影響小兩口休息,小兩口上了一周班,全憑周末睡覺補充元氣。如果讓老伴回來,那也是萬萬不可的,老孫家終于要有後了,萬一兒媳婦有閃失,自己不就成了老孫家的罪人……
老倔頭前思後想到十二點,終于有了一絲睡意,他趕緊閉上眼睛睡覺。再次睜開眼夜裡兩點。感覺睡了很長時間,咋才到兩點,老倔頭有點不相信,他揉了揉眼睛又看,沒錯,就是淩晨兩點。
雖然隻睡了兩個小時,老倔頭一點困意都沒有,他在心裡把明天要給老伴報的飯菜名單又過了一遍,沒有破綻。昨天的打架事件也細細過了一遍,最終自己沒有吃大虧……老倔頭的回憶都追憶到自己二十歲了,還是不困。老倔頭是二十歲時結的婚,老伴當年隻有十八歲,那個漂亮呀,見過的人都羨慕他,他的幹勁可足了。第三年兒子出生了,老倔頭的腰杆挺得特别直,更是一天從早幹到晚,恨不得讓一天延長到四十八小時,就連晚上也不放過。晚上,就着煤油燈,老伴納鞋底,他盤算收成,煤油燈燒得畢畢剝剝,偶爾燈花炸兩下,他和老伴相視笑笑。老伴繼續低頭納鞋底,他開始看老伴,兩人深夜才睡。就這樣,忙着,忙着,兒子長大了,結婚了。夫妻倆突然消閑了些,但是不像現在這樣時間如此多。就連五年前,兩個人先後都從工廠退休,老伴上午逛菜市場,下午逛街,晚上跳廣場舞,他當随從,拿個保溫杯候着,也沒感覺到時間難熬呀……
老倔頭把自己的人生回憶了一遍,時間還沒到四點,“将軍”也沒開始打鳴。他探起上半身,趴在床沿,點了支煙含在嘴裡,環視着空蕩蕩的家,孤獨感又一次降臨了,他自言自語:家還是那個家,這日子咋就不像日子了?
(附:鳕魚做法借鑒視頻配音。)
添加新評論